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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何薄我

  東南出石門,度小隴山,可百余仞,石路逶迤,劣通單步。

  自老秦人取道沿著渭水入關中伊始,渭水河谷的難于通行,便被世人所知。

  一身著甲胄的將帥,立于一兀立而起的巨石上,捋胡縱聲大笑。

  只見他身長七尺四寸,方頭大耳,相貌堂堂;那濃眉虬須與炯炯有神的雙眸,讓人甫一見,便心生“我輩男兒當如是”之贊。

  他乃大漢的前領軍吳班,吳元雄。

  為人慷慨昂揚,膽氣過人,素以豪俠稱。

  是如今大漢軍中宿將里,名聲及用兵僅于趙云、魏延及李嚴與陳到的將領。

  連其族兄關中都督吳懿,都無法掩其鋒芒。

  夷陵之戰時,他便與馮習被先帝劉備任命為先鋒,攻破巫縣吳將李異,將戰線推到秭歸縣,為討吳大軍辟開了出蜀之路。

  今率軍來扼守渭水河谷,亦讓逆魏將軍王雙一籌莫展。

  僅容數十人通行的逼仄道路,王雙哪怕讓部曲為先登,連續十余日的晝夜強攻,都無法突破漢軍的防御。

  王雙尋了善于攀爬的士卒,編入敢死營,想攀山越嶺而冒死突襲。

  卻不想,吳班掌軍法令森嚴,巡山及戒備的將士,一刻鐘便有一隊探查四周。

  因而,那三百敢死之士,下場很凄慘。

  被漢軍弓弩箭矢的威逼下,只得松手從數十仞高的峭壁墮下,聲聲凄厲的哀鳴,響徹了河谷,回聲連綿不絕。

  有些落在了渭水中,激起數丈高的水柱。

  有些狠狠砸在崩石林立的谷道上,血濺五尺高,化作一灘紅白肉泥,隱隱可見白骨。

  亦讓魏軍人人面色大怖。

  讓王雙氣結。

  后,得曹真別遣三千人來助戰,他便仗著兵力更眾,乃將后方運送輜重糧秣而來的舟船載兵,趁著夜色強渡渭水。

  打算以死傷半數兵力的代價,來換取打通渭水河谷的戰略目的。

  然而,這個決策,讓他就此偃旗息鼓,無法再戰。

  渭水出隴山,本就因西東地勢落差頗大而變得湍急,魏軍的舟船逆流而上,搶渡的速度無法迅捷。

  且對此,吳班早有準備。

  甫一至此地時,便讓士卒伐樹近百,去枝葉取干,兩頭削尖。

  待見魏軍舟船來時,便悉數推入渭水中,尖木干借助著湍急的水力,以萬鈞之勢撞上舟船。

  一時之間,船沉人溺,無數魏軍淪為魚鱉之食。

  或許,今歲右扶風的漁夫,恐會欣喜而贊魚鱉碩大肥美吧!

  搶渡失敗,王雙也徹底放棄了,能通行渭水河谷的念頭。

  收攏殘余士卒,于隴山東側扼守出口后,便遣人將此地戰事經過報于曹真,及以戰損士卒無數而無果,請罪之。

  亦是說,攻渭水河谷的逆魏之軍,不為憂矣!

  自然,吳班也作表于丞相,聲稱此路魏軍已退之事。

  隴關道,街亭。

  連續接到吳懿、吳班的報捷,哪怕素重威儀的丞相諸葛亮,都忍不住喜上眉梢。

  那一種從心底泛起的喜悅。

  且是綿綿不絕,于瞬息間便洋溢滿了身軀。

  數年的夙夜憂嘆與如履薄冰,今終于迎來了,令他無比欣慰的結果。

  天水郡全據有,此處街亭固若金湯,可謂隴右已然囊中之物矣!

  占據了隴右,攻占涼州乃事半功倍也!

  而全據涼州后,十年之內可萬騎席卷關中,光復大漢舊都矣!

  以八百里秦川的閉塞,以及巴蜀之地豐饒,可得昔日戰國時強秦的王霸之基也。

  進可克復中原,退可保漢祚不絕!

  無論那一種結果,都可以讓他,身損后見到先帝時,道一聲“陛下知遇之恩、托孤之重,臣幸不辱命”耳!

  于大纛下,端坐胡牀上的丞相,將兩份軍報鋪展在案幾前,連番目讀了好幾次。

  少時,舒了口氣,便將視線投去了遠處的連綿山巒,目光有些迷離。

  那傲立于天地間的山脈,已然有了些綠意,點綴在乍暖還寒的初春中。

  三月了,萬物復蘇了。

  我大漢的“復蘇”,亦然迎來了曙光!

  可賀焉!

  丞相忽然覺得,哪怕第一次抱著孫兒諸葛攀的時候,心中的幸福感,都沒有今天來得充盈。

  亦然覺得,今歲的春日陽光,尤其的明媚與暖人心。

  然而,有時候,明天與意外,誰都不知道哪個先來臨。

  “報!”

  一傳令兵,正疾步往大纛趨來。

  未到跟前,便從胸襟內掏出一布帛,雙手高舉,“稟丞相,蕭關道討虜將軍呈軍報至!”

  嗯,子瑾有書來?

  莫非蕭關道的魏軍,亦然退了?

  被打斷思緒的丞相,側頭而顧,心中帶著一縷期待,伸手從親衛手中接過軍報。

  待展開看讀,臉龐上的笑意,便猶如潮水般驟然退去。

  那寥寥數行字,讓他睜大雙眸看了好久。

  神情滿是猶不信。

  “嘣!”

  只手將軍報狠狠的砸在案幾上,筆墨硯臺皆應聲震起,讓案幾上化作一片狼藉,“幼常誤我!!”

  亦讓身側的關興,神情滿是不可置信。

  他從未見丞相如此失態過。

  抑或者說,舉大漢上下,都無有人見丞相動怒過。

  幼常誤了丞相?

  難道是馬參軍有不妥之舉?

  關興隱隱猜測著,有心想問之。卻又見丞相已然闔目屏息,滿臉皆洋溢著苦澀,便偷偷的咽下了疑惑。

  不知過了多久,丞相吐出了一口濁氣。

  臉龐上恚忿、悲憤、苦澀、不甘、悵然等等諸多情緒,皆隱藏去。

  唯有,留下了一縷愧疚。

  他想起來了,先帝劉備崩殂前,曾是如此叮囑:“馬謖言過其實,不可大用,君其察之!”

  但他卻以為不然,不吝擢拔之,委于重任!

  以至今日苦酒自釀。

  “臣,愧對先帝托孤之重矣.......”

  心中悄然閃過一句悲戚,丞相驟然睜開眼睛。

  勃然起身,將并立于大纛側的金鈇鉞猛然拔起,遞給關興,音色皆厲,“安國,你執此鈇鉞,火速去知會陳將軍將輜重等物,盡交與高將軍。讓其立即領本部五千將士,輕裝趕赴蕭關道!六日之內,不至,當軍法!”

  “諾!”

  雙手接過天子劉禪賜下的金鈇鉞,關興滿臉慎重恭聲領命。

  亦不敢耽擱,躬身一拜后,便轉身大步下了高臺,帶著幾個扈從馳馬沿著隴關道而南去。

  丞相焦慮的目光,一直追逐他的身影,待隱入山道拐曲處后,方側頭歸來繼續督戰。

  此處的戰事,依舊如火如荼。

  久經戰事、甚得軍心的曹真,已然讓士卒將營寨前的壕溝填平。

  亦仗著逆魏國力雄厚,不吝嗇箭矢等輜重,每日都盡情傾瀉箭矢,掩護著曹軍士卒蟻附而攻。

  大漢早就式微。

  且此番來隴右乃是出其不意的奔襲,為了節約行軍時間,并沒有攜帶多少箭弩矢。

  譬如元戎弩的特制弩矢,已然消耗殆盡。

  讓營寨的守御,薄弱了好多。

  每每都被那逆魏將士登上了營寨矮垣,短兵相接。

  這也是丞相不敢調動此處兵力,前去助鄭璞守蕭關道的緣由。

  畢竟,若是蕭關道失守,還能在顯親、略陽二縣繼續遏道布防,堵死曹軍南下的道路。

  然而街亭若是失守,魏軍便可長驅直入天水郡,飲馬渭水,讓此番北伐的勝負,再無轉機。

  子瑾,務必要多堅持些時日!

  至少,要堅守到陳式部的馳援!

  亦但愿,天憐我大漢!

  奉信人定勝天的丞相,平生第一次虔誠的向上蒼祈盼著。

  然而,天意再薄于他。

  僅四日后,距離他讓陳式限期馳援還差兩日的時間,鄭璞的軍報再至。

  不再是寥寥幾行。

  “璞本微末之人,賴丞相不棄,見信異常,多番擢拔,委于重任,璞感恩涕零,無以為報。今逆魏大軍近三倍于我,出蕭關東來;逆魏左將軍張郃,領騎約三千,取道涼州北來,并力攻我。璞兵少,亦無能,愧對丞相擢拔之恩,已勢窮矣!還望丞相盡早布防后方,早做打算。璞竭盡所能,且拖延之。身若不死,逆魏絕無一兵一卒得過!”

  丞相看罷,忍不住便雙眸微濕,昂首向天而嘆。

  他安能不知,鄭璞此軍報,亦然是絕筆書也!

  自法孝直病故后,大漢籌畫策算之才,幾無一人!

  好不容易,有年齒輕輕的鄭璞嶄露頭角,所謀之策,無一不中;所斷之事,不偏毫厘!

  他亦是盡心培養,不吝擢拔,連因其乃益州士人,恐他日難容于同僚,便連他的婚事都越俎代庖的考慮到了。

  本寄望著,他日此子能在自身故去后,扛起克復中原的旌旗,再延漢祚!

  卻不想,今日竟凋零在即!

  悠悠蒼天,為何薄于我大漢邪......

  少時,丞相壓下了心中悲憤,斂容端坐胡牀。

  他乃意志十分堅韌之人。

  大漢連遭襄樊之敗、夷陵之敗,以及先帝劉備崩殂于永安,他心中都堅信著,有朝一日,巴蜀必然光復舊都,大漢終會克復中原,再延四百年漢祚的輝煌!

  如今,他亦然沒有放棄此念。

  略作思緒,便執筆點墨疾書,將迎接最壞結局的調度,悉數發出。

  著令關興為別督,領五千人立即趕赴成紀縣,依城池扼守。

  既是威脅魏軍后路,讓其不敢大肆南下;又是呼應駐守在平襄城的魏延部,不讓他被斷了歸路。

  著令將軍高翔,領萬余士卒,立即趕赴略陽縣遏道而守,不讓出蕭關的魏軍,長驅來街亭后方夾擊。

  著令在天水郡的吳懿部,將安撫黔首黎庶之責,交給吳班兼領之。

  讓他得以分身,先趕赴顯親縣落下營寨,堵住魏軍沿著長離水(葫蘆河)河谷南下的可能。

  連即將抵達天水郡的鄧芝部,都有將令傳去。

  乃是讓他以千余人,護送糧秣輜重即可。

  分出四千兵馬加速行軍,趕往顯親縣,與吳懿部協力共守。

  畢竟,吳懿部如今僅有三千兵馬,難擋魏軍。

  調度完一切,丞相便讓扈從攜來了甲胄披上,親自走上了營地的矮垣,提劍帥厲將士奮勇死守。

  嗯,曹真應也是得知,安定郡的魏軍出蕭關了。

  是故,這幾日親自擂鼓,激勵士卒不顧生死、晝夜來攻,讓戰事異常激烈。

  其緣由,不外乎是想拖住丞相此處的兵馬,不讓他分兵去蕭關道馳援。

  至于鄭璞,為何四日內兩次告急,還得從馬謖負氣而去說起。

  當日他與鄭璞不歡而散,心中羞惱異常。

  燃盡理智的怒火,讓他覺得鄭璞乃忘恩負義的鄙夫!

  明明自身于他有舉薦之恩,明明他知曉自身在軍中的尷尬處境,明明正逢建功立業的天賜良機,他竟然回絕了!

  竟回絕了!!

  安能如此邪?

  誠然,他想出兵蕭關,乃是徇己私功名,但亦是于國裨益之舉!

  他日我大漢出兵奪關中三輔之地,焉能不走蕭關道也!今趁機奪了蕭關,加以修繕,倚為門戶,豈不是占盡先機?

  目光短淺之輩!

  不足為謀!

  憤慨難當的馬謖,更加堅定了兵出蕭關的決策。

  人以弗能,我以為能!

  他要以一場大勝,來證明自身的能力,建立自身的威信。

  讓軍中非議者閉口,讓諸如鄭璞之輩自愧不如!

  因在他的策算中,覺得即使逆魏知道他放棄地利,前來占據蕭關,亦不會有大軍來襲。如鄭璞所思,魏軍別遣一部困住月支城內的楊條,盡起大軍長驅而來,難成行。

  其倚仗,乃是安定郡的地勢。

  隴者,兀高之地也。

  天水、隴西等郡之所以被稱之為隴右,乃是地勢比關中三輔高出了許多。

  與之類同的,乃是安定郡可被稱為隴東,而武都郡則可謂之隴南。

  只不過安定及武都二郡,戰略意義與隴右無法相提并論,是故鮮有人冠以“隴”之稱。

  以安定郡的地勢,魏軍想遣大軍長驅而來,必然受制于糧秣輜重補給的困境。只要能堅守半月之期,魏軍必然糧盡而退也。

  有何懼之!

  帶著此念,歸到自己營地后,馬謖便聚麾下將軍張休、李盛、黃襲以及王平四人,聲稱將要率軍去蕭關。

  張休、李盛與黃襲三人,在漢中郡時便被丞相調撥于馬謖麾下。

  對此馬謖之命,面面相覷后,亦不敢爭辯。

  但王平則是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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