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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陰圖

  夜色無云,星月高懸夜空。

  整個河谷都罩著一層淺淺的灰白光芒,稀稀落落矗立在連綿山丘上白樺樹干,陰森森的反泛著月光。遠遠望去,猶如從蒼穹上垂下來的倒掛尸首。

  已然帶上寒意的朔風,在入夜后更加肆無忌憚。

  呼嘯著涌入山坳,穿過戒備森嚴的巡夜甲士闖入中軍帳里,搖曳著油脂燈的光影。

  峨冠博帶的丞相諸葛亮,獨自靜坐在案幾后,凝眉看讀著鋪展在案的軍情。

  臨時從鄭璞麾下調過來的匈奴首領梁元碧,對這一帶的地形十分熟悉,領著百余族人僅僅外出三日,便從逆魏各部兵馬進發的路線將調度悉數推斷了出來。

  抑或者說,逆魏曹真本就不打算隱瞞戰略意圖。

  手握十數萬關中大軍與數萬涼州守軍的絕對實力,讓他完全掌控戰場的主動權、讓戰事朝著自己的意愿發展。

  比如僅以兩萬兵馬牽制著丞相四萬大軍,便是游刃有余的體現。

  不過,丞相對此,并不覺得曹真棋高一著。

  別遣鄭璞與姜維守護蕭關道后方,以及親自領軍來此威逼逆魏糧道,都是為了不讓逆魏的主力進入隴右。

  只要逆魏不兵臨平襄、阿陽二城下,能否進攻逆魏糧道并不重要。

  守御祖歷縣和鹯陰塞的魏延、關興與張苞等人,早就知道了不會有援兵,必須死守到魏軍自發退去。

  他們麾下的將士都是老卒,再加上丞相給他們囤積了足夠一年的糧秣,以及大量的元戎弩、大黃弩與油脂等軍輜,不會有孤立無援抑或者物資耗盡引發軍心潰散之憂。

  事實上,對于魏軍兵分三路的舉措,丞相還松了口氣。

  曹真將兵力分得太散了。

  依著常理,如去遣去攻打鄭璞與姜維別營的費曜那路,就顯得有些雞肋。

  有馬岱與趙廣兩支騎兵在長離水(葫蘆河)河谷,以費曜的三萬將士,既使攻破了別營,也無法繼續深入襲擊蕭關;更沒有余力攻下吳班扼守的阿陽城。

  既然如此,還不如將這路兵馬調遣去與夏侯儒合兵,晝夜攻打祖歷縣呢!

  這便是丞相的疑惑所在。

  對戰局無有裨益,彼逆魏曹真為何會做出如此的調度來?

  莫非,是被俘虜魏兵所敘的曹真將鄭璞稱之為“魏之大患”,因而想除之而后快;還是別有深意?

  丞相有些躊躇。

  不過,細細沉吟了一番,便更愿意相信緣由是后者。

  畢竟那是戎馬數十年的曹真,當今逆魏才能首屈一指的統帥。

  然而,饒是與僚佐們推演了好多次,猜測了好多種可能,丞相都無法確鑿曹真此舉的后續意圖。倒是留在身邊的傅僉與其他小吏嚼舌的一句話,讓丞相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那是傅僉在炫耀鄭璞昔日守蕭關道的功績。

  “有我先生與姜將軍守護蕭關道,彼逆魏區區三萬大軍來攻有何懼之!若非曹真親自領大軍而至,蕭關道別營可稱無憂也!”

  正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此話讓丞相雙眸一亮:或許,彼曹真乃是意在蕭關?

  此番戰事的誘因很明朗。

  乃是因為漢軍奪下了鹯陰塞,徹底斷絕了逆魏關中三輔與河西走廊的連通,所以曹真才會傾盡關中之力而來。

  其戰略意圖也很明顯。

  不惜一切代價攻下祖歷縣,斷絕隴右與河西的聯系,將鹯陰塞重新奪回來。

  但如今丞相倏然覺得,強攻祖歷縣不過是個幌子。

  因為從逆魏的角度出發,比起圍攻祖歷縣更好的辦法,便是奪了蕭關。

  就如大漢奪下了鹯陰塞便可攻伐涼州一樣,只要蕭關落入魏國的手中,關中的主力便可以源源不斷的進入隴右之地。

  屆時,隴右失去了地利的庇護,成為漢魏雙方的主戰場,大漢又怎么會有余力進取河西走廊呢?

  安能不放棄孤懸在北的鹯陰塞呢?

  除非,大漢攻下了金城郡,從烏亭逆水(莊浪河)河谷為堅守鹯陰塞提供輜重糧秣。

  但這不是可能的。

  如果金城郡容易攻下,就不需要姜維九死一生的繞后奇襲了。

  是故,曹真才會遣費曜督軍去攻打鄭璞與姜維的別營。

  一旦費曜能攻破,又或者是將別營攻得岌岌可危時,曹真便聚攏所有兵力轉來此地,占據蕭關道!

  以馬岱、趙廣兩支騎兵和在阿陽城的吳班部,是無法阻止他十數萬大軍奪下蕭關以及南下略陽攻下街亭的。

  亦是說,逆魏可以一舉占了,干系到隴右歸屬的蕭關道與關隴道!

  可以將雙方的戰事,一下子扭轉到大漢首次北伐的局面。

  不需要擔心糧道被丞相切斷。

  到了那時候,他完全可以從關中轉運糧秣而來。

  而且高平城號稱“第一城”。

  只需三五千將士扼守,就可以讓丞相的四萬大軍無法攻下,無法從烏水河谷繞回蕭關救援。

  至于為何,曹真如今還是強攻著祖歷縣嘛..........

  一來,是牽一發動全身。

  他若是目的明確的,親提大軍來襲蕭關道,漢軍不可能沒有應對。

  如吳班部肯定先遣兵馬去增援蕭關;馬岱與趙廣會領騎出來騷擾;原先威逼糧道的丞相也會轉回來與鄭璞、姜維部一起扼守扼守蕭關。

  甚至連在祖歷縣的魏延部,都有可能出城嘗試著襲擊他的后路。

  在如此多的牽制下,他很難建功。

  是故,先遣費曜領一路兵馬來嘗試,便是很不錯的選擇。

  反正祖歷縣遲早都是要攻下來的。、

  而且只要夏侯儒與郭淮持續圍攻著祖歷縣,丞相為了牽制便不會退回隴右,大漢在蕭關道的兵力就不會增多。

  再者,他也可以趁此機會,將各部兵馬以及糧秣輜重等轉出烏水河谷,先行籌備著。

  若是費曜進攻順利,就是贏得了長驅直入的時間。

  那時候,丞相不可能來得及回援!

  另一,則是戰場之上瞬息萬變,什么都有可能發生。

  身為統帥,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可孤注一擲。

  比如,與東吳作的戰事還沒有結束,連天子曹叡都御駕親征了。

  魏國所有的兵力,都開拔戰場了。

  萬一,荊州或是淮南戰場出了什么差池,類同于石亭之戰讓魏國難以為續的那種,他再怎么不甘心也得退兵歸去。

  因為鼎立支持他的天子曹叡,也會一改初衷。

  攻伐,在于為國裨益。

  若是他以丟了荊州抑或者淮南為代價攻下隴右,又有什么意義呢?

  所以圍攻祖歷縣就必不可少。

  不管勝負如何,至少他想消耗大漢的戰爭底蘊,拖延漢軍進攻涼州以及維護河西走廊安于現狀等目的,皆算是達成了。

  守正出奇,模棱兩可,做好萬變的準備,才是將戰場主動握在手中的保障。

  丞相沉吟罷,大致洞悉了曹真的意圖,卻也只得苦笑了一聲。

  為了保障日后出兵奪涼州的底蘊,盡量避免與逆魏野戰的大漢,在戰事中太過于被動了。

  他不是沒有辦法,破了曹真隱藏的布局。

  很簡單,只需要他放棄地利,領軍出河谷落營即可。

  屆時,曹真就會不假思索,放棄圍攻祖歷縣或是放棄想攻下蕭關等等布局,改為盡起大軍來圍攻他。

  畢竟,只要攻滅了他所領的主力,魏國就等于得到隴右。

  等于將大漢重新逼回漢中郡扼守。

  也正是如此,如履薄冰的他,只得坐看著曹真步步為營而無可奈何。

  唉............

  心中微微嘆了口氣。

  將軍情布帛一一收起的丞相,憑案起身,步出軍帳。

  值守在外的甲士見了,連忙跑入帳內取了件厚氅給他披上,才恭敬的亦步亦趨在后。

  旋即便入冬了,且此地晝夜溫差極大,正值壯年的他們都難耐夜里的寒冷,更莫說是須發皆霜染的丞相。

  不過,軍營內照明及警戒的火堆很多。

  步履緩緩的丞相,走到火堆前駐足,倒也不懼秋風蕭瑟。

  漢軍落營在此河谷后,后軍的糜威與宗預部便每日都出去收集柴火,為全軍堅守到明年春暖花開而綢繆著。

  對,在丞相預想中,此番戰事最快也得到明年春耕時才結束。

  抑或者說,待到了明年春三月,曹真還不退兵的話,他便主動出擊逼他退兵。

  不是進攻高平城。

  而是回師隴右,從蕭關出兵往京兆殺去,與鎮守漢中郡的左將軍吳懿在長安城會師!

  將昔日魏延的子午谷之謀,付之以行!

  無需擔心吳懿部行軍不便。

  昔日曹真大舉進攻漢中郡時,就別遣了偏師走子午谷,路況比先前更便利了。

  而且拜西城之戰所賜,子午谷入口沒有什么警備,吳懿走子午谷也不會被魏軍所發覺——曹真十數萬大軍在隴右,孰人會料到大漢會進攻長安?

  當然了,兵出長安,這完全是孤注一擲的做法。

  再怎么理想,也是兩敗俱傷。

  等于大漢將隴右當成賭注,賭曹真是愿意保全一個完整的關中三輔,還是收獲破敗的關中與隴右。

  但丞相沒有其他辦法。

  抑或者說,是大漢的必然。

  給祖歷縣與鹯陰塞合計兩萬大軍,提供足以食用一年的糧秣后,留給隴右各部兵馬的糧秣堅持不了多久了。

  這些年,戰事太頻繁了。

  繼襄樊之戰、夷陵之戰后的益州,早就疲敝。

  先前所用的糧秣,大多都是閉關息民,讓士卒們在蜀地屯田所積累的。

  現在兵馬都聚攏在隴右各地及漢中郡守備,軍屯早就難以為續;而那些招募貧民佃之的屯田所產,官府也沒有取太多。

  說到底,大漢終究不是逆魏,做不出屯田所得十取六或八的事情來。

  唉,但愿不會走到那一步。

  不然,我大漢近十年的征伐所得,盡毀于一旦了。

  心中再度貪了口氣。

  丞相將雙手攤開靠著火堆,試圖從大漢所崇尚的火德中汲取暖意。

  他沒有想過,東吳此番會不會再有一次類似于“石亭之戰”,讓曹真不得已退兵的大捷。

  那種可能性,委實是太渺茫了。

  畢竟逆魏吃了一次虧,已然轉為守式,不可能再次鉆進孫權預想的戰場里。

  而東吳上岸攻城與鏖戰的能力嘛........

  不提也罷。

  彼能牽制逆魏雒陽的戍守大軍不前來隴右,便是令大漢額手稱慶的好盟國了。

  再者,丞相也沒有將成事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

  “丞相,給,溫好的。”

  正瞇眼感慨著,被一記聲音打斷了思緒。

  側頭一看,卻是甲胄俱全的傅僉,正笑著遞過來一個馬奶酒囊。

  他如今是牙門將了。丞相先前收他為相府記室參軍,后來又想著他乃將門之后,便讓其兼領著一校兵馬宿衛中軍。

  丞相頷首莞爾,接過酒囊時亦發問道,“今夜非你當值,為何還不歇下?”

  “夜尚早,僉未困乏。”

  傅僉亦笑,輕聲說道,“正好瞧見丞相出帳,便尋了些酒水過來。”

  “嗯.......”

  微微點頭,丞相不復言語。

  拔開了酒囊的塞子,輕抿了幾口。

  馬奶酒一如既往的酸澀,入口及腹之時,總是令人不由蹙眉。

  不過,丞相已經慢慢習慣了這個味道。

  一方面,自是習以為常了。

  另一方面,則是自從他常飲此酒后,許多將士以及僚佐都不再飲用糧秣所釀的酒水了。

  也算是稍稍讓大漢糧秣之困得以緩解。

  沉默了少時,丞相便將酒囊還給傅僉,正想出聲讓他歸去歇下,眼角的余光卻瞥見了他腰側還斜斜的插著幾支竹簡。

  丞相知道,那幾支竹簡是做什么的。

  當年大漢首出隴右,馬謖貪功軍敗后,鄭璞與王平、句扶及張嶷等人決死扼守蕭關道。

  勢頹之時,撕開了軍帳之布,親自執筆,讓所有依舊活著的士卒都有機會,留下一句話給家人。

  如今,傅僉開始掌軍了,也有樣學樣。

  不當值之時,便尋了軍械的邊角料削制竹簡,為日后大戰前夕備用。

  一支竹簡,所記的話語很寡,看似僅能聊以慰藉,卻能讓士卒們蹈陣時無有畏懼,無有遺憾。

  或許,此便是昔日玄武軍十去五六后,卻依舊能堅守陣地的緣由吧。

  丞相暗道了聲。

  亦放下了心中所憂。

  鄭璞能讓士卒死力,姜維能讓士卒愿意舍命千里相隨,彼逆魏費曜不過領軍三萬往攻,又有何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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