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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驕兵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建興十年對于大漢而言,并不是一個好年頭。

  繼暮春三月將軍趙云的病故后,鎮守在隴右阿陽縣的宿將陳式,也于六月末病故;連鎮守在隴西大夏縣的高翔也病了一場。

  雖然后來痊愈了,但身子骨已然不復先前硬朗了。

  不管怎么說,征戰沙場的將領,多多少少都會留些一些舊傷隱疾。

  一旦年紀上來了,就會小病不斷、大病偶有之。

  這讓丞相諸葛亮更加憂心。

  因為病故的陳式,年紀與高翔、吳壹、吳班以及馬岱都相差無幾;且他們如今都是大漢賴以北伐的中流砥柱。

  若是也.......

  后果將不堪設想。

  畢竟,夷陵之戰后,年輕一輩的將領才剛剛嶄露頭角,尚未來得及積累豐富的沙場經驗。

  可獨當一面的人,委實不多。

  對此,丞相將無論身份還是能力都斐然的關興,提拔為安北將軍、領中護軍,接替陳式故去的空缺;亦將鄭璞部調往平襄城。

  打算在秋收前的七月,以他為主將,關興為副,合兵去攻打武威郡的祖歷縣。

  冀望攻下祖歷后,威逼隴右北大門的鹯陰塞以及烏水河谷,讓屯兵在西平軍的李嚴以及金城郡榆中縣外的魏延部,能心無旁騖將金城郡攻下來。

  然而,鄭璞及關興還未出兵進發,丞相又將他們召了回來。

  并非是朝令夕改。

  而是于全局而言,此時已經無法再去攻打了。

  李嚴敗了。

  且是敗得很慘。

  緣由是他的自傲,以及這幾年大漢北伐太過于順利,讓所有漢軍將領對魏國皆隱隱有了輕視之心。

  至于如何敗的,還得從郭淮正式成為魏國涼州督將說起。

  那時,漢軍在關中、榆中縣大勝,且又有馬岱與燒當羌王芒中奇襲河西張掖郡,整個涼州的魏軍皆不可避免陷入士氣低迷。

  甚至有一些豪右及羌胡部落,都開始去思慮,未來若是漢軍占據涼州后,他們該如何保住自身的利益了。

  如此局勢下,已然成為攻伐涼州最高統帥的李嚴,心中同樣對功業無比渴望。

  不管是出于對自身威信的標榜,還是為大漢開疆辟土、榮耀身后名的思緒。

  他心切了。

  亦小窺于魏軍了。

  郭淮便是居于此,給他設了一個圈套。

  讓棲息地在金城郡枝陽縣的一個羌人部落,前去尋漢軍投降,聲稱愿意充當內應。

  他喚作柯吾。注1

  擁有五千余落族人,在涼州算是頗有實力的部落。

  但為人貪鄙、唯利是圖,常縱容族人有不法之事,亦沒少被魏軍所申責。

  只是所犯之事沒有上升到威脅魏國統治的地步,是故歷任金城太守或者護羌校尉,都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沒有發兵去攻殺。

  僅僅是依律申責以及罰沒些牛羊資財等。

  但許多人都知道,多行不端的柯吾,能一直在魏軍眼皮底下安之若素,緣由乃他的同母之妹,是已經戰死了的魏國將軍,王祕的小妾!

  王祕本是鄙夫出身。

  最早以勇武立身,是故觀念里也沒有什么漢胡之別。

  隨著身份慢慢變得高貴,心思也變得功利,也想憑借著手中的權力讓后代子孫成為涼州豪右之一。

  納柯吾之妹為小妾,便是其中一環。

  畢竟,在涼州如果沒有結好的羌胡部落,也無法成為稱雄一方的豪右。

  且他的宗族家眷都被安置在京兆,哪怕建立了威望,子嗣也無法前來涼州落戶繼承下去。而納了小妾,若是有子,便可成為分支小宗留在此地。

  是故,柯吾與他一拍即合。

  柯吾也想接著王祕乃夏侯儒心腹部將的身份與權勢,擴大自己的部眾以及領地。

  而且在他心里,想得更遠。譬如待日后王祕故去后,他以舅父的身份,不愁沒有機會將王祕的遺饋拿過來。

  可惜了,天有不測風云。

  王祕戰死,他的冀望也成為了水中之月。

  只不過,還有一種幸慶,乃是天無絕人之路。

  郭淮得到夏侯儒歷任時提點,便私下帶著幾個扈從來柯吾的部落中拜訪。

  那次拜訪,沒有幾個人知道;所達成了什么協議,亦無人知曉。

  金城枝陽縣的士庶,僅是知道,新任鎮西將軍主事涼州后,便開始梳理一些不平之事了。

  譬如昔日仗著王祕的權勢,作威作福的柯吾就被收拾了。

  直接被郭將軍以為非作歹、擾亂郡縣安寧為由,罰沒了兩百頭牛、七千多匹羊;且必須招一千青壯族人自帶吃食,免費為魏軍修筑防御工事一個月!

  更令人解恨的是,柯吾不敢不從。

  因為郭淮直接帶著本部鎮守在枝陽縣,領著披堅執銳的八千步騎至柯吾部落棲息地,十分溫和請柯吾“奉公守法”的。

  是時,乃夏五月。

  柯吾不忍受辱及被欺凌,便頻頻遣親信攀越過山脈、偷渡過大河前來西平郡,聲稱自己愿意率領族人成為大漢的附庸,但求漢軍能盡早前來攻下金城郡。

  且將金城郡將軍郝昭、賈栩、龐會以及郭淮的駐軍地點、兵馬多寡,還有各城池的軍械輜重、糧秣囤點等,皆事無巨細的稟給了漢軍。

  然而,李嚴沒有當即發兵。

  僅是好生安撫了來使,讓他歸去轉告柯吾且先忍耐著,待大漢攻破金城郡后,他必然親自上表朝廷請天子劉禪封柯吾為附義王。

  倒不是李嚴發覺了柯吾的假降。

  湟中河谷里的羌人部落,對柯吾亦然不陌生,自然也知道柯吾如今的處境。

  而且漢軍細作打探到的軍情,幾乎與柯吾所言絲毫不差。

  只不過秉著“兵者當慎”的常識,李嚴不會輕易就信了柯吾的誠意而動用兵馬。

  尤其是,攻伐金城郡的戰略,他與丞相已經通過書信論定了。

  乃是讓鄭璞與關興進軍武威郡祖歷縣,將逆魏將軍費曜萬余兵馬牽制住,再由他與魏延同時東西夾擊,為馬岱創造機會。

  對,一直留在西海的馬岱本部,才是攻下金城郡的關鍵。

  昔日被逆魏郭淮及郝昭殺敗的匈奴部落首領治無戴、白虎文,前來依附大漢了。

  抑或者說,損失慘重的他們,不得不自動過來尋求大漢庇護。

  不然,他們將會被比鄰而居的西海燒當種羌,逐步蠶食并吞掉。

  而大漢亦不吝嗇伸出援手,庇護與扶持他們。

  對于大漢而言,同樣不希望看到燒當種羌崛起得太快,進而演變成為尾大不掉。

  西出日月山之外的西海,以及大通河中上游之地,只能游牧而無法屯田,以農耕為主的大漢無法占據。

  既然如此,還不如扶持治無戴與白虎文的部落,當成燒當種羌的制約。

  兩只小狼總比一頭強壯的公狼,更容易對付。

羈縻之時亦不忘分化嘛  中原王朝慣用的手段,乃是常識。

  自然,大漢庇護的恩義,可不是白授予的。

  治無戴與白虎文也必須彰顯出價值——為大漢前驅,帶領著漢軍從山巒小道,斜插入烏亭逆水流域,讓金城郡的地利優勢化為烏有。

  畢竟,漢軍最消耗不起的,便是士卒的性命。

  而金城郡不管是四望峽還是榆中桑園峽,都是必須用無數人命去堆砌,方能攻下來的險隘。

  如此戰略,乃是最適合大漢國情的。

  李嚴再不濟,都不會因為區區一個羌人首領,便提前發兵去強攻四望峽。

  然而,很快他便決定出兵了。

  柯吾給出了他無法拒絕的理由。

  其一,乃是誠意。

  柯吾將自己的長子、日后部落的繼承人當成使者遣來西平郡,且留在漢軍中充當人質。

  確實是長子。

  湟水河谷的其他羌人首領,都確認過了。

  另一,則是世代棲息在枝陽縣的他,知道一條羊腸小道,可以無需經過四望峽也能進入金城郡,直接抵達烏亭逆水河谷。

  這條小路,李嚴讓十余個親衛部曲,隨著柯吾的族人前去探視了一番。

  的確十分隱秘。

  乃是一條牛馬不可行走的步道。

  最寬處可供四五人并肩,最窄處僅容一人通行;且中間還需趟過寬約莫十余步的小水洼。

  而令人欣喜的時,步道的出口,就在柯吾部落棲息地的牧場內。

  距離枝陽縣城池魏軍駐扎處,尚且有四五十里外的距離!

  如此距離,哪怕是魏軍得知了,也足以讓漢軍盡數穿行小道、休整列陣迎戰了。

  當然,若是柯吾乃是受了逆魏郭淮指使前來詐降,故意誘惑漢軍深入一舉滅之,那當作另算。

  但李嚴覺得柯吾并非有詐。

  柯吾僅有三子,長子便遣來漢軍中為質,如此誠意還不夠嗎?

  虎毒尚不食子。

  有幾個羌胡首領,在漢魏相爭中,主動將自己部落繼承人送入死地的?

  對他們而言,大漢與逆魏都是漢人。

  與他們并非同類。

  再者,柯吾前來依附大漢,乃是合情合理。

  他先前所仰仗的魏軍的將領王祕,已經戰死了!

  曾經的為非作歹、仗勢欺人,不僅被魏國追責,其他羌胡部落也不會放過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的機會,從他身上撕下幾塊肉來。

  這是西涼的生存法則。

  誰都心知肚明,誰都待時而動。

  抑或者說,他除了依附大漢之外,已經沒有別的出路了。

  尤其是,柯吾甘愿充當內應,并非是無有條件的。

  在雙方商談細節中,他貪鄙與唯利是圖的性情表露無遺。

  竟是異想天開的,要求大漢攻下金城郡后,將整個枝陽縣都賜給他當領地!且永遠都不能征調戰馬牛羊等軍輜賦稅。

  他的要求,自然是被回拒了的。

  就此問題雙方來回拉鋸了近一個月,最終讓李嚴大發雷霆,讓柯吾歸去繼續充當逆魏的臣屬、大漢不接納他了,方商定了戰后的分配協議。

  此舉,讓李嚴堅信了柯吾來附的誠意。

  依著常理,他若是被逆魏指使前來詐降的話,應該盡力促成漢軍深入敵境才對!

  豈能因自身私利而死纏爛打的討價還價呢?

  不懼漢軍不成行乎?

  而且對于李嚴而言,他迫切需要一場大勝,來證明自己的將略。

  先前攻伐參狼種羌部落,并不能彰顯他的能力。

  區區一群散沙般的胡虜而已!

  換成大漢任何一位軍中宿將來督領攻伐,戰果亦不會比他差。

  更莫說,那一戰護羌校尉姜維的千里奔襲,順勢迫降化外白馬種羌的功績,比他更加耀眼。

  尚有,聽信了柯吾、有其部落充當內應,比他與丞相諸葛亮定下來的戰略好得的多。

  畢竟匈奴部落首領治無戴與白虎文,已經殺入烏水流域河谷一次了。逆魏郭淮再昏庸,亦絕對會亡羊補牢,加強烏水流域河谷的防備。

  屆時,漢軍聲東擊西,讓馬岱再度繞道進軍,未必就能建功。

  而且李嚴做出決策時,麾下的將率的反對聲音很小。

  幾乎忽略不計。

  自從丞相表請薛永為西平太守后,廖化便成為了鎮邊的戎將,不再參與進攻金城郡的戰事與謀劃。

  李嚴的長史,領建義將軍的閻晏無有異議。

  而直屬于李嚴的兩位將軍,李盛與黃襲則是大舉贊同,且是連連聲稱“此乃天助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李盛與黃襲,皆曾經是馬謖的部將。

  因昔日蕭關道之戰,他們二人戰敗而被丞相奪了兵權,轉為漢中屯田守備。

  后來李嚴領軍至漢中,麾下兵馬不多,便以“主責在馬謖而非他們二人”為由,將他們二人復起領軍。

  對此,丞相沒有反對。

  馬謖都繼續留用了,他們二人也不好苛待之。

  這也是他們二人贊成的緣由——為了積累功勛。

  唯獨蕩寇將軍、領護羌校尉的姜維,覺得依著柯吾之謀而行,太過于兇險。

  因為那條步道隱秘之余,亦然十分難以通行。一旦柯吾有詐,進入烏亭逆水河谷的漢軍,將退無可退。

  然而,李嚴還是覺得,軍爭本就是用命。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北伐四年,漢軍未嘗一敗,又何如不敢弄險?

  況且,彼魏延、高翔、鄭璞等將領,皆能大破逆魏,他李嚴又豈會差了?

  做了封書信遣人送去漢中與丞相后,便以臨陣獨斷之權,讓建義將軍閻晏督領前部,率領李盛與黃襲隨著柯吾的族人進去烏亭逆水河谷。

  自身統領中軍,緊隨其后策應。

  持有反對意見的姜維,則成為了護送輜重糧秣等的后軍。

  又別遣信使去大夏縣,讓鎮西將軍高翔部暗中調兵,待四望峽被他從后方襲擊時,便全軍悉數殺來,內外夾擊。

  至于遠在榆中縣桑園峽的魏延部,李嚴沒有讓人去知會。

  因為不需要。

  他若是順利進入烏亭逆水河谷,攻下四望峽,金城郡就是大漢的囊中之物。

  屆時,魏延部無需攻堅,逆魏桑園峽的守備兵馬也會主動逃離。

  至此,戰事的結果,自然也就無可更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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