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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不戰

  冬十月,下旬。

  鄭璞終于領軍到了苑川河流域。

  比預想中的抵達時間,足足晚到了六七日。

  那時因為魏國騎兵陳列于外,頻頻窺測漢軍行軍時的可趁之機,讓鄭璞只得聚攏各部兵馬,護衛糧秣緩緩警戒而行。

  有了這個時間差,讓魏國布置的營地十分妥善。

  以平坦地形無險可依托為由,便將左右多個戍圍以兵營串聯起來,斜斜往后方收縮,至中央匯流時,便落下中軍大營。若是從蒼穹之上俯瞰,便會發現魏軍兵營聯合的構造,有些類同于可以最大化發揮強弩等兵種威力的巨大“雁行陣”。

  且兩側的戍圍外,皆挖了許多陷坑以及壕溝等障礙,僅留著中軍前方土地完好。

  那是留給自軍出擊的道路,也是誘敵軍來戰的死路。

  以中軍牙旗作為誘惑,讓敵方士卒對斬將奪旗的渴望下蜂擁而來,然后被兩側戍圍軍營以強弩悉數射殺。

  而魏國的騎兵,則是屯在北面的牧苑,離此地約莫十余里。

  此距離正好可讓騎卒出擊后,還可以在戰馬緩慢加速中完成調整陣型。

  無需作想便知道,這些騎兵的戰術,肯定是打算在漢魏兩軍鏖戰時,驟然奔襲來擊漢軍的側翼,讓漢軍進退失據。且若是漢軍退兵了,他們還可以倚仗著戰馬的機動性,先行趕至斷絕漢軍的歸路,讓中軍步卒的追擊贏得時間。

  整體而言,夏侯儒此番布置,算是攻守戒備。

  自然,也不是無計可破。

  至少對于鄭璞而言。

  當漢軍趕至此處,張嶷與州泰等人忙碌以武鋼車、輜車構筑防線修筑軍營時,鄭璞與妻兄張苞便帶著扈從,驅馬前來觀看敵陣。

  甫一至,張苞略略看了幾眼,就側頭而謂之,“子瑾,逆魏如此布置,我軍不可強攻。”

  話罷,略作躊躇,又低語加了句,“若是無法誘逆魏出戰,我軍寧愿無功而返,亦不可強攻而讓士卒折損過多。”

  “嗯,是不可強攻。”

  輕輕頷首,鄭璞沒有回頭。

  依舊以手扶額,遮住已然偏西的陽光刺眼,極目而眺。

  張苞是唯一反對出兵來此的將領。

  不僅是因為敵眾我寡,更覺得此番出兵恐是徒勞無功。

  再者,丞相諸葛亮的軍令是讓他們堅守平襄城,只要扼守隴右不失就是策應全局了,何必驅兵來此求戰呢?

  以金城郡的易守難攻,漢軍想兵出得利,談何容易!

  退一步而言,若是鄭璞覺得守備平襄城游刃有余,所領兵馬留在隴右無所事事,那別遣一兩部前往西平郡抑或者蕭關助戰便是。

  何苦前來損傷自己的名聲呢?

  對,名聲。

  已然成為姻親的張苞,更深層的考慮是顧及鄭璞的名聲。

  鄭璞領軍從征以來,未嘗敗績,已經是軍中士卒口口相傳里的“常勝將軍”。

  正值大漢上下一心北伐之際,有一位如此盛贊的將軍,對北伐極為有利。不管是讓士卒們的士氣保持高昂,還是對涼州各羌胡部落的威懾。

  但若是在此地無功而返,不就是將百戰不殆的名聲給毀了嘛........

  只是如今事已然,張苞也不好多說什么,僅是勸說鄭璞不可下令強攻,避免士卒死傷慘重而傷了大漢北伐的戰爭底蘊。

  是故,得到鄭璞的答復后,他心里也松了口氣。

  亦不免,嘆息了一聲,“唉,若是能逼迫逆魏夏侯儒出戰就好了。以我軍戰力,野外作戰倒不懼了他。”

  “呵呵”

  聞言,鄭璞回過頭來,看著這位無比雄壯的妻兄,輕笑捉掐打趣道,“文容兄如此作言,莫是覺得麾下兩百甲騎,皆可以一當十乎?”

  “那是自然!”

  提及了自身麾下騎卒,張苞頓時神采飛揚,豪情大發的說道,“若是子瑾能讓彼逆魏夏侯儒出來野戰,且創造沖陣時機,我麾下甲騎驅殺逆魏兩三千步卒不在話下!”

  “軍中無戲言!”

  鄭璞笑顏更盛,繼續調侃道,“文容兄可莫作壯言,讓我信以為真而調度有誤。”

  亦讓張苞聞言便一眼橫撇而至。

  語氣也怫然不悅,“子瑾何出此言邪?我從軍而征亦不少年了,安能不知軍爭非兒戲?再者,我麾下甲騎,乃是朝廷耗費巨資打造方成軍,若是不能以一當十,索性取消建制罷了!何必留著徒然耗費軍輜?”

  呃.........

  的確,張苞所督領的甲騎,耗費朝廷資財甚巨。

  每一位騎卒,都要被配備死匹戰馬。

  披著馬愷沖陣那匹,乃千金不易的良駒,只有在訓練及臨戰之時方可騎乘。

  另一匹乃是副馬,資質稍遜于沖陣主坐騎,也是騎卒日常騎乘的,充當主騎臨陣時有傷病或戰傷了的備用馬。

  其余兩匹這是馱馬,負責托運馬愷與騎卒的重甲以及軍械等物。

  按照普通的換算,一名普通的輕騎卒,所耗的資財相當于十個步卒;而單單以戰馬論,一名甲騎就相當于訓練三四名輕騎所損耗的資財了。

  且尚不計算甲胄的損耗。

  沖陣的甲騎,人馬皆須披重甲,長矛戰刀等一應俱全。

  以戰馬龐大的身軀,鍛造馬鎧所需的精鐵,就比鄭璞麾下五百重步卒更多了。

  這也是為何,丞相諸葛亮決定打造大漢甲騎至今將近三年了,才堪堪擁有兩百騎的緣由。不僅是騎卒千挑萬選、寧缺毋濫,更是因為大漢的財政委實有限,只能徐徐而圖。

  自然,耗費資財如此之巨打造出來的甲騎,作為督領的張苞,若是連沖陣時都無有以一當十的信心,索性上書求退位讓賢了吧。

  免得有辱他先父的威名。

  這些鄭璞自是知道的。

  故意以言激之,正是想讓他能放手一搏。

  莫要再以此戰難取勝而憂心仲仲,覺得自身那兩百甲騎平白臨陣折損。

  “壯哉!”

  拊掌而贊,鄭璞大笑,“世人皆謂文容兄有外舅之風,今日正當此謂也!嗯,既然文容兄如此篤定,那我便讓兄所督的甲騎在此揚威吧!”

  聞言,張苞先是笑顏潺潺,繼而又愕然。

  愣了少許,便催聲發問,“子瑾有法子,將那逆魏夏侯儒逼迫出來野戰乎?”

  “法子自是有的,只是沒有十足把握。”

  頷首而答,鄭璞撥轉馬頭,緩緩歸去。

  見狀,張苞呆立捋胡,沉吟了片刻也無解,便連忙驅馬并肩而騎,繼續問道,“子瑾有什么法子?不若先說與我聽聽,或許我能參詳一二。”

  “哈哈哈”

  不由,鄭璞莞爾而笑,輕聲謂之,“兄此問,乃是不信我也。嗯,文容兄,要不我等打個賭。若是我能逼迫逆魏出戰,你須輸我一物;反之亦然。如何?”

  被說中心思的張苞,略略作赧然,便問道,“何物?”

  “一壇機子酒吧。”

  鄭璞的語氣有些悵然若失,“細君與我的酒,皆被伯岐與安岳等人討要走了,唉”

  亦讓張苞咧嘴而笑。

  張妍歸去蜀地之前,分別給與他們各五壇機子酒,權當是在行伍中乏悶時,飲幾口抒懷。

  但鄭璞領軍來平襄城后,分別給張嶷、州泰、糜威、劉林以及后來領軍接受防務的關興,都贈送了一壇子,弄得自身都無了。

  張苞則是不同。

  他麾下就兩百甲騎,僅是兵出前開了三壇子共飲,剩下的還留著慶功用呢!

  所以他被鄭璞惦記上了,也無可厚非。

  只不過,他笑罷,便直接回絕,“不賭!”

  “為何!?”

  鄭璞詫然,驟然拔高了音量反問。

  “前些時日,我接到了家書。”

  輕聲而笑,張苞悠哉游哉的,“家人得知我歸子瑾所領后,皇后便在書信中叮囑,讓我不要以妻兄身份驕橫與你。聲稱我僅是勇武過與你,其余皆不如。對此,我深以為然。今你既然膽敢邀我作賭,必是勝算在握。”

  言至此,張苞眨了眨眼,挑眉做謔,“嗯,子瑾方才所說,無有十足把握乃是謙言吧?以蕭關之險要,子瑾都能兵不血刃奪之,何況是逼迫逆魏出戰乎!”

  鄭璞竟然無言以對。

  隨后,揚鞭抽在戰馬上,馳騁而去。

  馬蹄卷起的灰塵,肆意飛揚,悉數糊在猝不及防的張苞身上,讓他好一陣的咒罵。

  兩日后。

  待士卒們將營寨修筑好,以及緩解行軍疲勞后,鄭璞便讓得一名扈從,只身往逆魏最外圍的軍營而去。

  那扈從只手持盾,在魏國強弩兵的瞄準中,緩緩步入了一箭之地。

  堅守最外圍軍營的魏國將領,正好是王祕。

  也正是他制止了麾下小校想射殺漢使的沖動:民風彪悍的涼州,兩軍鏖戰常常會派遣使者臨陣邀戰。若是射殺了,反而跌了己軍的士氣。

  待那漢使行止半箭之地后,他便在木欄矮墻上放聲而吼,“來者止步!”

  聞聲,那扈從不由放下了盾牌。

  既然逆魏有人搭腔,自是不會射殺他了。

  隨手從懷里掏出一片束起來的布帛,舉過頭頂揚了揚,放聲說道,“我家將軍有書與你家督帥,邀貴軍翌日四更決一死戰!”

  隨后,輕輕將布帛擱置在地上,用盾牌掩上,便轉身離去。

  王祕連忙用繩子系一人下去,將那布帛取來,隨后叮囑了副手森嚴守備后,便帶著幾個扈從往中軍軍營而去。

  之所以如此急切,是因為他想出營與漢軍一較高低。

  只不過當時勸說夏侯儒放棄堅壁清野的打算,來守備此地已然是不容易;若是再多作贅言,恐夏侯儒就窩在桑園峽不出了。

  少時,至中軍,他尋到了夏侯儒,先行了一禮,便將手中布帛遞過來。

  “將軍,逆蜀鄭璞送戰書來。”

  “嗯,戰書?”

  有些意外,夏侯儒接過布帛。

  大略過眼一看,臉龐便漆黑一片。

  唬得王祕心中有些欣喜,有些忐忑。

  或許,書信中乃是逆蜀鄭璞辱罵、激怒將軍的言辭吧?

  不知將軍是否會忿怒出戰?

  抑或者是遷怒于我?

  只不過,沒想到的卻是,夏侯儒闔目深吸了一口氣,便將書信仍在了案幾上,側頭望去遠處山巒,目光依稀泛起了追思。

  彼那逆蜀鄭璞,所言何物,竟讓將軍如此作態邪?

  心中無比詫異的王祕,見狀也不敢出聲打擾。

  見那布帛是張開于案的,便瞇起了眼眸,偷眼打量辨認。

  鄭璞讓人送來的書信,并不長。

  “聞君曾為驍騎將軍司馬,從征代郡烏丸。臨陣,驍騎將軍鎧中數箭,意氣益厲,乘勝逐北反。君影從,豪氣蓋世,為一時美談。璞不才,亦曾領軍入陰平,誅滅氐虜無數。今沙場相逢,愿翌日列陣于野,敢試昔日君隨驍騎將軍雄風尚在否!”

  大致看罷,王祕也心中也暗道了聲:難怪了。

  他是夏侯儒的心腹部將,共事多年里,不乏共飲等親近之舉。也偶爾從夏侯儒多飲后的醉言里,聽聞過一些過往。

  比如驍騎將軍,乃是曹彰。

  曾經是夏侯儒的上官,也是夏侯儒出任軍職以來,最傾心的人。

  連如今的大司馬曹真,都無法比擬。

  今日曹彰已然病故多年,逆蜀鄭璞卻以此為由,邀請夏侯儒出來鏖戰,也算是激將法的一種吧。

  中軍大帳內,寂靜了好久。

  待夏侯儒緩緩收回滿臉落寞時,一直關注著的王祕,便出聲發問,“將軍,我軍出戰否?”

  “不戰。”

  夏侯儒擺了擺手,聲音輕輕,語氣卻是斬釘截鐵。

  亦讓王祕啞然。

  有心想諫言兩句,就是話語到了嘴邊,又不自覺的咽了下去。

  卻是不想,夏侯儒又慢悠悠的來了句,“你代我遣人,去告知逆蜀賊子鄭璞。就說我乃魏國征西將軍,戎馬數十年,若是欺凌他一黃口孺子,自覺顏面無光,為天下笑矣。若想讓我出戰,讓他且來攻吧。若是攻下我外側軍營,我必然不會輕視于他。”

  此是反唇相譏,讓逆蜀不計死傷來攻堅乎?

  亦或者是,為自身畏戰而尋理由邪?

  王祕心中再度啞然。

  也不敢反駁,垂首領命,“諾!”

  漢軍營內,得到魏國回書的鄭璞,不顧一旁的張苞挑眉而笑,招手喚來值守中軍的親衛,囑咐道,“去傳令全軍,明日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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