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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0章、有愧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清晨,酒泉郡表氏縣,一陣稚童朗朗書聲從灰黃夯土圍合的小院里傳出,令途經門扉的人兒都不忍駐足聽聞片刻,方帶著笑顏離去。

  學堂或私塾等,在河西之地極為罕見。

  更莫說是給稚童啟蒙的學堂了。

  而如今表氏縣有了,乃是棄官歸鄉閭的龐淯之故。

  一開始,龐淯并沒有傳道授業之心。

  只是郡縣內許多士子慕他名聲,不遠而來求教世俗禮儀、經學之惑等,閑來無事的龐淯沒有拒之門外,是故慢慢演變成為了學子的匯聚之地。

  但給鄉閭稚童啟蒙,卻是先前未有之。

  至少,剛從鹯陰城塞刺鄭璞歸來的李簡,就頗為驚詫。

  他亦是表氏人,之前就沒少前來拜訪龐淯,僅是離開鄉閭月余時日,竟有蒙學了?

  且這些稚童所誦乃何字書,自身竟未曾有聞邪?

  駐足在門外傾聽片刻,李簡整理衣冠,邁步而入。

  龐家的門扉在白晝里從不掩上,亦沒有安排仆從應門,來訪者皆可隨意出入。

  倒不是酒泉郡如今的風氣已然路不拾遺。

  而是龐家自龐淯之母趙娥手刃仇讎伊始就聲譽甚隆,且龐淯為官時清廉自愛、家無余財,即使是窮兇極惡之徒都不會前來尋晦氣。

  步入庭院,只見院落左隅的胡楊樹下,十余個稚童席地而坐,在一龐家子侄的引導下口誦字書;而右隅則是七八士子恭敬而立,屏息而聽。

  正襟危坐在屋檐下的龐淯,粗布葛衣、形容已現枯槁之象,正對士子們提出來的經學疑惑依次解答。

  李簡見了,不敢驚擾。

  無聲的給龐淯行了一禮,才輕輕近前旁聽,但卻還是引起了小騷動。

  或是河西之人皆崇尚快意恩仇之故,抑或者是此些前來求解惑的士子皆未及弱冠、心性未定的干系,甫一見刺鄭璞歸來的李簡至,皆不由輕呼一聲且拱手致意。

  亦讓正講解經義的龐淯微蹙眉。

  “今日便到此罷,我乏了。”

  不等諸士子告罪,他便淡淡的道了聲,扶檐起身轉歸屋內。

  見狀,眾皆面露慚色。

  身為長者的龐淯,不收束脩、不辭身軀老邁勞心為他們解惑,他們卻不知珍惜,終究是無禮之行。亦無顏再都逗留,皆對著龐淯的背影行了一禮便陸續散去。

  至于李簡,則是無聲苦笑了下,臨屋去履入堂。

  近幾年他常來求教,而龐淯對他的勤學頗為贊賞、不吝賜教,二人關系已然是有實無的師徒。

  甫一入內,便見龐淯已在案幾好整以暇的候著他。

  且不等他出聲,便帶著一縷欣慰問道,“鄉梓消息閉塞,我旬日前方聞子策被漢軍所釋,今日竟得謀子策顏容矣,甚喜焉!卻是不知,子策何時得歸來的?”

  聞言,李簡不由鼻子略發酸。

  先是端正跪坐、恭敬的行了一禮后,他才出聲而答,“勞先生掛念,簡乃是昨日午后歸至家中。若非沿途多有豪右擾之,簡本應旬日前便歸來了。”

  豪右多擾之?

  微微揚眉,龐淯便神色了然,忍不住拊掌而笑,“我卻是忘了,文策孤身刺鄭,名已揚河西之地矣!”

  “慚愧。”

  李簡連忙作出言作謙。

  旋即,又面帶苦澀而道,“先生,我往刺之,并無有圖名之心。且,今歸來后,亦不知此舉乃是善是惡矣。”

  “嗯?”

  頓時,龐淯收起笑顏,斂眸作肅容,發問道,“文策何出此言邪?”

  “回先生,乃是簡歸來于途所見所聞。”

  李簡再度拜下,垂首而道,“簡于途見官府聚胡虜、賊寇為兵,蠻強凌弱之事比比皆是;豪右互小吏勾連,縱兵破小民宅門取錢糧為軍輜、侵吞田畝;河西督將與各郡守皆視而不見,仍徭役征調無度,使至弱力少智之子無處伸冤、黎庶百姓啼哭于道,紂桀之世,如是斯也!是故,致我有惑。我懷恨而往,刺鄭子瑾于鹯陰,乃欲報尹太守之私也。然,正值漢魏相爭之時,我創傷漢將,亦是助魏殘鄉梓之虐也!此乃義舉乎?簡心有愧矣!”

  “呵”

  聽罷,龐淯不由輕聲而笑,還反問了句,“文策之言,我不茍同。世俗本渾濁,孰者為是?孰者乃非?”

  亦不等李簡作答,他又將側頭投屋檐外,目光泛起些許追憶,聲音有些飄渺。

  “昔日我阿母在世,張太常聞我阿母手刃父讎,乃登門遺帛二十段嘉之。其中子張叔威任職武威太守,以私怨誅雍州刺史,我得聞,乃往收邯鄲使君以葬,且懷刃欲刺之。若依世理而斷,我乃是得其父恩而仇其子也!然我赴之,士庶皆無有詬言,何也?”

  “蓋因張叔威罔朝廷法度誅大臣,不義也!”

  “今你欲報尹太守一言之恩,孤身往刺鄭子瑾,乃春秋之義也,何過之有?”

  “且漢魏相爭,河西督將與各郡太守斂軍輜而縱兵禍亂鄉梓,以至小民無有過冬之糧,乃時也!你刺鄭與否,皆無改此事。你非魏國僚佐,亦不曾助紂為虐,何故心有愧邪?”

  言至此,龐淯回首,目視李簡的雙眸,殷切謂之。

  “我輩生逢亂世,當秉持本真,不罔禮、不負義、不凌弱、不侵財、不受亂命;以禮守身、以德立世,便是善舉。此生是非臧否,自有后人評說,文策無須自擾之。”

  話語落下,堂內便陷入了寂靜。

  李簡保持著拱手聽教的姿態,陷入思緒中。

  倒不是在質疑龐淯所言。

  而是他似是聽懂了,隱隱有振聾發聵之感,卻又發現心中之愧并沒有釋去多少。

  守禮尊德,行事便無顧時局嗎?

  先賢之教,士人操行,不應是修身善人,死忠節、赴國難嗎?

  今戰事連頻,兇兵禍亂天常,以致百姓倒懸,為何先生竟言自得而安?

  好一陣的沉默。

  百思弗解的李簡,再度出聲,“簡愚鈍,難悟先生微言大義。”

  而早就闔目養神的龐淯,聞言睜眸,長聲而嘆,“唉,文策執迷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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