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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歸蜀

  公元230年。

  建興八年,初春正月。

  穿行于山巒中的馬鳴閣道,霧淞裝扮了漫山林木的瓊枝玉葉。

  群山起伏中,霧海、雪花和泛著薄冰的白水,時光如靜止般美好。順著被風雪覆蓋的閣道廊,此身被霧靄所彌漫,尤如仙境。

  鄭璞一行各自牽著戰馬,步履緩緩歸蜀地。

  他受丞相諸葛亮所遣,引著燒當羌王芒中的貢使入朝覲見天子。

  對,河首戰事于去歲冬十一月塵埃落定。

  逆魏不出兵支援羌人首領唐泛,區區河關三縣攻下來不算難事。

  當馬岱領著西涼鐵騎與狐忠引板楯蠻跨過大夏河,將唐泛主力悉數引出了枹罕縣,讓西海的燒當種羌尋到機會,從白石縣走土門關,一舉將唐泛的后路斷了。

  進退失措無奈之下,只得退守河關縣。

  然退保城池,原野上的麥田及牲畜則無法保全。

  那些依附于他的小部落,見婦孺及牛羊皆被漢軍及燒當種羌所虜,且數番遣使求逆魏援軍不至,皆陷入絕望中。當馬岱困城一月后,聲稱僅誅首惡時,河關縣內各部羌人豪帥便爆發了內訌,提著唐泛的首級出城而降。

  從秋七月下旬出兵,至十月中旬河首遍布大漢旌旗,雙方幾乎都是在對峙。

  與其說大漢攻城略地,尚不如說是馬岱領軍掩護,讓隴西太守游楚領吏民前來收割糧秣及掠奪牛羊的。

  依著先前的協議,河首三縣兩萬余戶、約十余萬羌人皆被遷徙入漢中與武都郡編入戶籍。

  壯者為卒,羸者牧馬及屯田。

  其中,馬岱挑選了千余人補充西涼鐵騎。

  而別領護羌校尉的姜維,亦終于有兵卒充實了護羌校營。加上他先前所募的義從騎,直屬兵力達到了三千人。

  只不過,他不再任職虎步軍的將佐。

  先屬的兩千虎步軍被丞相悉數轉給了,升遷為行中參軍、領昭武中郎將的胡濟。

  燒當羌王芒中新得三縣之地,為了維護與大漢的絲路貿易,以及指望駐扎在大夏縣的高翔部能為他抵御魏軍來襲,便遣使上貢求封。

  化外之民來求附,乃是大漢威加四海、順應天命的體現。

  尤其是正值大漢厲兵秣馬光復舊都之際。

  不管出于彰顯朝廷仁德,還是為了給涼州其他羌胡部落“千金市骨”,丞相都不會吝嗇禮遇。

  乃是主以兼領梁州別駕的射援為主使,引護歸成都。

  他年齒太高了,留在軍爭之地的隴右不太合適。且譙周已然可領梁州學宮祭酒之職,便讓他順勢歸去成都要老吧。

  與燒當羌王芒中有過交集的鄭璞,自然便成為了護送使者的人選之一。

  反正如今逆魏無有出兵之意。

  魏大將軍曹真為了護關中與涼州的聯通,乃以夏侯霸為將,領萬余兵馬入清水河流域,已經與鮮卑乞伏部斷斷續續爆發了許多次沖突。

  游牧種族慣常的戰術,乃是能戰則戰,不能戰則暫避鋒芒而擾。

  是故,短時日內,雙方是無法分出勝負的。

  而無法讓涼州與關中的聯系暢通無堵之前,逆魏亦不會出兵來攻大漢。

  不過,得知逆魏大舉遷民入觀眾后,丞相亦有所調度。

  乃是以孫吳陸續送來交州土人婢仆及山越戰俘,以及強行將河首羌人部落編戶為由,讓后將軍袁綝領本部萬余人進駐漢中郡。

  既是維護郡縣黎庶安寧,亦是增強漢中的守備,讓逆魏無有可趁之機。

  因拜戰馬交易所賜,一直困擾大漢的糧秣問題得以稍緩。

  且江東糧秣乃是從永安入巴郡,逆著大江至墊江城,再走依潛水(南江)走米倉古道進入漢中南鄭縣。正好讓原駐在江州的后將軍袁綝,將士卒分批護送依次轉運。

  而令鄭璞歸蜀地,尚有另一層思慮。

  年二十有五的鄭璞,婚約佳期到了。

  不管是否護燒當種羌使者,他皆要告假而歸,何不一舉兩得呢?

  或許,是為了激勵其他益州士人的效命之心吧,河首戰事結束后,丞相上表朝廷時,還為鄭璞請功,讓他榮歸故里。

  乃是錄前狄道大捷,以及促成燒當種羌來附之功。

  官職不變,改關內侯為德陽亭侯。

  因天下紛擾多年的干系,虛封無有食邑的侯有許多。

  如關內侯便多有無食邑者,且當年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魏武曹操,首創了號侯、關中侯等無有食邑的爵位以賞軍功。

  地小民寡的大漢,同樣無有足夠的食邑封賞,便多有將封地畫在大漢所轄之地外。

  如被封為當陽亭侯的姜維,封地在吳國所轄的荊州南郡......

  然而,鄭璞卻是實封。

  德陽縣,在今梓潼郡內。最早于光武帝建武元年(公元25年)分梓潼縣地置縣;后于安帝元初四年(公元117年)遷治于龍鳳場,將舊治地廢為亭。

  亦是說,僅此一項讓無數人羨慕不已了。

  不可避免,在有些人的嫉妒下,“疤璞”的名號亦愈傳愈烈。

  自然,對此鄭璞并不在意。

  昔日魏夏侯惇尚且被朝野私謂為“盲夏侯”呢!

  為國損容,對仕途又無有影響。

  就是有些憤憤不平。

  他終于知道,“疤璞”之號乃出于何處。

  乃車騎將軍劉琰言談耳!

  相傳,昔蕭關道之戰后,鄭璞因忠節死守而得軍中宿將所贊,且朝廷賜爵遷職,恩榮得顯。是時在漢中郡的劉琰得聞后,便嘆息了一聲:“時無英雄,馬謖如先帝所言不堪大用,乃使此子成名耳!”

  時有心腹家仆在側,有意奉承,乃對曰:“此子傷容,疤臉示人,儀表不存,何以英雄與論之?”

  劉琰得言,大悅。

  乃頻頻以言謂所領士卒。

  亦讓“疤璞”之號在軍中口口相傳。

  此老匹夫,無功而居高位、無德而妄尊,尚不知收斂!

  先前便多次以言毀于我,強聒不舍,我皆以其年老而不欲之爭。今又再度挑釁,如若不報之,世人皆以為我軟弱好欺?

  歸來于途時,鄭璞滿心皆是此念。

  畢竟,婚事不需要操心。

  一乃今大漢上下皆尚清簡,他哪怕是與大漢外戚的張家聯姻,也不會過于鋪張。

  另一則是他阿母及阿舅在去歲年中時,便前往成都的小宅住下,悉心操辦著此事。

  如婚前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的基本流程,皆已經完成了。

  尚且,他兄長鄭彥也在去歲守師孝畢,被天子劉禪分了鄭璞的軍功以及嘉勉尊師孝親的美德,授職為成都令。

  任事之余,亦可以什邡鄭家宗長的身份,出面幫襯一二。

  不客氣的說,鄭璞此番歸去,不過是如提線木偶般當個新郎而已。

  如此無所事事下,他自然是想著如何“以直報怨”,讓心清能暢快點。

  一路無話。

  歸來成都,待與射援將燒當種羌使者引去大鴻臚署后,鄭璞轉去宮外候闕稟命。

  天子劉禪得報,竟出了宮禁來迎。

  甫一至,不等鄭璞大禮參拜,便喜逐顏開步前,執手而道,“此乃我大漢忠直之臣歸來矣!”

  時隔數年未見的天子,身軀不復記憶中龐大。

  而是膚色微泛黑、健壯挺拔。

  緣由乃是當年第一次微服之后,丞相覺得出宮對天子學識及執政皆有所裨益,便不再限制他出行的次數。

  是故,在丞相率軍北伐后,天子常出宮巡。

  如巡都江堰水利、親耕籍田、饗軍犒勞戍兵;沿各郡縣問民所疾苦,鰥寡篤癃及貧不能自存者賜谷;亦勤舞劍與射御等。

  今巴蜀之地士庶,以及朝中袞袞諸公皆謂天子有先帝仁德矣!

  “臣討虜將軍璞,拜見陛下。”

  連忙后退數步行大禮參拜后,鄭璞方作謙言,“臣不敢當陛下之贊。我大漢忠良之士猶如過江之鯽,臣不過任職數年,略有尺寸之功,安敢當之。”

  “哈哈哈”

  天子劉禪大笑,“鄭卿謙言矣!”

  笑罷,又斂容作慷慨態,擲地有聲,“鄭卿隨征北伐逆魏,隴右之戰死守蕭關道,以死作誓不令逆魏一兵一卒得過,有何不敢當之!”

  亦不等鄭璞再度謙言,便執手步去宮內。

  雖是鄭璞此番求見,尚有受丞相所囑,給天子稟隴右各部兵馬及黎庶安置等巨細,屬于公務。但天子并沒有將之引去偏殿,而是設了小宴而待。

  反正鄭璞欲稟之事,他早就通過奏章大致明了,此番不過是些細則罷了。

  權當小宴功臣,亦不無不可。

  設宴之處,不出意外,依舊是池畔小亭。

  與宴之人卻多有不同。

  如持刀領甲士值守在周邊的乃是中領軍向寵,侍中郭攸之與董允身側尚有謁者陳祗。

  自費祎卸下侍中之職,轉為相府參軍隨著丞相北伐后,頻繁出宮且開始親自處理一些政務的天子,常感身側近侍太少。

  便去書與丞相,有意再添一二可供詢計之人。

  對此,丞相心中大慰。

  乃讓留守成都驃騎將軍李嚴與丞相長史張裔及蔣琬,擇朝中賢良者任之。

  弱冠知名且矜厲有威容的陳祗,因此些年任職勤勉,兼有名門望族之后的聲望,便被眾人推舉而出。

  因關興、張苞、霍弋與龐宏等相繼卸任近侍之臣,天子便少了許多與樂之人。

  而多技藝、挾數術的陳祗,既能猶如董允的剛正諫言,又可與天子閑暇之時娛樂,讓天子寬解案牘之苦及宮禁之悶,是故任職謁者雖不足一歲,卻已頗得天子喜愛矣。

  且他如今性情已然比先前內斂了許多。

  雖先前與鄭璞結怨,且數年來不曾有往來,今甫一謀面他亦笑顏相迎,令人猶沐春風。

  不知是有冰釋前嫌之念,還是笑里藏刀之意。

  鄭璞見了,亦然頷首而應。

  臉上笑意不絕,心里卻是微微有所匪夷。

  只不過,他并無有多少心思理會這些。

  隨著天子入坐后,便開始細細敘述隴右之事,以及悉心回答天子問及的戰事經過等等。

  敘到大破逆魏時,與宴之人皆拊掌而贊。

  敘到與士卒決死而戰之時,眾人皆長嘆不已,滿臉傾佩之色。

  一直到日暮時分,天子仍舊意猶未盡。

  臨別之際,目視著鄭璞臉龐上的疤痕,嘆曰:“丞相與眾將士竭誠,委實令朕感銘五內,恨不得臨陣共力耳。尚有鄭卿報國不惜身,竟損儀表,朕心有愧矣。”

  嘆罷,乃令禁衛送鄭璞歸宅,以示榮寵。

  而傅僉卻是留下了。

  蘇聯他已冠禮且年十五,以常理不可再夜宿在宮禁之內。

  但天子劉禪素來將他當坐子侄,又許久未見,便打算留在禁衛內數日,考校學業以及詢問隴右些趣事。

  只不過,天子沒有想到的是,待鄭璞及其他侍中近臣皆告退后,傅僉便大禮拜倒在地,面色凄然而言,“陛下,僉有一事上奏,還請陛下屏退左右。僉知此舉不諳朝廷法度,然若陛下準之,僉言罷愿受五馬分尸之責!”

  此言方落,天子劉禪大愕。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傅僉竟會如此請言。

  畢竟,傅僉乃忠烈之后,少小長于宮禁中且尚未被授職。

  依常理而言,朝臣以及在隴右的軍中諸將,都不會苛待于他,又能有何事好委屈的?

  且還是請屏退左右后方可奏?

  略略作思吟,天子劉禪沒有讓傅僉起身,而是斂容沉聲而問,“公淵且先言之,所為何事?”

  傅僉稽首于雪地上,“稟陛下,僉乃是為師不平耳!”

  為鄭卿不平?

  莫非乃是鄭卿今得封邑而遭人嫉邪?

  亦或者是,因鄭卿乃是益州士人,是故被其他人所欺凌?

  然而,有相父在隴右,又有何人膽敢放肆!

  將手放在已然茂盛的胡須上,天子劉禪默默的注視了傅僉少許,便沖著周邊護衛的甲士及服侍宮人擺了擺手。

  “唯!”

  諸人皆躬身領命,步往遠處而候。

  “起身吧。”

  天子劉禪淡淡的開口,“此處之言不傳四耳之外,公淵且言之。”

  “唯!”

  得言,傅僉卻沒有起身,而是頓首而拜,音容皆愴然,“稟陛下,僉師討虜將軍,任事以來,籌畫策算,隨軍南征北討,咸有功勞。蕭關道之戰,僉師帥厲士卒,心懷死志欲殺身報國,乃我大漢忠烈之士也!然今因戰損容,竟有惡賊譏之,以‘疤’加僉師名諱號之,嘲諷于隴右及漢中各部軍中!僉委實意難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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