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新的大漢旌旗來臨,戰事也塵埃落定。
魏軍無法再戰了。
對于魏平而言,既然有漢軍從鹯陰城塞的方向而來,那么就意味著城塞已然被攻陷,也意味著他沒有了繼續作戰的理由。
如今的當務之急,是立即收縮戰線,將士卒聚攏起來,且戰且退才對。
不是要退入營寨中,而是退往大河畔的渡口。
兩個月前,他領軍來旱平川渡河所用的舟船,仍舊在那邊置放著。
那是他唯一的退路。
能多讓一個士卒退回河西走廊,就是為將來抵御漢軍爭取到多一分底氣。
不管怎么說,他依舊是河西督將。
如今失去了鹯陰塞,不等于他也將河西走廊拱手讓給漢軍了。
一時失利罷了。
并不代表日后他就沒有機會將鹯陰塞奪回來。
比如,日后大司馬曹真以大軍出烏水河谷,截斷了逆蜀隴右與河西的連通,他再領軍來圍困鹯陰城塞,逆蜀就能守得住嗎?
當然了,如膠似漆廝殺在一起的兩軍,他想要順利退兵,就得有壯士斷腕的勇氣。
不然,被漢軍尾隨追擊到大河畔,兵半渡而擊,他損失更大。
是故,他讓心腹部將領本部千人,以及跟隨他十余年的部曲督領五百親衛留下來斷后,拖延時間掩護大軍退兵。
無需擔憂,他們會覺得被拋棄而臨陣倒戈。
他都戎馬數十年了!
功勛都累積到四方將軍之列了,甘愿為他而死的忠節之士還是有的。
相反,他在臨別之時,還特地叮囑斷后的二人,只需要拖住漢軍一刻鐘,便可以投降了。
愿為他赴死之人,他又何嘗不愿他們活著?
哪怕是,隸屬于逆蜀而活著。
或許,是斷后兩部兵馬,死志太過于絕決的干系,逆蜀平北將軍疤璞見他領著主力退兵,竟然只是將那斷后之兵圍困了起來,并沒有遣兵來追擊。
唉,這樣也好。
斷后兩部無需拼命,他心中的愧疚也能少些。
順利退到大河畔,領軍登上了船只的魏平,心中忍不住嘆了口氣。
只不過,他不知道的是,鄭璞不是不想追擊,而是無能為力。
從鹯陰塞而來的是蔣舒。
以及他麾下八百純漢家黎庶組成的本部。
襲擊鹯陰塞時,這八百士卒唯一歷經的戰事,便是趁亂奪了邸閣,所以精力尚存。當姜維將旌旗插在鹯陰城墻塔樓宣告大漢威嚴時,便將他別遣來這邊尋鄭璞。
有兩個目的。
其一,是想為此地的戰事出一份力。
姜維見到梁元碧了,也從他口中知道,鄭璞與魏平一直在對峙著。
作為被諸葛丞相贊為“涼州上士”的人,無需太多考慮,便能猜測到自己襲擊鹯陰塞的消息傳來這里,鄭璞與魏平之間必然會爆發大戰。所以,他便讓蔣舒領軍來,宣告鹯陰塞已然易主的鐵打事實,從心理上擊潰魏軍繼續作戰的士氣。
攻心為上嘛。
又不是僅有馬謖才熟讀兵書。
而且,他迫切的希望,此地的戰事能早點結束。
因為蔣舒前來的另一緣由,則是求援軍!
他是將鹯陰城塞攻下了沒錯,但若是鄭璞不盡快趕來支援他,城塞將再度易主!
歷經了千艱萬苦才抵達鹯陰塞,又用一夜殺戮將所有戾氣皆釋放了的羌胡部落,都覺得已經完成了此番征伐的目標,也松懈了心中的那口氣。
人人皆現出困頓不支之態。
這也無可厚非。
兵貴勝,不貴久。
從夏四月末便誓師出發的他們,緊繃了數個月的心弦,一旦松開了,自然會被疲憊感徹底充斥占滿身心。
若是在平時,姜維也會很體恤的讓他們好好休整一番。
但是現在不行。
逆魏守將徐質,還活著呢!
當時,姜維無法一舉擊殺徐質,便想著先與之對峙,待其他兵馬占了城塞后再合兵滅之。
但他疏忽了一個問題。
那些以資財雇傭的當煎、白馬以及牢姐等羌人勇士,不是言行令止的將士。
當攻占了城塞后,他們都瞬息間呈現了不支之勢。連尋逆魏報仇的胡王治無戴與白虎文等族人,都是如此。
這讓姜維陷入了很尷尬的局面:明明是戰勝了,卻也無兵可用了。
但他無法指摘什么。
那些羌胡部落的族人,能不離不棄的堅持到至今,已然是難得了。
不能苛求太過。
是故,他能倚仗的,唯有自己直屬的護羌校尉部士卒。
最初建制有四千,去掉沿途染疾亡故與戰死的,如今還剩下近三千人。
再除去用來看守邸閣、俘虜以及接管城墻防務的,聚攏在他身邊的不足千人.........
而徐質原本就聚集千余士卒,雖被姜維突襲殺了兩百有余,但后來因為從城南望見將旗,陸續有潰兵繞過來聚集,又增加至約莫一千五百人!
而且他們先前一直在鹯陰城塞里養精蓄銳,又隨著時間慢慢緩解了夜里被襲的惶恐。
這讓姜維無法發動攻擊。
畢竟,他麾下士卒才是長途跋涉的疲兵。
思來想去,他便繼續領軍與徐質對峙著,做出想勸降的姿態,私下卻是讓蔣舒暫時放棄守備邸閣,立即趕去尋鄭璞,讓鄭璞遣軍前來支援。
且是盡快!
若是被徐質看破虛實,率先發動攻擊,那他就前功盡棄、反勝為敗了!
是故,得知蔣舒敘說緣由的鄭璞,哪還會有心思去追擊魏平?
他還巴不得魏平能早點脫離戰場呢!
所以,當魏平留下斷后之兵,警惕萬分的徐徐而退時,他便讓關興與柳隱領著本部,將斷后之兵給困住了。
做出不想傷亡太多士卒,無意追擊的姿態。
然后私下尋來州泰叮囑緣由,讓他即可領著本部趕去鹯陰塞。
雖說,州泰部也廝殺了半宿,士卒也早就疲倦不堪,趕過去了也無法與姜維合兵滅掉徐質,但他暫時調不出太多兵力。
魏平部只要沒開始渡河,此地就不能掉以輕心。
自古斷后之兵,皆是以死不旋踵的精銳擔任。
他若是調動了太多兵力,讓那些斷后之兵覺得有機可乘,決死沖殺過來,那么尚未走遠的魏平,絕不會放過反敗為勝的機會。
再者,州泰部過去了,能協助姜維控制住城塞內局勢。
與姜維遣蔣舒前來的理由同。
只要州泰部趕到了,逆魏鹯陰塞的殘部就會知道,魏平部已經失敗了,不可能來救援了,進而士氣大崩!
讓徐質既使看破了姜維的虛張聲勢,也無法鼓舞士氣發動攻擊。
相當于,鄭璞與姜維二人很有默契的算計著人心,彼此借勢來故弄玄虛,讓事情朝著預想中發展,險險將不利局勢過渡。
萬幸,他們都成功了。
蔣舒到來,魏平主動退兵。
而州泰領軍趕到鹯陰塞與姜維會合,徐質麾下的潰兵見了便斗志盡失。
本來支持他們負隅頑抗的信念,就是堅持到魏平遣兵來救援,來扭轉乾坤,但如今這個希望破滅了。
就連主將徐質,都無奈的昂天長嘆。
因州泰部趕到而心思大定的姜維,也開始正式情真意切的招降。
為了取信于魏軍,讓他們放下投降被奴役或誅殺的擔憂,他還將自己先前是逆魏天水郡中郎、州泰先前是逆魏荊州從事的身份,當眾拋了出來。
效果,斐然。
當那些魏國殘兵聽到,大漢朝廷竟然如此厚待、信任降人后,都不約而同的將視線聚集在徐質的身上。
意圖很明顯,請主官徐質領著他們投降。
能不受虐待的活著,沒人愿意去死。
再者,他們都是出身涼州這個動蕩的邊陲之地,被魏國統治的時間還沒有多久,尚未形成死君恩效忠節的信念。
尤其是他們出生時,還是大漢的子民。
對于再度隸屬大漢,并沒有多少抵觸心理。
徐質素有體恤士卒之名。
見到眾人眼中都泛起求生的冀望,不由再度在心里嘆了口氣。
大勢已去,且兵已無戰心、軍已無勝機,他也沒必要強求士卒們徒然送死。
“罷了,你們愿降,便降了吧。”
扔向手中的利刃,徐質落寞的揮了揮手,言罷便背過身軀負手而立,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眾潰兵聞言,亦有些感傷。
平日里,徐質對他們委實不錯。
不過,感傷歸感傷,他們松開手中刀矛,步出陣列投降的腳步卻沒有猶豫半分。
不多時,城西聚兵之地便空蕩蕩的。
唯有徐質的兩百余親衛,依舊持刀矛怒目而立。
他們都是張掖徐家的徒附或僮客,徐質若是不降,他們也會誓死相隨。
不然,留在張掖的家眷可就活不成了。
收降完畢的姜維,再也抑制不住滿臉的困倦,便對身側的州泰低聲道,“安岳,此處還請你多勞之。我且先去邸閣那邊巡視,讓士卒們埋鍋造飯,子瑾等人也差不多領軍到了。”
“嗯?”
聞言,州泰不由詫異的揚了揚眉。
讓士卒埋鍋造飯,只需傳令一聲即可,哪需要姜維親自去督促啊!
他這分明是將勸降徐質的功勞讓出來了。
是故,州泰默默的看了姜維片刻,見對方滿臉笑容時,不由也囅然而笑。
后退了一步,拱手而道,“卻之不恭,多謝將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