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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迷惑

  伴隨著無數“愿降”之聲響徹戰場,領著騎兵迂回歸來的夏侯儒,盡管心中有許多不甘,但終究還是引兵歸去。

  雖然戎馬數十年,他并匱乏戰死的覺悟與勇氣。

  雖然如面對此地的失敗,他更愿意領著騎卒殺向正在收降的漢軍。

  雖然將所有騎卒都葬送在此地,也無法逆轉戰局。

  但意氣用事,可以一舒胸中的悲憤、可以踐行出征前與心腹部將共存亡的誓言;還有用不畏死的決絕讓漢軍既使是勝了,也是死傷慘重的慘勝。

  他能求仁得仁!

  然而,他是統兵大將,更是魏國節制涼州的督帥。

  無論何時、何地、何種情景都要摒棄個人情感,始終保持著冷靜的頭腦,做出最恰當的決策。

  漢軍攻伐涼州的主力在西平郡,他戰死在這里,對時局并無裨益。

  相反,身為涼州督帥,他的死去會讓所有士庶、羌胡部落對魏國抵御漢軍來襲的結果更加絕望。

  且歸去吧。

  權當是畫上仕途終點前,自己最后一次從大局出發吧。

  對,他心中已然有了覺悟。

  以眾敵寡,且處于守勢,卻是戰損近萬士卒的敗績,這種結果雒陽廟堂是不會輕饒了他的。

  哪怕大司馬曹真未他請求,也同樣保不住。

  倚仗舊日的勤勉及功勛,他的結局不出意外應該是被罷黜、終老于家。

  畢竟今日的夏侯氏已經不同了。

  昔日魏武曹操創業之時,將夏侯氏及曹氏都當成了宗室對待。

  甚至,比曹氏更加器重。

  比如夏侯氏的領軍人物夏侯惇,官職一直都在曹仁之上,且是唯一被允許隨意進出魏武曹操臥室的人。

  只不過,一朝天子一朝臣。

  魏文帝曹丕即位后,源于“魏奪嫡”時的心悸而任人唯親,也對夏侯氏的重視便比曹氏弱了許多。而在如今天子曹叡的眼里,夏侯氏是魏國的元勛,也僅止于元勛。

  固然,造成如此結果,乃是多方面的因素。

  譬如夏侯氏的人才凋零。

  被魏武曹操盛贊的夏侯稱早夭,被魏文曹丕器異的夏侯榮戰死漢中,還有堪為國之干城的夏侯尚壯年而亡.......

  有異才者,皆天不假年。

  徒留一群才能爾爾之輩在世,豈能興盛乎!

  如今自己再被罷黜,恐是讓夏侯氏雪上加霜了吧?

  抑或者說,自己被升遷為征西將軍、督領涼州兵事,這個結局便是已然可預見的了。

  隴右及蕭關失去了以后,涼州便不可守。

  此乃定數!

  區別不過是或早或晚的問題。

  但疆域之失的責任,總需要人來承擔的。

  他就是最適合的那個人。

  畢竟為了內部安穩與魏國的威嚴,雒陽廟堂不能承擔這樣的責任。

  自然,他也有辦法化解。

  那就是壯烈戰死。

  為自己留下一個才不堪用的身后名之余,也會延續夏侯氏的壯烈之名。且雒陽廟堂為了彰顯仁義及激勵后者,也會追封他的忠烈,讓他戰敗的責任隨著身死而消散。

  只是,算了吧。

  不管怎么說,他都是魏武曹操時期,便開始了戎馬生涯的人。

  也應該延續著魏武時期,諸夏侯不計私利一心為魏國基業而無怨無悔的作風。

  但求問心無愧吧。

  戰敗,乃是技不如人,而并非私利使然。

  帶著如此想法,夏侯儒領著騎兵歸去營寨收拾一番,便連夜退回榆中縣扼守金城郡的門戶:桑園峽。

  輜重糧秣等物,能運走的都帶上了。

  不能帶的便一把火焚了,不可留著資敵。

  至于周邊的黎庶他沒有遷徙,抑或者是讓士卒強令青壯運送輜重。

  時間來不及了。

  漢軍在收降俘虜后,必然會追擊而來。

  如今又是在夜里,讓士卒挨家挨戶強令黎庶遷徙所消耗的時間,足以讓漢軍追至了。

  事實上,他的決策沒有錯。

  漢軍的追擊,來得比他想象中還要迅速。

  在軍營后方的鄭璞,得知王祕戰死及其副將率眾投降后,便讓一直守護糧秣輜重的糜威,領著本部兵馬從營寨后門而出,繞來前營助戰。

  趕到之時,魏軍步卒皆伏倒在地請降。

  張嶷見他至,便將收降俘虜的事交給他,自己帶著士氣正盛的玄武軍連夜追過去。

  漢魏雙方的軍營距離,不過三十余里。

  一路急行軍,在第一縷晨光破曉時趕到了魏軍營。

  此時夏侯儒才堪堪讓騎卒們將糧秣輜重裝上車,用戰馬拉運糧秣輜重離去。若是晚了半個時辰,雙方便會再度爆發一次戰斗。

  雙方都是疲軍,以漢軍的士氣,張嶷部多多少少都尾隨追擊而奪些輜重而歸。

  鄭璞是在下午時分才領軍至。

  此地的各個村邑的里長、三老等已經被玄武軍士卒喚來等候了好久。

  他們都很溫順,也帶著很麻木的“從容”。

  涼州擾亂數十年之久,逞強斗狠之輩已經從軍去填了溝壑;性情剛烈、不堪受辱的血性之輩,也早就被殺或者尋了顆歪脖子樹自掛東南枝了。

  如今尚能安分耕牧而生存的黎庶,也早就習慣了不時變幻的旗幟。

  反正,不管是哪一方的旗幟飄揚在此地,都不會忘了征收他們的糧秣及牛羊當軍輜。

  給誰交都是交,區別不過是多與寡罷了。

  再者,比起昔日割據涼州豪右以及法令苛厲的魏國,大漢朝廷的賦稅說不定更少一些。

  骨瘦如柴的身軀、了無生氣的臉龐、暗淡無神的眼眸、單薄且襤褸的衣裳........

  鄭璞召見他們的時候,心中瞬間閃過了“寧為太平犬,莫作離亂人”的感慨,也失去了與之攀談的興趣。

  與一群心死了的人,也沒有什么好攀談的。

  大致了解此地的黎庶人數及各個村落分布后,鄭璞便讓軍正代勞,給他們講解了大漢朝廷征收賦稅的標準以及律法。

  這讓他們眼眸中驟然有了些神采。

  感動、狐疑、驚懼、惶惶不安......等等。

  他們是不敢置信。

  與魏國征收的物資相比,大漢朝廷的賦稅要低了很多。

  且這位臉龐有疤的年輕將軍,竟然還聲稱將金城郡世家豪族在這里的田畝,收沒統計后皆平均賜給他們耕種。

  要求很簡單,不可聚眾鬧事,按照律法服徭役即可。

  如今的大漢朝廷,竟如此仁慈了嗎?

  這些里長以及三老,皆不約而同的想起了,父祖輩口中靈帝時期的橫征暴斂。也都將視線落在了,一位年紀才剛剛邁入四旬卻蒼老得像六旬的里長身上。

  他已經是眾人里最年長的“德高望重”者了。

  遲疑了好久,他終于鼓起勇氣拜倒在地,替眾人用顫巍巍的聲音問出疑惑,“這位將軍,我們真只需要繳納這些賦稅和服徭役嗎?”

  “對。”

  輕輕頷首,鄭璞用很溫和很輕緩的聲音回答,“這位老丈,我大漢各州郡的賦稅都是如此,不會再有其他了。若是家中有后輩募征為兵卒,朝廷也會對應的減少其家中賦稅,諸位不必擔憂。”

  “謝....將軍仁慈!”

  “謝將軍....”

  鄭璞話語甫一落下,所有里長及三老都拜倒在地哽咽著作謝,泣不成聲。

  有些人覺得理所當然的東西,在一些人眼里猶如恩賜。

  讓人護送里長及三老歸去后,鄭璞也收拾了心情的沉重,前去巡視各營忙碌的兵卒。

  從昨夜至今,所有的漢軍都沒有進食及睡眠。

  此刻正是埋鍋造飯、各部分配輪流歇息的時刻,他身為主將需要在各處露臉安撫士卒,為了避免那些抓鬮到值守的士卒滋生怨言。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領軍在外,誰都不敢讓所有士卒都歇息。

  不然,誰敢保證,已經領軍歸去的夏侯儒會不會再度掩殺而來。

  畢竟昔年宛城之戰,賈詡在張繡第一次追擊失敗后建議再次追擊、大敗魏武曹操的事跡,任何一名將領都不陌生。

  在扈從的護衛下,鄭璞步履緩緩。

  時而微笑與修筑營寨的士卒頷首,時而與巡視的士卒談笑兩句,時而頓足為值守的士卒拍去身上的落雪。

  是的,又下雪了。

  剛剛邁入冬十二月的涼州,朔風如刀、飄雪不斷。

  這給駐守在外的漢軍帶來很大的困擾。

  夏侯儒臨走時焚燒的營寨,殘余處至今還是冒著小火苗及嗆人黑煙,讓鄭璞不得已將軍營挪到了苑川河畔的空曠之地。

  無有背風山巒的掩護,不管警戒所需要的人力還是被襲的危險都大增。

  連砍伐柴火都費勁。

  要不,明日讓糜威部將俘虜及繳獲的軍械押送回去吧?

  三千有余魏軍俘虜,雖然可以承當修筑營寨及防御工事等苦力,但也太耗費糧秣了。

  且今已然大捷,逆魏扼守金城郡的兵馬不多,留下數千兵馬威逼榆中縣桑園峽,也能大大緩解驃騎將軍攻西平郡的壓力。

  就是不知,夏侯儒會從西平郡調遣多少兵馬來呢?

  還有,不知道鎮西將軍兵臨四望峽,牽制了多少逆魏的兵力?

  若是無法牽制太多,要不我做書信去,讓他分些兵力過來此地,一起攻打桑園峽?

  巡視完營地的鄭璞,矮身在從大河蔓延而來的苑川河畔,手輕輕撥開薄薄的冰層捧水凈臉。冰冷的河水覆面,原本昏昏沉沉的頭腦瞬間清醒過來,心中也不由思慮著接下來的打算。

  他領軍來此之初,并沒有想過能有如此大勝。

  是故,先前只是牽制一番的調度,自然就不合時宜了。

  去書請命攻桑園峽乎?

  抑或者僅是駐守在此地,靜候其他路將率的軍報?

  鄭璞有些難取舍。

  若是攻,必然要從其他地方調遣兵力來幫忙鎮守襄平城,讓關興部得以帶著糧秣及攻城器械前來一起攻打。

  以他本部兵馬絕對是不夠的。

  金城郡(蘭州)盆地的地勢就決定了,桑園峽若是攻下來,整個金城郡都可以長驅直入。逆魏夏侯儒寧愿放棄西平郡,都不會疏忽桑園峽的守備。

  若是僅駐守,也很困難。

  此處離平襄城的距離頗遠,而且直到明年春二月風雪才會停止,光轉運糧秣就是一大難題。

  “嗚嗚”

  正當鄭璞自作思緒著,軍營北側的值守士卒,便吹響了牛角號。

  有敵情?!

  猛然站直了身軀,鄭璞大步往軍營北側而去。

  登上瞭望高臺,極目而眺。

  只見四五里外有一支兵馬緩緩而來,騎卒約莫三四百人,步卒也差不多。

  就是有些奇怪。

  那些步卒似乎是被押著的,且騎兵還驅趕著一大群牛羊。

  驅牛羊隨軍,這是哪個羌胡部落?

  鄭璞將手放在下巴上。

  “將軍,我已讓士卒列陣以及分出人手看守俘虜了。”

  身后一陣腳步聲噔噔上來的張嶷,滿臉倦色稟報,“只是我軍疲憊,屬下建議還是暫時憑著營寨堅守。”

  “嗯,好。”

  點了點頭,鄭璞沖著他一笑,“來者不似敵虜,不過謹慎些也沒錯。”

  的確,不足千人的步騎,對漢軍而言不算威脅。且那支兵馬行近一兩里后,便從中分出了一騎過來,邊馳馬邊大呼著。

  鄭璞定睛一看,原來是匈奴休屠支部的梁元碧。

  這支僅有兩千余落(戶)的小部落,之前就曾經主動給漢軍指出水源之地示好,如今更是送來了一份大禮。

  那些押著的步卒,乃是昨夜往北逃竄誤入了他們部落牧場的魏軍。

至于為何還驅趕著牛羊而來嘛  梁元碧想依附大漢了。

  從魏軍俘虜口中知道了昨夜的戰事,讓他覺得以后涼州的歸屬必然是大漢,便玩起了“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那套。

  想著庇護在大漢的羽翼下,讓部落可以更滋潤的存活下去。

  再怎么不濟,也能扯著大漢的兵威,讓其他羌胡部落不敢再欺凌于勢力弱小的他。

  鄭璞對他的到來,大喜過望。

  倒不是有“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自鳴得意,而是覺得這個匈奴休屠部落可以用來攻心!

  三日后,桑園峽。

  鄭璞帶著張苞的甲騎與梁元碧的數百族人,前來觀看關隘地形。

  而在關隘上的夏侯儒,也默默的注視著關外。

  少時,倏然闔目,在心中長聲嘆息。

  在涼州,羌胡比漢家黎庶的人數更多,而如今已經有羌胡部落投靠逆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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