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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虬須

  有功必錄,有過必舉。

  乃丞相諸葛亮開府治事以來,踐行的準則。

  尤其是,此時正值大漢蓄力北伐,欲讓將士皆死力之際。

  是故,一手促成氐王符章舉族內遷的鄭璞,丞相在上表朝廷,請天子詔令封賞符章時,亦然表了鄭璞之功。

  正式躍為雜號將軍:職遷討虜將軍。

  只不過如今軍中各部,已然調度隸屬完畢,因而鄭璞并沒有被增兵。

  或許,乃是大漢自先帝以來“職與權弗抵”之由吧,丞相與天子劉禪覺得遷職不增兵太敷衍,為了彰顯鄭璞之功,便以詔令形式賜婚。

  待西鄉侯張家小女及笄后,便許給鄭璞。

  先被丞相器異,后與天子成為連襟,大漢朝野皆知鄭璞未來必然成為國之重臣。

  漢中諸將亦了然在胸。

  雖無刻意結好,卻也不會故意苛難。

  被先帝拔于行伍,從一無名小卒至國之藩籬的魏延,不曾有忘先帝的知遇之恩。

  亦對如今天子劉禪忠心耿耿,甘愿百死不辭。

  因而,知鄭璞與天子有所牽連后,便對鄭璞的桀驁收斂了幾分。

  且,隨鄭璞而來的人,有一乃是傅僉。

  傅肜忠烈報國,向來被軍中將士所贊嘆。

  而魏延亦是義陽人,與傅僉先父傅肜有同鄉之誼,皆是先帝劉備客居新野時,應募入行伍的袍澤。

  今見傅僉成為鄭璞弟子,愛屋及烏下,亦不好作色而苛。

  尤其是,鄭璞甫一至,便行禮言道。

  “稟魏將軍,丞相遣我來此,名為佐事,實乃令我觀將軍用兵以裨益自身。還請將軍不以我愚鈍,不吝明之。”

  既是以小輩自居,隱晦贊了魏延統兵之能。

  又是直截了當,將自身不會多作置喙的意思告知。

  讓魏延含笑捋胡,顧盼隱有自得。

  亦倏然間覺得,這位驟然名聲鵲起的弱冠小輩,竟是順眼了許多。

  不過,舉大漢上下,值得他和善言辭與對之人寥寥無幾,其中不含有鄭璞。

  “莫犯我軍規,莫礙我調度。其余之事,自便之,無人阻你。”

  猶如對自身麾下將士般,魏延音容淡淡,擺了擺手,便將鄭璞打發出了中軍大帳。

  然,卻是將傅僉給留下了。

  聲稱他長子與傅僉年齒相仿,如今也在軍中,便遣去作伴。

  對此,傅僉有些楞然。

  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抬頭目視鄭璞,待鄭璞微微頷首后,方欣喜躬身而拜,“僉,謝將軍照拂。”

  桀驁如魏文長,亦不是那么難相處嘛.......

  出了中軍大帳的鄭璞,信步隨魏延部曲去入駐之處時,心中微有感慨。

  且行,且觀。

  因備戰窺機奔襲東三郡,魏延乃率領將士東出數十里,駐扎在巴蜀稱為“赤阪”、曹魏稱為“丹口”之地。

  乃是沔水東去,從大巴山與秦嶺山脈逼近處,沖擊出來的河谷,異常狹隘逼仄。

  亦然是曹魏東進漢中的必經之處。

  不管從關中走子午谷,抑或者從東三郡徑直來襲。

  必然,如此山水相依的豁口,自古是防御戍圍的首選之地。

  自東三郡被曹魏奪取后,大漢便在此修筑了戍圍。

  地勢北靠秦嶺山脈延伸出來的龍亭山,南依沔水,扼守在秦嶺儻駱道入漢中郡兩個出口之間,遂成為漢中郡的東門戶。

  戰略意義,與陽安口的戍圍并重。

  且,與陽安口后方有沔陽城池為依托類同,此戍圍的后方,成固縣城池亦然修筑在平坦之地,半日疾行便可馳援。

  嗯,沔水蜿蜒至此,過龍亭山的峽谷名稱為黃金峽。

  是故,此防御工事,亦被稱為“黃金戍圍”!注1

  經過此黃金戍圍的沔水,因河道驟仄,水流異常湍急,且險灘礁石極多。

  無論大漢還是曹魏,都很難取此道大規模用兵。

  大漢若兵出,順流直下,旦夕間抵達魏興郡的西城,可得奇襲之效。

  然而,若是戰不利,想退兵則艱難無比。

  若無斷尾求生,讓一二部軍決死斷后,則全軍不得歸。

  且昔日魏武曹操劃分東三郡時,還沿著沔水河谷,于子午谷入口之西,設立了隸屬魏興郡的安陽縣,作為防御巴蜀的前哨。

  今歸魏興太守申儀守備。

  亦是說,魏延所謀的奇襲長安,很不切實際。

  至少他很難做到,攻陷安陽縣時可全殲魏軍將士,不走脫一人歸去報信。

  還好,決策者乃是丞相.......

  目睹著浩浩蕩蕩的沔水,以及怪石鱗次櫛比的河床,鄭璞心中有些幸慶。

  既是為子午谷不再提及,又是為諸葛喬不來此地。

  嗯,丞相原本打算,讓諸葛喬同來觀戰的。

  然而,鄭璞輕聲說了句“伯松兄似是身體有恙”,讓丞相才驟然發覺,諸葛喬因數月運糧而有幾分骨瘦形銷了。

  是故,諸葛喬便留在沔陽處理案牘。

  而原本,丞相讓他所攜帶的口信,便成了鄭璞代勞。

  “子瑾轉言與文長,今歲畢,無論孟達是否舉兵,不管是否與逆魏戰,皆要率兵歸來。”

  亦讓鄭璞瞬息間,明白了丞相之意。

  翌歲初,誓師北伐!

  不過,細細沉吟之,卻也不意外。

  若不是為了等孟達舉兵,丞相在秋收畢時,便出兵隴右了!

  一來,是時不我待。

  世上無有不漏風之墻。從春三月伊始,大漢十余萬大軍進駐漢中郡,時日若耽擱久了,恐會走漏消息,被逆魏所驚覺。

  再者,則是孟達若舉兵,必然會將曹魏兵力吸引至荊州。

  對大漢北伐,有類同于“聲東擊西”之效。

  最后,乃是為大漢的士卒,鮮有北方人。

  漢中郡因被秦嶺山脈所閉塞,氣候與巴蜀相差無幾。

  然,兵出武都郡,無論北上關中還是西進隴右,氣候都決然不同。

  而自古以來,驅兵而戰的憂慮,首為糧秣輜重供給。

  其次,便是擔憂將士的水土不服,而引發疫病橫行,未戰而先自潰!

  謹慎細微如丞相,在等孟達舉兵時,也是想著用這個冬天,讓士卒們先適應西北朔風如刀的氣候。

  “將軍,營帳已設好,是否安歇?”

  一記問話,打斷了鄭璞的沉思。

  是張嶷。

  鄭璞此番來黃金戍圍,除了傅僉以及乞牙厝等二十余扈從外,還特地將他攜來。

  為了讓不曾隨軍征伐的他,積累戰場經驗。

  至于霍弋,以他的身份及才能,丞相早晚會讓他督領一軍的。

  如今讓他留在軍中獨領各部,亦是早日歷練熟悉。

  畢竟,克復中原,非一人之功。

  “不必了。”

  微微搖頭,鄭璞拔步向前,還招手示意他隨行,“今得來鎮北將軍軍中觀戰,乃難得之機也。伯岐且隨我走走,多察看魏將軍各部落營及將士調度,或可裨益自身。”

  “諾。”

  聞言,張嶷重重頷首,肅容出聲,“我必不負將軍栽培之恩。”

  “呵”

  如此恭敬作態,亦讓鄭璞囅然而笑。

  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恭謹拘束,方問道,“閑暇之際,伯岐不如與我共論軍計。且看此戍圍防御,如若你為守將,當何如卻敵?反之,若如你為來襲的逆魏將率,又如何攻之?”

  “將軍有問,我安敢拂之?”

  頓時,張嶷便神采飛揚,連連頷首,“還請將軍緩我觀之,且作思慮后,再與將軍共論。”

  “好。”

  冬,十二月。

  上庸城墻上,新城太守孟達目視著城外密密麻麻的魏軍,滿目悵然。

  他被司馬懿陰了一把。

  且是陷入死地,萬劫不復的那種。

  自六月司馬懿駐軍宛城以來,頻頻遣使安撫于他。

  如贊賞他鎮守東三郡,數年如一日抵御巴蜀,勞苦功高,乃曹魏中流砥柱也。

  如聲稱曹魏不日將再伐孫吳,荊州亦然會出兵,讓他繼續操勞,鎮守好巴蜀與曹魏的邊地。

  等等。

  讓他寬解了心思,以為曹魏不會洞悉自身所思,進而沒有作準備。

  連丞相諸葛亮書信來,讓他早日作準備,他都覺得無需著急。因同樣鎮守在荊州的左將軍張郃,并沒有勒兵馬而動的跡象。

  且他一旦讓吏民備戰,恐被司馬懿洞悉了虛實。

  然而,倏然之間,司馬懿便遣人來,催促他入雒陽述職。

  入雒陽,則不得歸。

  不入,則會被司馬懿以不聽調度為由,斷定他有貳心,率軍來討。

  無奈之下,他被迫提前舉兵。

  當日,他尚且以為,有萬余兵馬的自身,倚仗上庸堅城,以及巴蜀的援兵,可高枕無憂。

  因宛城距雒陽八百里,而上庸距雒陽一千兩百里。

  司馬懿若率軍來討,先上表雒陽請詔令再督各部兵馬來,至少耗時一月,他早就作好迎戰的準備了。

  且上庸城依山而筑,三面被沔水環繞。

  城下沔水之處,尚有木柵欄修筑的“白馬塞”,可遏住從荊州逆流而來的水路。

  其易守難攻,有些類似于襄陽城。

  縱使敵來五倍攻之,亦無俱之。

  昔日他引夏侯尚及徐晃,攻破是時駐守上庸的劉封,還如此嗤笑:“封、耽據金城千里,而更失之乎!”

  哪料到,今日他竟亦淪為笑柄。

  司馬懿率軍入駐宛城時,便是帶著曹叡“孟達若反,卿可伐之”的詔令,無需再度上表。

  且,他并沒有調動張郃部。

  乃是一直讓張頜部按兵不動,來迷惑自己。

  暗自調遣了荊州從事州泰,早就領兵馬蓄勢以待,與遣來催他入雒的使者,同時出發前來上庸。

  州泰,乃南陽郡人。

  少有名聲,深諳軍略,且勇猛過人。

  在司馬懿駐宛城時,常被刺史裴潛所遣,至宛城稟報軍務。

  亦因此,才能被司馬懿賞識。

  深諳荊州地形的他,被司馬懿委任為先鋒,暗中領軍兩千,一路疾襲上庸而來。

  東三郡四百里崎嶇無比的山路,僅用了五日便趕至!

  是時,孟達正帶著士卒及民夫,修繕遏制水路的城外白馬塞。

  州泰驟然兵臨,大肆鼓噪而攻,驅趕著民夫倒卷沖塞。

  孟達猝不及防,且出城修繕防御工事的兵卒本就不多,無法抵御。

  無奈之下,只得放棄白馬塞,領兵退回了城池內固守。

  亦讓沔水河道暢通之下,后方隨之而來的司馬懿本部大軍,得以舟船運送糧秣輜重,僅用八日便從宛城,帶著無數攻城器械趕至,將上庸城池團團圍住。

  來時之速,僅容孟達遣使趕赴漢中,求丞相諸葛亮發兵來救。

  然而,救兵未至,噩耗卻是先行抵達。

  本隸屬于他的魏興太守,素來首鼠兩端的申儀,此番竟不做壁上觀,待雙方落幕后再下注!

  徑直舉兵,遣人來稟報司馬懿,聲稱他會在增兵安陽縣,遏制住巴蜀來援。

  讓上庸城池內,將士及吏民皆如喪考妣。

  畢竟,白馬塞之失,城內將士已然士氣不穩矣!

  今若無援兵來,此城安能守乎?

  莫非,此乃天欲亡我乎!

  孟達心中陣陣悲愴,卻亦然作斗志昂揚之態,鼓舞著將士的堅守信念。

  然而,可惜了。

  萬余士卒,除去他部曲外,并無多少人眸露決死之意。

  尤其是司馬懿圍城后,又以箭矢攜書,射入城內。

  聲稱僅誅反叛的首惡孟達,余者皆不究,讓他人莫自誤,速開城而降。若是拼死抵抗,攻破城池之日,則是滿城雞犬不留!

  且,還要追責城內將士,不在城內的家眷。

  曹魏屠城,不乏先例。

  因而,箭書入城不過二日,城內軍心再度動搖。

  再者,圍城之后,司馬懿乃是不計傷亡的晝夜攻打。

  攻防五日,上庸城內擂木、箭矢悉數耗盡,箭樓被石砲擊倒。

  攻防八日,上庸將士死傷千余,人人皆惶惶不安,且三五做群,私語不斷。

  攻防十二日,司馬懿分兵了.........

  原先一直充任先登的州泰部,竟急匆匆往魏興郡的安陽縣趕去。

  日夜在城墻之上的孟達,瞧得真切。

  亦不管是否確鑿,便大聲歡呼,鼓噪士氣,“丞相已發兵來救,眾將士再堅守數日,援軍必至!”

  然也!

  魏延得孟達書時,便長驅而下了。

  而沔水河谷一山上,有一人正投目下顧。

  見州泰領兵而過時,便狠狠的一拳擊在自己大腿上,亦滿臉昂揚!

  嗯,他年齒未三旬,卻虬須近三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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