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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天和

  暮秋九月,上旬。

  晨光初照,灑滿了山脈與林木。

  草地上凝結的霜,在初曉時分盡顯皎潔與嫵媚,亦短暫且凄涼。

  深褐色蕭關與林木黃色輝映在峽谷中,依稀露出蔚藍的天空,濃淡相宜,一起構成暮秋季節最壯觀的色彩盛宴。

  然而,卻沒有人有閑情欣賞。

  蕭關城墻上,關隘背后的軍營只有一地的曹軍及匈奴與鮮卑兒的尸體。

  在痛苦中用各種詭異姿勢,告別人世間的尸體。

  而在關隘后面,還有沿路倒斃的人與馬,斷斷續續的延續了二三十余里。他們都是逃出關隘的人,但生命的頑強,不過是多了這點距離罷了。

  其中,就有衣甲明顯不一樣的魏將軍戴凌。

  他死去的模樣很安詳。

  發青的臉龐上沒有多少扭曲,衣甲也整齊,應是早就有了“將軍百戰死”的覺悟,所以很淡然的迎接死亡那一刻。

  他身體的周邊,尚有四五匹倒斃的戰馬,以及有不少披著親衛甲胄的士卒尸體簇擁著。

  他們的面孔則是要痛苦得多。

  七竅都滲出了血絲,手指縫里全是泥土,用充滿不甘的圓睜著的眼睛告別了人世間。

  從地上的痕跡上看,這些親衛是打算用戰馬馱戴凌的尸體歸去。但因為戰馬也倒斃了,便扛著走;最后有變成拉著尸體手腳并用的往前方爬去,強忍著痛苦想主將給送歸故里安葬。

  就是很可惜,結局還是徒勞無功。

  他們也靜止在山道上,永遠也無法再欣賞蕭關的俊雄與暮秋美景了。

  少時,陽光逐漸明媚,溫暖著世界。

  草尖上的霜融化成水,晶瑩剔透,像美人的淚珠在訴說衷腸。

  深褐色的蕭關城墻在陽光普照下,也開始在得意招搖著歷經歲月洗禮而留下的印記。

  兩側的瞭望飛檐角樓、高聳竟天高的箭樓、土黃色的矮墻、往外凸起的馬墻、坑坑洼洼的垛口、疏密有序的火盆........

  在沉默中迎接新的主人。

  蕭關外走道,于一桿繡著“漢”字軍旗的率領下,森嚴有序的漢軍士卒皆用帛裹住口鼻,人人扛著一堆枯枝柴火,緩緩而至。

  他們也沒有欣賞美景的閑情。

  架長梯,攀爬,入關打開城門,過程順暢無堵。

  見慣了生死的士卒們,目睹這片猶如煉獄的景象,沒有什么感觸,更沒有心有戚戚焉。

  他們僅是依著討虜將軍的命令,將枯枝干柴悉數堆砌在關隘、軍營及糧倉等里里外外,縱火焚之。

  隨后,退出關隘之余,便發出了一聲嘆息。

  唉,可惜了。

  將軍有令,不得收集這些輜重及尸體上的甲胄。

  此些甲胄及輜重若如收集歸去,朝廷賜下的封賞,不知有多豐厚........

  大火持續了一日,隔著好遠都能聞到尸體被焚的臭味,無數鋼鐵鍛造而成的甲胄及軍械都被燒融了不少。且經過一夜的冷卻,漢軍士卒再度登上關隘,隔著戰靴依舊可感覺到余溫。

  只不過,他們沒有多少閑暇感概,便開始了推倒軍營倉道,以及伐木、開山取石,如火如荼的重新修筑。

  蕭關原先朝著隴右方向防御的,如今要改成面向關中方向防御。

  堅壁清野,從來都是繁瑣的事。

  哪怕有原先的城墻作為基礎,也要耗費不少時日。

  但他們必須要抓緊時間。

  因為鄭璞擔心,逆魏反應過來了,便大軍來襲。

  如果僅修筑了一半的防御工事,無法抵御的話,便是為他人的嫁衣了。

  只不過,顯然他是白白擔憂了。

  魏大司馬曹真得魏平報信后,不吃不喝的,將自己關在大帳內一日一夜。

  他苦心布局近一年的大局,用十數萬甲士爭取的機會,以及動用了關中三輔與司隸以及河東郡等地的無數人力物力,被一場大疫毀了。

  那種感覺,就猶如一饑渴難耐的旅人,在漫天黃沙中循著河流的方向奮力前往,歷經千難萬苦才來到河畔,結果發現河流早就干枯了。

  此乃天意薄我乎?

  獨自枯坐在案幾前的曹真,聽了一日一夜的暴雨聲,不由也思及了鬼神之說。

  因為將軍魏平送來的消息,尚有烏水(清水河)流域鮮卑乞伏部及匈奴休屠支部的動靜,以及安定郡及關中的人心動蕩。

  早就被塵封入塵埃中的“金刀之讖”,竟再度在士庶間口口相傳。

  連那些只認金銀布帛、唯利是圖的胡虜,都在畏懼的聲稱“攻漢必遭天罰”之說。

  城池也好,關隘也罷,失守了還能奪回來。

  但人心這種摸不到的東西,受禪代漢的曹魏,需要多久才能扭轉回來?

  曹真心中隱隱有答案。

  也不想有答案。

  是故,他心中也有了決斷。

  兵出蕭關、奇襲隴右之謀雖然破滅了,或許蕭關也被逆蜀占去了,但圍攻漢中郡的各路兵馬,依舊士氣如虹。

  戰事的優勢,依舊在魏國這邊。

  亦是說,魏國還有一線扭轉乾坤的希望。

  漢中郡乃是劉姓漢室的龍興之地,亦然是逆蜀的命脈。

  只要他能攻破漢中郡,不管是“金刀之讖”還是“攻漢必遭天罰”等天命之說,都會被人們選擇忘卻。

  也不敢不忘卻!

  再度走出軍帳的曹真,容顏有些枯槁憔悴,眼眸卻綻放著昂揚之志。

  龐大的身軀,挺直的脊骨,日積月累的上位者威勢,以及愛兵如子的聲望,讓所有魏國士卒都滿目敬愛的肅然以對。哪怕如線條垂下來的暴雨,不斷的涌入人們眼睛中,從甲胄領口往肌膚里鉆入,也沒人動彈一下。

  但曹真沒有說話。

  只是向著扈從招了招手,在沉默中披上了戰甲,拔出了腰側的利刃,步步往兩軍交戰的第一線而去。

  讓所有的魏軍士卒,都自發跟隨在身后。

  亦讓漢魏的攻防戰變得更加激烈。

  如果說,先前魏國的進攻是將領下令的不計死傷,那么,今日之后魏國的進攻,便是全軍皆隱隱有了幾分“不勝則死”的決絕。

  褒中縣。

  大雨如注的箕谷口,一桿大纛聳立在高土坡上,離雙方士卒都拼死廝殺之地不過五百余步。

  天子劉禪恩賜的曲蓋下,丞相諸葛亮與驃騎將軍李嚴并肩而立。

  峨冠博帶的丞相滿臉從容,好整以暇的聽著軍中傳令兵卒稟報各地的戰事。

  而甲胄俱全的李嚴,雖隱隱有些不耐。

  偶爾側耳聽一聽戰事如何,偶爾挑目往喊殺聲如雷的箕谷口。

  但最多的動作,卻是側眼去看丞相。

  因為他心中有惑。

  初,丞相領著虎步軍來漢中支援時,他便擔憂過逆魏兵出蕭關襲隴右。

  且以討虜將軍鄭璞僅僅五千兵馬恐難守御為由,諫言丞相應當加強漢陽郡阿陽縣的防備,以免讓逆魏有機可乘。

  但丞相聞言,卻是淡然一笑。

  曰:“正方無憂,子瑾可讓蕭關道無失。”

  那時,李嚴便詫異不已。

  雖然他知道鄭璞過往的戰績,也承認鄭璞有將才。

  但僅僅以五千步騎,便可保蕭關道不失,他卻無法認同。

  因為他自認也無法做到。

  逆魏軍法以嚴苛著稱,士卒戰力并不弱于大漢。如若數萬步騎出蕭關來襲,敵我懸殊之下,又如何能守備呢?

  莫非,是丞相別有安排?

  他心疑之下,便再度問及,但得到的答復令他啞然。

  丞相并沒有其他布置,且是寬慰他無需擔憂,靜候軍報即可。

  如此答復若不是出自丞相之口,李嚴必然當場勃然大怒,以“將戰事當成兒戲”責斥之。

  他知道丞相性情素來謹小慎微,更不會在關乎國運的戰事中弄險。

  是故,他姑且信之、安之。

  而按捺了心中匪夷半月后,他便將養氣數十年的從容,都給拋出了九霄云外。

  三日前,討虜將軍鄭璞遣信使來報,聲稱蕭關被大漢所占據,如今正在督軍修筑防御工事中!

  區區五千兵馬,能扼守蕭關道不失便是萬幸!

  如今卻還占了蕭關?!

  難道逆魏守備蕭關的將士,都是泥捏的不成?

  對此,李嚴無法置信。

  抑或者說,任何一位知道蕭關雄峻的將率,都無法置信。

  更令人無法理解的,乃是丞相得報后,并沒有欣喜作色,反而在眉目間蕩漾起了一縷悲戚及憐憫。

  那是蕭關啊!

大漢奪下來以后,便可切斷逆魏關中與涼州的聯系,可肆無忌憚的攻擊涼州的蕭關啊  為何丞相得聞后反而怏怏不樂呢?

  李嚴并不覺得,丞相連蕭關對漢魏雙方的戰略意義都不知道。

  是故,心中也愈發疑惑了。

  既是對鄭璞奪了蕭關的震驚,也是對丞相反應的訝然。

  只不過,此番他的再度問及,丞相卻依舊沒有解惑,亦讓他無法再追問。

  因為他見丞相不答時,便嚴辭作色,曰:“孔明有何不可明言之?莫非以為我愚鈍,不可以國事知會乎!”

  此話說得很重。

  他也是先帝托孤大臣之一,也是舉大漢上下唯一稱呼丞相表字的人。

  地位雖然不及丞相高,但如果他也不可參國事,那么大漢其他臣僚也無人可知道了。

  “非是不可知會正方,乃是此事關乎子瑾聲譽,甚至我大漢聲譽。今戰事激烈,此地人多口雜,委實不好宣于口。待此間戰事罷,我定會給正方解惑。”

  丞相是如此回復的。

  讓李嚴無法再強求,只得按捺了心中好奇。

  不過,如今他終于可以知道了。

  逆魏驟然決死作戰,讓丞相隱約猜到了曹真的打算。

  亦可以聲稱,此戰即將要結束了。

  晝夜不停的暴雨持續了近一個月,逆魏糧秣運轉便然艱難,攻勢注定了是無法持久的。

  且丞相也有自信,無論逆魏的進攻如何悍不畏死,也是無法攻下漢中的。

  因而,他在一日夜里,以商議軍事為由請李嚴過來一敘。

  屏退左右以及讓甲士戒備十丈外后,丞相便將鄭璞昔日上策所書,轉給李嚴過目。

  李嚴看罷,便陷入了許久的默然。

  他終于知道了,丞相為何三緘其口。

  鄭璞所書十分詳細。

  如何用羊群引發大疫、如何避免誤傷黎庶及己軍、如何保密都言無不盡。

  不誤傷黎庶及己軍,自然便是僅在蕭關魏軍造飯之時排毒水,以及以大火焚關隘等。

  而保密,則是為了大漢的聲譽。

  此謀太過于狠戾了!

  有傷天和!

  一旦風傳出去,莫說關中三輔的士庶會對大漢失望,恐巴蜀內部都難以接受。

  雖說戰爭,乃是無所不用其極。

  但大漢一直以仁義著稱,與那肆意屠戮無辜黎庶的逆魏有本質的區別。

  對此,鄭璞的保密,乃是盡力減少知情者。

  當日讓玄武軍挖了土坑及溝渠后,便僅讓三百余部曲以及妻子張妍的二十蜑獽扈從,執行了殺羊、泡尸、放水、埋坑毀跡以及觀望敵情等事。那三百余部曲是最早的玄武軍,歷經第一次蕭關道之戰后,仍舊從征的牂牁郡獠人。多年朝夕相伴以及鄭璞的厚待,讓他們早就榮辱與共,無需擔憂他們會泄露機密。

  至于其他執行者,便是妻兄張苞與丞相了。

  他們二人自是不會宣揚。

  不過,鄭璞此謀的狠戾,并不是讓李嚴陷入默然的緣由。

  而是鄭璞之書,在敘籌畫罷后還多了一段話語,為了勸說丞相能允他將此謀實施。

  畢竟先帝劉備的仁義之風,如今仍舊在大漢一些老臣身上傳承著。

  抑或者說,隨著先帝創業的老臣本就志同道合。

  勸曰:

  “璞知所謀有傷天和,更損我大漢仁義。然今逆魏強盛,發大兵來襲;我大漢兵寡,委實難御。且扼守之地頗多,如若一處被攻破,我大漢數年北伐之功,將毀于一旦矣!我大漢克復中原之之,恐難有望矣!”

  “璞素不以得著稱,亦不惜名節,故思得此謀,還請丞相念先帝創業艱難、讓將士少受刀矛之難,允之。且璞嘗聞盡忠報國,當殺身以報。今璞所謀狠戾,如若事泄,愿作書張天下,言乃私自所為,且自刎以謝罪!絕不令我大漢聲譽有損半分!璞又思之,昔日璞從牂牁募兵歸來,丞相曾言不復再責璞不惜羽毛之舉;是故今斗膽,再請丞相務必全我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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