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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奇兵

  翌日,申時末。

  連綿數日的小雪已經停了,但天色仍舊灰撲撲的,很是壓抑。

  沔水南岸的諸葛別院里,不大的廳堂很暖和。

  中間火塘從午時便燃起,如今塘內布滿了紅白相間的炭火。

  半爿馬鹿肋排正架在上面炙烤,偶有油脂從肌理滑落火炭上,便是“嗞啦”一聲的香味彌漫。

  諸葛喬手執細長鐵梢,不時的撥弄著炭火,保持薪柴中空不起濃煙。而鄭璞則是手執小匕首,細細劃開肋排肌理,點點撒上鹽巴。

  能讓他們二人親歷親為庖宰之舉,自然是為丞相備下的暮食。

  隴右的馬鹿群頗多。

  在無所事事的冬藏時節,黎庶們習慣了結伴入山林狩獵,尋覓些肉食及皮毛添補家用。

  盧家別院所在落門聚,正是山林樹木極多處,是故今歲也狩獵頗豐。

  鄭璞途經時,讓扈從取了兩只攜來,權當是給諸葛喬置新居與歲末來訪的賀禮了。

  畢竟,丞相從來不治產業。

  在漢中的吃穿用度等,一切仰仗官府所給。

  正值大漢物資匱乏之時,他們父子習慣了以身作則,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次肉。

  少時,幾聲馬嘶鳴和門房老蒼頭的話語,被不斷嗚咽的寒風攜帶入屋來。

  丞相回來了。

  諸葛喬與鄭璞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步來庭院內迎接。

  剛剛馬不停蹄巡視完各縣的丞相諸葛亮,臉龐上倦色很重。

  只不過,修葺整齊的三屢胡須,灼灼有神的雙眸,偶爾在顧盼間乍現一縷精光,無需言語便讓人有了種高山仰止的感覺。

  不管何時,丞相還是那個智珠在握、令人心安的丞相。

  “璞,見過丞相。”

  鄭璞連忙步前,很恭敬的拱手作禮。

  隨在丞相身后亦步亦趨的傅僉,見了不由側開身軀,避免正對著鄭璞的行禮。

  亦讓眼角余光掃到的鄭璞,不由心中欣慰。

  常言道“鳥隨鸞鳳飛騰遠,人伴賢良品格高”,果如其然也!

  此小子隨在丞相身邊,倒是長進了不少。

  “不必多禮。”

  丞相微笑頷首,腳步不停,徑直步入廳內。

  見到那炙烤得金黃的半爿馬鹿肋排與一直溫著的酒水時,不由腳步微頓了下,笑罵了句,“爾等倒是好生閑暇。”

  待在主位坐下了,便抬手吩咐,“子瑾且入座。”

  “諾。”

  鄭璞應了聲。

  隨后入內的傅僉笑顏潺潺,主動靠近火塘前執起匕首,“丞相,我將肉食分了吧。”

  “呵”

  丞相輕笑出聲,“隨你。”

  一旁的諸葛喬也近前側坐,以酒勺舀出溫酒斟入食案上的酒盞中。

  待傅僉將些許肉食送上丞相與鄭璞的食案上,丞相便擺了擺手,對著諸葛喬與傅僉囑咐,“伯松,公淵,將那肉食拿下去分與眾人。”

  “諾。”

  二人知道丞相這是要與鄭璞私談,亦連忙執禮避席而去。

  待他們二人離去,丞相動都不動小匕竹箸,便將目光投過來,催聲問道,“伯松將魏文長等人的進策與你看了吧?不知子瑾可有思否?”

  “回丞相,璞昨夜便看了,也有所思。”

  鄭璞頷首而道,“不過,璞斗膽請丞相且先用餐。天甚寒,璞庖廚之藝亦不精,肉若涼了恐難入口。”

  “也罷。”

  聞言,丞相囅然而笑,舉起酒盞邀杯,“子瑾同用。”

  少頃,草草吃了些許,丞相便放下了割肉小匕,起身取清水凈手漱口。

  鄭璞亦連忙放下食具,從袖子里抽出絲絹抹了抹嘴,自斟滿一盞入口,權當是漱口了。讓丞相見了,也不由莞爾,“我食欲不振,子瑾不必理會,繼續用餐便是。”

  “勞丞相掛念,只是我近日多食馬鹿肉,委實是膩了。”

  隨口尋了個理由搪塞過去,鄭璞不等丞相發問,便徑直說道,“丞相,璞以為我軍若再度出兵,左將軍三人之策可并為一策也。”

  “嗯。”

  輕輕點了下頭,丞相似是早有預料,說道,“子瑾細言之。”

  “諾。”

  拱了下手,鄭璞將自身所思的戰略敘出。

  他的建議是,效仿昔日韓信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以左將軍魏延為主將,領宿將吳壹、吳班及高翔等部兵馬,再度出蕭關,在安定郡朝那縣外落下營寨。

  只不過,不是如魏延所建議的,舉大漢國運與逆魏決一勝負。

  而是打算打援。

  因為他與關興部要按照原先的計劃,前去攻打武威郡的祖歷縣,威逼隴右北門戶鹯陰塞。

  且征北將軍馬岱部與騎督趙廣,將縱騎去烏水(清水河)河谷流域,攻擊逆魏駐守在高平縣的胡遵部以及鮮卑乞伏部,將逆魏關中與涼州的連續徹底斷絕。

  如此,逆魏關中的主力若是遣兵來救高平縣,魏延部便是定點打援。

  若是逆魏不救,魏延部便是牽制,達成關興的建策——將逆魏的絲綢之路斷絕,讓河西四郡的豪右及羌胡部落自發前來尋大漢求蜀錦、茶葉等物資。

  而丞相所領的漢中郡主力,如先前一樣駐軍在褒斜谷內小平地,讓逆魏大司馬曹真也不敢將主力調離。

  此四路兵馬,合計有八萬了,幾乎是傾大漢兵力而出。

  但,都是為了迷惑逆魏,作“明修棧道”的假象。

  真正的“暗度陳倉”,乃是姜維部!

  姜維入漢以來,沒有領軍與逆魏鏖戰過。

  先前千里奔襲滅參狼種羌殘部以及迫降化外白馬種羌的戰績,逆魏的細作也沒法打聽得詳細。

  抑或者說,戰勝區區羌胡部落,對逆魏而言不算什么。

  是故,在逆魏諸多將領眼里,姜維仍舊是當年那個因父輩戰死而得萌蔭授職的中郎;一個被大漢“千金市馬骨”而授予兵權的降人而已。

  “籍籍無名”之輩。

  亦無人會對他有太多戒心。

  再者,姜維所統領的兵馬,一直都不是固定的。

  如逆魏細作能刺探到的消息,僅是姜維本部的四千步騎。

  但實際上,只要大漢給足錢財物資,讓姜維去征發的白馬、封養、當煎等種羌部落,臨陣時能擁有萬余步騎。

  這點,逆魏無從可知!

  可謂奇兵!

  亦是鄭璞所謀的,攻破涼州的契機。

  試想,在金城郡的郭淮,得知大漢各部兵馬皆出現在別處后,還認為漢軍再來一次效仿李嚴,繞過四望峽陰襲嗎?

  畢竟大漢想偷襲,也沒有足夠兵力了!

  自然,從謹慎的角度出發,他也絕不會讓四望峽、桑園峽以及烏亭逆水(莊浪河)河谷的守備松懈。

  抑或者是調遣兵馬,去武威郡的鹯陰塞支援。

  以免中了大漢的調虎離山之計。

  他唯有的可能,便是思慮著是否要出兵。

  為了逼迫漢軍歸師,減輕關中與安定郡的壓力。

  但他出兵的可能性不大。

  地利優劣勢,往往是相對的。

  金城郡的封閉地利,讓大漢很難攻下,亦讓魏軍很難出兵來攻。

  尤其是,對于郭淮而言,他若是出兵僅能選擇攻打平襄城。

  西平郡被魏國放棄過一次了。

  他若是出兵攻打西平郡,湟水河谷的種羌部落為了報復被棄的怨恨,無需大漢許下利益,便會主動領族人前來助戰的。

  而隴西郡的大夏與狄道二縣,乃是互為犄角之勢。

  他出兵少了,無法撼動漢軍的防御;出兵多了,便會讓金城郡防線有漏洞。

  不過,不管他是如何做選擇,都不會影響到姜維的“暗度陳倉”。

  因為在鄭璞的籌畫中,姜維是要在已經附庸大漢的匈奴部落首領治無戴、白虎文帶路下,徑直奔襲鹯陰塞之后!

  然也!

  并非是直接要陰襲金城郡。

  金城者,固若金湯也。

  古時金城得名時,便彰顯了此郡地利的防守優勢,亦是河西四郡的保障。

  對于大漢而言,若攻下了金城郡,河西四郡便無險可守。

  那些豪右及羌胡部落在無有魏軍持續支援下,大漢想將河西四郡納入囊中,不過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如此顯而易見的道理,逆魏也同樣明白。

  這也是逆魏大司馬曹真,先前讓夏侯儒放棄西平郡,集中兵力堅守金城郡的緣由。

  但反過來一想,若是大漢奪下了素有“河西走廊門戶”之謂的鹯陰塞,從那邊攻入河西,徹底淪為孤城的金城郡還能守嗎?

  且不說郡內魏軍兵卒的士氣會不會崩潰。

  僅是從糧秣輜重的補給上推演,就知道金城郡無法守住了。

  涼州地瘠,僅僅金城一郡之地,無法供應郭淮麾下近三萬大軍的消耗。

  他若是裁減兵馬,便是自毀長城,讓漢軍尋到防線漏洞攻陷;若是為軍輜橫征暴斂,便會引發郡內士庶怨氣鼎沸,無需漢軍來攻,那些豪右與羌胡部落便主動打開城門去迎接!

  一番口干舌燥說罷。

  鄭璞隨手撈起酒盞滿飲,潤了潤喉后,便再度拱手而言。

  “丞相,璞所謀者,尚有一個欠缺。乃是左將軍領兵出蕭關后,會不會弄假成真,演變成為雙方決戰。”

  “嗯。”

  丞相輕輕作鼻音,沒有當即作聲。

  原先輕揉鼻根的手,放在了下巴輕輕揉捻著胡須沉吟。

  因為鄭璞所謀與他心中的所思,略有差別。

  在丞相的心中,同樣沒有陰襲金城郡的打算,但卻是真有打算將安定郡攻下來。

  安定郡,俗稱隴東。

  地勢幾乎與隴右一般高,比一馬平川的關中要高出不少。

  若是大漢占據了安定郡,以騎兵的機動力居高臨下對關中用兵可來去自如,將戰爭的主動權握在手中。

  因而,對于大漢而言,若是想定鼎關中,安定郡無論如何都要打下來的。

  于如今的局勢而言,大漢攻下安定郡,逆魏的關中三輔皆不可安矣!

  亦讓大漢好整以暇,對涼州徐徐而圖。

  只不過,想攻下安定郡并不容易。

  一不小心,便是演變成為提前與逆魏決戰了。

  相比之下,鄭璞如今提出來的,先將河西走廊門戶的鹯陰塞攻下來,更為穩妥一些。

  且成功率很高。

  雖然逆魏駐守在武威郡的兵馬,乃是將軍魏平所領的一萬五千步騎,兵力充足,固守無憂。

  但鄭璞與關興進軍祖歷縣后,魏平必然別遣兵馬來防御鹯陰塞。

  作為奇兵的姜維部,從背后來襲,一擊得手乃是顯而易見的。

  尤其是,他先前就領軍千里奔襲過化外白馬種羌,無需擔心路途遙遠而讓將士士氣低落、不愿死戰的問題。

  但正如鄭璞所擔憂的,安定郡兩軍對峙,乃是不可控因素。

  不是擔心魏延會先斬后奏。

  魏延再剛猛再桀驁,丞相先做一封書信過去叮囑、將戰略細細說清楚,他也不敢違抗將令而誤了全局。

  而是擔心,逆魏大司馬曹真會不會別遣大軍去安定郡。

  去歲丞相與趙云領軍入關中牽制過后,曹真便有了亡羊補牢之舉。

  如在郿縣、陳倉城等周邊依著地勢修建了許多戍圍。

  若是僅僅是堅守,丞相以本部兩萬兵馬出褒斜谷,曹真自領萬余人也能堅守得住。

  “罷了,讓吳子遠歸來漢中坐鎮吧。”

  沉默了少時,心有所決的丞相,倏然作聲。

  亦讓鄭璞一愕。

  頓了頓,便反應過來——丞相是打算親自領軍出蕭關。

  如此,便可化解了兩軍決戰的可能。

  以丞相謹小慎微的性格,若是不想決戰,逆魏曹真也無法逼迫得了。

  再者,軍爭當慎。

  丞相親自領軍出蕭關,作為魏國最高統帥的曹真,也不敢輕易決戰。

  畢竟,他也沒有多少信心,可將丞相擊敗。

  更要擔心,若是一旦他戰敗了,整個關中都會不復魏國所有。

  至于漢中郡會不會被逆魏荊州的兵馬來襲,倒無需擔心太多。

  逆魏的江夏太守,深受江東忌憚的文聘,已經病故了。

  繼任者乃是逯式。

  雖然才能不缺,但剛到任沒多久,郡內黎庶及將士之心還未依附。

  如此情況下,逆魏荊州的兵馬,是不能大舉從東三郡前來攻打漢中郡的。不然,孫吳駐守在江陵城的、素有進取之心的朱然,絕不會放過如此良機。

  若是逆魏僅僅是少量兵馬來擾,以吳壹、鄧芝的才能與兵力,可保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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