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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逆戰

  五萬有余的大軍,攜帶輜重行于野,亦連綿了數里。

  當斥候急匆匆趕來中軍稟報,漢軍轉向殺來的消息后,魏大司馬曹真便覺得此戰已然避無可避。

  一來,此地空曠,無有塞道而御的地利。

  另一,則是漢軍驟然轉向逆戰,自是棄輜重輕裝而來、速度迅猛。

  以兩軍相隔十余里的距離,無需多少時間便殺至,亦讓魏軍無有充裕的時間從容離去。

  除非他盡棄了輜重而走。

  但若是他如此為之,在冰天雪地的時節里,無異于自尋死路。

  不棄輜重徐徐而走,就會被漢軍追上。

  長蛇狀的行軍陣列,根本沒有什么防御可言。

  面臨對漢軍驟然逆戰的來勢洶洶,避免不了被擊潰的命運。

  屆時,漢軍再趁勢銜尾驅趕著潰兵掩殺,魏軍就演變成一潰千里了。

  退無可退,那便戰吧!

  一直想以國力碾壓巴蜀的曹真,本就不曾畏戰過。

  先前避而不戰,不過是想待到可將漢軍前后夾擊的時機罷了。

  是故,須臾間,中軍大纛下如雷的戰鼓聲聲催,將曹真的各種將令,猶如滴落入清水中的墨水般向四周層層暈開。

  各類旌旗,迎風獵獵做響,指引著各部魏軍的列陣所在。

  軍司馬或都伯的小鼙聲,密集且急切,與士卒們橐橐的腳步聲交錯輝映。

  魏國土黃色的軍服,在原本空曠蒼白的雪地上肆意渲染著,秩序井然的鋪展著,慢慢匯聚成多個小方陣,朵朵點綴在天地間。乃是以中軍大纛為陣地,早就越過的前部魏軍歸來構筑右翼防線;后方督運糧秣輜重的魏軍則是將緇車挪到一側,前來構筑左翼防線。

  整軍一線列開,讓曹真的大纛變得尤其突前。

  此是軍列大忌。

  太過于突前的大纛與主將,一旦敵所攻破,全軍將迎來覆滅。

  然而,戎馬數十年的曹真,竟是如此做了。

  乃自信乎?

  抑或者有所伏邪?

  依命列陣的各將領,心中都有類似的困惑,但沒人膽敢去質疑。

  “那是大司馬。”

  督領后軍趕到左翼列陣的軍師趙儼,含笑親近隨從解釋道,“我等不可多舌,徑自做好本分便是。”

  只不過,他以為另有深意的曹真,卻是無奈之舉。

  這五萬大軍來源太雜了。

  在數個月前,他們分別戍守在關中、冀州、雒陽或河東等,互不統領。

  哪怕是歷經了數個月的磨合,也無法默契的配合作戰。

  曹真擔心大戰之時,出現配合不當或其他變故,讓漢軍尋到戰機長驅而入。

  是故,他便將大纛列在了突前位置,吸引漢軍的精銳來攻。

  中軍的兩萬將士都是他的本部,亦然是常年鎮守在關中的精銳之師。建號成軍已有數十年,曾隨他南下征江東、西去討雍涼豪右或羌胡叛亂。士卒換了一批又一批,但不改士氣高昂、戰力強悍。

  有這支精銳在身邊,曹真便擁有足夠的底氣。

  即使不能將漢軍殺得退,捍衛戰線不失卻不算難事。

  然而漢軍能遂他所愿否?

  曹真站在臨時趕至的高塔上,環視了一圈堪堪列陣完畢的將士,又將目光投向了南方。

  那邊的地平線上,已然冒出了漢軍赤色旌旗。

  還有悶雷般的馬蹄聲隱隱入耳。

  漢軍以護羌營司馬注詣的兩千羌騎為前驅,改殿后的虎步監孟琰為前部,步騎并進而來。

  騎比步迅速。

  未等虎步監孟琰至前,兩千羌騎早就縱馬呼哨,在注詣的率領下疾沖而來。

  但未進入一箭之地,卻又折道側開而返歸了。

  或許,他們是以為魏軍未列好陣,想來趁亂沖殺一陣的吧。

  這讓曹真目光微冷。

  兩軍鏖戰之時,有一支善于捕捉戰機的騎兵在側,絕對是個隱患。

  但他沒有辦法。

  魏國的騎兵,皆不在這里。

  原本駐守關中的數千騎兵,被他留在了右扶風陽城,兼顧著漢軍從蕭關或是秦嶺山谷殺入的可能。

  隨征至此地的匈奴游騎與雍涼精騎,都被派遣去隴右了。

  倒不是他調度失誤。

  原本他與諸葛丞相都是勒兵守營、彼此牽制,不需要留騎兵。

  雙方都是僅留兩三百輕騎充當斥候,傳信警戒之用。

  且漢軍的騎兵,最初也不在此地。

  這支服飾甲胄雜亂、陣列不算森嚴的羌騎,不出意外,應是近期才成軍的。

  就是不知,為何能穿透隴右魏軍的封鎖前來此地?

  曹真有些疑惑,但也不想去深究。

  僅是讓兩翼的主將,嚴密關注那支騎兵的動靜,保證陣列的嚴整,莫要讓羌騎尋到側擊的機會。

  少時,孟琰督領虎步軍至。

  見魏軍已然嚴陣以待,便沒有貿然沖擊。

  乃是往左側(魏軍的右)斜斜靠去,讓出空間給稍后抵達的漢軍,止步調整陣型以及稍作休整。

  是時,魏軍右側的督將見了,還舉令旗傳信,問中軍的曹真可否允他出擊。其意圖是打算趁著漢軍后續未至,先將虎步軍攻破,然后追擊掩殺、席卷。

  確實,此不失為良機。

  魏軍右翼的督將,對戰機的捕捉很敏銳。

  然而曹真直接否了。

  此乃漢軍的主力,并非是那些豪右或羌胡叛亂的烏合之眾。

  出擊可否擊潰虎步軍,曹真不敢確定;但他敢確定,一旦沒有擊破,待漢軍后續趕到,魏軍將失去了陣型可依。

  會暴露出士卒難協調作戰的劣勢來。

  他求的是穩。

  只要此戰不敗,魏國便是勝了!

  因為只要漢軍主力無法甩掉他的銜尾躡足,就無法擺脫被夾擊的命運。

  干系國運之戰的勝負,魏國已經臨門一腳了。

  曹真不想出現任何變故,亦不需要什么斬將奪旗之功。

  他只想穩當的過渡,讓勝利順利降臨。

  旋即,他便很幸慶。

  半刻鐘不到,漢丞相諸葛亮的大纛,便出現在所有人的視線中。他若是允了右翼督將所請,恐怕如今已然陷入混戰之中了。

  “擂鼓!”

  闔目,微昂頭,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寒風的冰涼感充斥滿了腔腹,神情不由一震的曹真,大聲下令,“傳令各部,堅守陣地,不得擅自出列追擊!違者,斬!”

  “諾!”

  虎賁擁簇,前后作鼓吹,一架青曲蓋的車駕緩緩而來。

  丞相諸葛亮立于上,手扶著車檐而眺。

  沒有著戎裝,無有佩劍;依舊峨冠博帶、一襲白衣如雪,讓寒風肆意拉扯著衣袖與鬢角。

  矜嚴的容顏與灼灼的雙眸,令眾將士篤定著此戰必勝的信念。

  畢竟,性情謹小慎微的丞相,從不做無有把握之事。

  事實上,確實如此嗎?

  領一校兵馬護衛在車駕左側的傅僉,滿臉洋溢著壯志躊躇、信心滿滿。

  偶爾撇過的眼角余光,尚帶著一縷惋惜——他方才請命領軍在前驅,被丞相話都不說的揮手趕走了。

  這讓他覺得很可惜。

  如此規模的會戰,可不是隨隨便便恰逢其會的。

  自己僅僅是護衛在車駕側,沒有親自參與斬將奪旗等壯舉,委實心有不甘。

  是也,在傅僉心中,已然斷定己方必勝。

  沒有任何依據。

  但就是這么莫名的斷定,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緣由。

  這也是所有漢軍將士共同的斷定,同樣也沒有依據。

  就是覺得,打了就贏了。

  猶如困乏了要歇息、餓了要吃、渴了要喝水一樣簡單易懂,不需要去分析任何道理。

  或許,是一襲白衣的從容,讓他們覺得大漢旌旗所向無不利吧。

  “咚!”

  “咚!咚!”

  漢軍悉數抵達了戰場,也槌響了戰鼓。

  與魏軍同,漢軍也是以中軍大纛為陣地列陣,分左右翼。

  虎步監孟琰與護羌司馬注詣在左、前部督句扶在右邊;天子劉禪賜下的青曲蓋下,丞相的車駕同樣很突前。

  兩軍的距離也很近,僅僅約莫兩里。

  前排視力好一些的將士,甚至能看清楚,即將與之生死搏殺人兒的容貌。

  隨著彼此陣內的鼓角爭鳴,氣氛也慢慢壓抑了起來。

  “戰!”

  “戰!戰!”

  沒有許下什么振奮人心的斬首賞賜,亦沒有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講解大義,更沒有申明軍法誓殺,等等。丞相諸葛亮僅是側頭,對著鼓金之地輕輕頷首,漢軍各部如雷的喊殺聲便響徹了天地。

  前排的將士,不約而同的粗壯了呼吸,捏緊了刀柄矛桿或盾櫓。

  一什為一個小圓陣,向著魏軍步步而往。

  緊隨他們身后的,乃是弓弩兵。

  他們早就將箭矢搭在弦上,箭鏃垂指在地,只待材官的一聲令下,便就半仰指向天空,傾斜出箭矢。

  注詣也帶著兩千羌騎,徐徐繞道迂回,打算等孟琰的虎步軍與魏軍右翼白刃戰后,伺機以騎弓拋射或側突入內。

  漢軍就如此,抵達戰場后稍微休整陣列,便徐徐而進。

  不留余力,不留后路,將所有兵力都盡壓上了。

  連那輛青曲蓋的車駕與傲立寒風中的大纛,也僅僅留了三校兵力護衛。

  彼諸葛亮,為何如此邪!

  魏軍大纛下的曹真,不由眉目蹙起。

  他有些不能理解,是什么理由,竟讓素來謹慎的諸葛丞相如此莽撞。

  曹真不會天真的認為,丞相會因為先前邀戰而魏軍不許,便生成輕視之心,以至狂妄視魏軍將士如土雞瓦狗。

  若是說,丞相此舉是想效仿破釜沉舟、鼓舞起士卒的決死之心,也沒有道理。

  身為丞相親自督領的主力,若是沒有決死之心,那么巴蜀早就被滅了。

  或許,乃是想速戰速決吧。

  畢竟,他想夾擊漢軍主力的意圖,諸葛丞相也了然于胸。

  所以打算趕在隴右各部魏軍前來之前,先將銜尾躡足在后的他擊退,避免前后受敵。

  最終,曹真推測出了不算滿意的答案。

  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解釋了。

  他敢斷定,漢軍所有的兵力都在這里,不可能還有伏兵或有多余的兵力安排后手!

  “嗡!”

  “嗡!”

  就在曹真自思量時,漢軍已然逼近了一箭之地。

  不約而同,雙方后方都騰起了密集的箭矢,猶如烏云般將原本就黯淡無光蒼穹掩蓋。

  “殺!”

  “殺!殺!”

  箭矢未落地,漢軍就猛然迸發出咆哮,狂奔沖陣而來。

  類同于遭遇的野戰,雙方都沒有多少時間調度,因而箭矢僅僅拋射了兩輪,士卒們便狠狠的撞在了一起,啟幕了火紅與土黃的爭鋒。

  也打破了冬日的寂靜蕭條,喚醒了沉睡山川河流。

  在如雷的戰鼓與廝殺吶喊聲中,林木紛紛抖落了掛在枝椏上的積雪,河面薄薄的冰層發出細微的嘰咔聲,裂出一道道斑駁漣漪來。

  上蒼亦然被驚醒了。

  或許是看膩了世間人兒自相殘殺,便招來了無數彤云密布在漢魏兩軍的頭頂上,紛紛揚揚的撒下雪花。

  想用白色的純潔,掩蓋血色的蒼夷。

  可惜,一切都徒勞無功。

  在頭顱翻滾中,肢體斷裂中,肝臟流露中,猩紅的血液肆意激射、流淌,在寒冷的天氣里迅速凝固在雪地上,成為妖艷的血花。

  紛紛揚揚的雪花,拼命的掩蓋著。

  但雪花掩蓋的速度,始終追不上人們身上血花綻放的步伐。

  一刻鐘過去了,雙方殺得難解難分。

  又一刻鐘過去了,雙方依舊吼聲如雷、勢均力敵,徒然消耗著士卒們的性命。

  但是慢慢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漢軍的大纛與丞相的青曲蓋車駕,便開始緩緩往前挪;亦讓曹真雙眸冒出冷芒來。

  若是從蒼穹上俯瞰,便會發現,原先火紅與土黃交織的筆直戰線,已經有些變形了。

  中間的戰線尚好,沒有半點傾斜。

  但左右兩翼的戰線慢慢被壓制,隱隱有不支、即將被突破的跡象。

  右翼戰線還不算明顯。

  即使漢軍注詣的兩千羌騎,已經開始拋射與試圖突陣。

  但魏軍的督將十分沉著,指揮的鼙鼓聲依舊整齊,讓士卒們秩序不亂,短時間內無需擔憂。

  左翼的趙儼部,卻是令人詫異。

  明明沒有騎兵騷擾,且主攻的漢軍也沒有兵力優勢,戰線卻已經被破開了幾個小豁口,死死釘入了漢軍的小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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