暮秋九月,上旬。
地處在西的金城郡,天地間滿是蕭瑟之意。
層林盡染的枯黃,愈來愈急切的涼風,入目所及無有半點綠意的荒野,令佇立在“魏”字旌旗下金城主將魏平,心中隱隱有感秋之意。
對,與督將賈栩及其他河西將率的躊躇滿志不同,他覺得戰局晦暗不明。
因為漢將魏延領軍至枝陽,不僅沒有攻城,就連困城都無有為之。
卻說,歲初曹真兵退歸關中,魏平便上書雒陽廟堂,以死志求鎮守金城郡獲得首肯后,就開始積極備戰。
久在雍涼的他知道,漢軍若取河西走廊,必先來攻金城郡。
或是說,漢魏爭鋒,得金城者得涼州。
是故,除去徙民積谷、壘土深溝、加固城墻等修繕防御工事以及開山伐木儲備守城物資之外,魏平還對屯兵扼守之地深思熟慮了一番。
金城縣所在的河水谷地(今蘭州盆地)不必說,以“兩山夾一水”的閉塞地勢,以及東端桑園峽、西端岸門的易守難攻,乃是絕佳的聚民之地。
魏平強令所有士卒的家眷、各郡縣的豪右與羌胡部落首領,還有城外村邑的黎庶等都遷入金城縣棲居。
美其名曰:漢軍來襲,他守境安民有責,要護他們免遭戰火。
實際上是變相的囚禁。
讓士卒們為了家人不敢不戰,讓豪右與羌胡部落首領不敢謀私利而鼓動黎庶亂軍心,杜絕漢軍臨城時此些首鼠兩端的豪右,暗中串聯聚攏私兵部曲開城門投敵!
至于這些人是否會因不滿而有異心嘛.......
不需要擔憂。
魏平不僅將他們半數私兵部曲都強征入行伍了,且還留了五千將士鎮守。
此些將士皆非涼州籍貫,誅殺異動者絕不會手軟!
而將隴西郡、西平郡隔絕在外的險隘四望峽,自郭淮在任時就一直戍守著一千五百將士,且關隘不大,難容太多將士在內,便維持現狀不作他想。
是故,位于烏亭逆水畔、能將四望峽與大河谷地庇護在后方的枝陽城池,便成為了魏平屯兵堅守的最佳選擇。
歷時數個月加高加固城墻、大肆筑望樓箭塔等修繕,且城內士庶皆被遷走以及一萬五千將士的進入,不大的枝陽城池已有固若金湯之贊。
魏平自信,只要自身堅守不出,城內糧秣不盡,漢軍便沒有城破之機。
然而,待漢軍至,他就變得不是那么自信了。
因為漢軍的行舉十分怪異。
先是漢軍主將魏延與馬岱的三千西涼鐵騎臨城下,連續數日觀看城池防務后,便歸去了。
隨后便將大軍領去了昔日柯吾部落的棲息地落營。
且是伐木取石,連橫修繕了許多小戍圍。
對此,斥候探知歸來稟報,魏平一開始并不覺得詭異。
柯吾部落的棲息地,有羊腸小道可通行西平郡,就是昔日郭淮以柯吾詐降,誘李嚴輕進戰損近萬精銳的那條步道。
魏平覺得漢軍此舉,乃是出于糧秣補給的考慮。
畢竟,那步道雖逼仄僅容三五人并肩而行,但對比從鹯陰城塞越過荒谷轉運糧秣,從西平郡轉運糧秣更便利些。
但很快的,魏平就難理解了。
彼漢軍至枝陽一月有余了,竟然不來攻城,亦不困城!
唯有的動靜,乃是馬岱部的騎兵,常常縱兵探索周邊的山坳谷地,將一些沒有被魏平強徙入金城縣的羌胡或黎庶帶歸軍營。
然也,竟是如此匪夷!
漢軍奔波千里而來,臨戎卻結營徒耗輜重糧秣。
莫非,逆蜀此番出兵意圖,僅是為了擄掠人口歸去乎?!
魏平不知所由。
就連他麾下的將士們,都難解其意。
當漢軍至時,魏平已然鼓舞好幾次士氣了,他們也被戰后賞賜刺激得紅眼好多天了,但漢軍卻是沒有來攻城。
“彼逆蜀見城池固不可摧,我軍將士陣列森嚴,乃心有俱意,故不攻耳!爾等勿疑,小心戒備即可。待河西督將引兵迫其后、雍涼都督領關中大軍逼隴右,漢軍則退矣!”
面對將士們的疑惑,魏平是如此解釋的。
但私底下,卻是暗藏憂慮。
戎馬多年的他,覺得漢軍如此行舉,唯有兩種圖謀可解釋。
一者,乃想讓城內不戰而亂。
因為金城郡的羌胡部落與漢家黎庶,生計都是農牧結合的方式。
畜牧所產,占據了日常所食的一半。
如今已深秋,黎庶們已然將牛羊越冬的草料收集,但儲備量僅維持到明歲春來。
若是漢軍一直陳兵在城外,截斷金城郡與河西的聯系,待到明歲春來時在縱兵讓郡內黎庶們無從外出放牧,城內必生亂!
魏平再怎么以兵威壓制,都無法強令舉郡士庶將牛羊悉數殺了。
那是毀了他們賴以生存的根本,亦是逼迫他們開城門迎漢軍——他麾下不少士卒就是從金城郡招募的。若是見家眷生計無以為繼,他們就不會再為魏國旌旗而戰。無論魏平如何承諾戰后再作補償。
不過,若是漢軍采用這種戰略,出兵時間應是明歲春來才對。
何苦趕在凜冬將至時前來,徒耗糧秣以及令將士苦之。
另一,則是漢軍見河西組建了聯軍,為免于背腹受敵,故想先轉去擊河西。
今按兵不動,乃在坐等賈栩自發領軍前來。
魏平自忖若自身為漢軍主將,絕對會選擇第二種可能。
但事實上,漢軍想擊河西卻是最難的。
賈栩并非魯莽之將。
哪怕賈栩如漢軍所愿督兵來擾后,亦會謹小慎微,不可能讓漢軍尋到決戰之機。
且河西聯軍多騎。
賈栩選擇的戰術,定是以奔襲侵擾為主。
臨陣之際,漢軍迎戰之兵若眾,則避之;若寡,則擊之。若與戰不利,退兵不難,斷然無有一戰全沒之說。
再者,河西聯軍兵力有三萬,比漢軍更眾。
以步卒為主的漢軍,若想誘而伏擊,落營在此地的魏延部就必須要回去合擊,不然就會因為兵寡而弄巧成拙。
但令居塞與枝陽縣相隔兩百余里,彼魏延引兵歸去,又如何隱藏行蹤?
唉,罷了,多思無益。
彼逆蜀既不攻城,我靜觀其變便是。
百思弗解的魏平,放棄了繼續深究,轉去督促將士嚴加戒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