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復與關頭實為益州福禍之門。”
——法正《與劉璋箋》
先帝劉備取蜀,兵圍雒城時,法正曾與劉禪書勸降,聲稱“魚復”與“關頭”乃是益州的福禍之門,失之則閉塞的益州不可守。
其中,魚復(瞿塘峽)現今,已更名為永安。
而關頭,便是益州北部第一道關隘,關城。
亦是金牛道的起點。
鄭璞一行,驅趕著戰馬及俘虜,來至此處已第三日。
裹足不前,并非是留戀此關隘雄峻之美。
而是等候陽安口那邊的馬岱,遣兵前來接應方能過去。
因從關城至陽安口,要取道武都郡的東南角,距離大約120里(漢)。
逆魏本多騎,關城守將近日又探到,武都下辯有隴右增兵而來,小心點總歸好些。
且,又因武都郡的漢家黎庶皆被遷徙走,武都除了下辯、上祿、武都道三縣有魏軍駐扎外,其余地方皆是未遷徙的氐人部落游離,一不小心就會引發沒必要的沖突。
此也是每一任廣石督,會頻頻派遣小隊兵馬而出,與魏軍及氐人部落小戰不斷的緣由。
為了保障陽安口與關城的暢通無堵。
鄭璞此時,駐足關隘內于一巨石之上,目視著西漢水浩浩蕩蕩,從腳下穿行而過,心中也不由一聲嘆息,
這條與故道匯流,蜿蜒入蜀地更名為嘉陵江的西漢水,扼殺了蜀地直襲關中的希望。
初,高祖劉邦以韓信“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奪了三秦之地,其中巴蜀的糧秣輜重運送,皆賴以這條西漢水。
因那時候,西漢水尚與入漢中郡的漢水(沔水)連接,形成武都境內的天池大澤,讓上下游的水流皆得以平緩,大船行走無憂。
北可入關中,西可上隴右!
然而,暗度陳倉僅僅二十年后,武都便迎來一場大地震。
武都郡西南部地勢被抬高,西漢水與漢水不再匯流,連天池大澤都震沒了........
失去天池大澤的水流緩沖,西漢水豐雨期入蜀十分湍急,枯水期時常斷流,莫說大船行走,連小舟都難于通行。
不管是巴蜀還是漢中郡,從此再無依托河流,將糧秣輜重直接運送入關中的可能。注1
暗度陳倉,已然成為絕響。
征伐的命脈,斷了......
連隔絕關中與武都郡的大散關,都因戰略意義不再,從此荒廢了。
于巴蜀之地而言,乃是從戰國七雄之爭,到高祖劉邦取三秦之地,巴蜀賴以源源不斷供血關中的嘉陵江,戰略意義亦一落千丈。
譬如最早的白水關,乃是設立在嘉陵江河谷,如今已經轉至白龍江河谷。
唉,蜀道難啊!
屆時北伐,關中恐難為。
至于兵進隴右,糧秣輜重運送亦然艱難,且西北地瘠不能以戰養戰,得須尋個地方屯田方可。
蹙眉半闔目的鄭璞,心中悄然而思。
卻是不想,隨在身側的傅僉,已經輕聲喚他數次了。
直至衣袖被扯了扯,方從專注中醒來,鄭璞揚眉而目顧。
“先生,時辰將至暮食,該歸去巡營了。”
“哦好。”
微微頷首,鄭璞轉身歸去。
且行于途,或是沉默了許久而乏趣,傅僉輕聲問道,“先生,我這數日屢自做思慮,卻是仍不明了。先生當日皆釋那些氐人大酋歸去,紹先兄為我解惑,聲稱此乃分化之計。然,那些大酋被我軍攻伐,損失慘重必記恨,自是同仇敵愾聯合對抗我大漢。分化之計,又從何說起邪?”
嗯,當日景谷道戰罷,氐人許多部落大酋都被俘虜。
而鄭璞詢問俘虜時,得知陰平橋頭主官,乃是昔日率兵響應馬超的武都氐王符章后,便悉數將那些大酋放了。
只是為了,讓他們給符章帶一句話。
“今氐王兵敗,逆魏必輕之,賊強端必惱之。橋頭,乃蜀隴咽喉,兵家必爭之地也!彼焉能待氐王如初否?”
自然,如此做法乃是挑撥離間。
卻能讓符章無法不自疑。
本來羌氐部落,就普遍存在著弱肉強食的兼并法則。
且符章乃武都的氐王,不愿被逆魏遷戶,才南下來依附陰平氐王強端的。
而守橋頭戍圍,就是依附的誠意:以自身部落族人,為強端充當抵御漢軍的第一道防線。
但此番兵敗,將先前的默契打破了。
逆魏為了隴右及武都的安穩,絕不允許陰平橋頭這樣緊要之地,再由符章來戍守。
而陰平氐王強端,則是亦免不了,生出符章已利用價值的心思。
畢竟,符章率部落南下,占了不少原先屬于他部落的牧場及田畝,雙方的利弊,已然不平等了。
是故,另一想法就會占據上風。
如若強端聯合魏軍,將符章的部落吞并了,便是皆大歡喜。
于強端而言,增加了自身部落的實力。
而于逆魏而言,則是陰平人心合一,可更好的為隴右充當屏障。
至于鄭璞,為何將所有部落大酋,盡數釋放歸去,乃是給符章施加壓力。
此些大酋皆是因符章的調度失誤而戰敗,以至族人戰死被俘無數,部落式微之下必然心生惱意,進而竭盡所能大肆詆毀符章。
三人成虎,眾口鑠金。
久而久之,即使強端沒有并吞之心,符章亦然會覺得自身已被陰平排斥。
其中干系,錯亂復雜,自然不是年方十二的傅僉,能洞悉得了的。
因而,鄭璞聞問,亦沒有解釋太多。
乃是語氣淡淡,并沒有解惑,“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你若將《戰國策》研讀透了,自會明了其中緣故。”
“哦”
有些怏怏,傅僉不敢再多問。
不過,他沒有沉默多久,又繼續發問,“那先生,可否為我解惑,為何趁機進軍橋頭戍圍呢?我知不占據橋頭,乃是避免魏軍率軍來爭奪。然,我亦問過紹先兄及義弘兄了,若當時我軍隨尾追擊,驅潰兵在前,奪下橋頭戍圍并不難。屆時攻下橋頭,可取賊軍輜及糧秣,再歸師豈不更佳?”
“呵”
側頭斜目,有些詫異的撇了身邊小子,鄭璞輕聲發笑。
亦讓傅僉神情更加疑惑,忍不住又催問了聲,“先生,莫非是我所言,有不妥之處?”
“倒也無。”
此次,鄭璞并沒有避開話題,耐心的解惑道,“誠然,賊軍大敗而歸,我軍故可趁機將那橋頭戍圍一戰下。然而,戰事不可拘泥于一城一地的得失。我且問你,若你未賊子強端,抑或逆魏雍州刺史郭淮,得知橋頭被攻破,當如舉措?”
“嗯......”
垂頭沉吟片刻,傅僉便確鑿出聲,“我若是彼等,即使不率軍攻白水關,亦會部署重兵戍守橋頭,且會遣兵每日巡視景谷道。”
“然。”
鄭璞露出笑容,止步目視著他,復問,“我且再問你,若賊部署重兵在橋頭,白水關將如何應對?”
自是增兵固守,以免被賊有機可乘。
心道了聲,傅僉亦恍然大悟,“先生,我知矣!乃是我大漢現今未到北伐之時,盡可能避免與魏軍徒做消耗。”
“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
再度拔步而行的鄭璞,叮囑道,“小子切記,為將者,莫不可貪小利而誤大。”
“諾!”
且行,且言。
徒問而師解惑,于細細叮囑中,鄭璞此身所長揉碎了,灌輸給年少的傅僉。
正如丞相諸葛亮于小亭對趙云所言一樣,克復中原,非一輩之功。
培養出可繼承衣缽的后輩,亦是推進復興漢室的腳步向前。
一夜無話。
翌日,辰時,鄭璞終于等到了,馬岱派遣過來的迎接人馬。
乃是早就歸去陽安口的楊霽,領了兩百騎而來。
出人意料的,張苞竟也隨來了。
若不是霍弋率先迎上去,欣喜的打招呼,鄭璞都無法確信眼前這位,胡須修葺整齊、眉目和熙,隱隱有股“腹有詩書氣自華”風采之人,竟是故張車騎的長子。
不過,那長八尺有余、猶如熊羆的身軀,與聲如洪鐘的大笑,倒是頗為契合其父“萬人敵”的豪烈。
一番客套,便啟程而往。
楊霽將三百騎卒,以半扇型散開,警戒著西面十里內的動靜。
趙廣領本部在前引道,霍弋督士卒驅趕俘虜戰馬及輜重行于后,很清閑的鄭璞,則是悠哉游哉的聽著傅僉誦書,緩步在中軍。
時而有了興趣,還會橫笛于唇即興一曲,猶如出游踏青般。
只是他沒有察覺,身后與霍弋敘舊的張苞,時不時便會將好奇的目光,投在他身上。
抑或者說,他身為廣石督,竟隨行楊霽而來,自有別意吧。
從關城至陽安口,行軍大致須兩日。
而鄭璞一行,因是近晌午時分才啟程,是故于野外落營了兩次。
第二日的落營暮食,已抵達玉帶河匯入漢水之處,此地已無需擔憂有魏軍或氐人部落前來襲擊或騷擾了。
因而,所有人都松懈了一口氣。
士卒們以什為單位圍在篝火前,等候著暮食,歡笑起伏。
首次從征的南中蠻夷,各自掰著手指碎碎念,憧憬著此番戰勝的賞賜,能給家人添些什么物品。
朝廷現今的賞罰嚴明,他們在成為士卒第一日后,便被灌輸了。
以此戰的繳獲,朝廷必然會賜下資帛嘉獎。
且鄭璞與趙廣及霍弋,皆已然聲稱自身絲毫不取,將之均分給他們這些士卒。
不過,劃分的比例微有不同。
先分出一半,授予那些戰死及傷退袍澤,剩下的才會均分。
對此,那些南中士卒,皆感恩莫名。
畢竟于他們而言,最為擔憂的,便是自己戰死了,已遷徙入蜀地的家人,生存難以為續。
至于趙廣及霍弋的老卒部曲,則是在起哄著。
紛紛慫恿著各自上官,讓他去尋趙廣或霍弋,問能否宰殺幾只虜獲的羊打牙祭。
最后連楊霽都隨著鼓噪,戲言讓鄭璞犒勞他族人出百里來迎的辛苦。
結果,自然是炙羊肉的香味,彌漫了整個玉帶河畔。
依著習慣,鄭璞巡營看士卒們皆飽餐,歸去軍帳入眠后,方回來用餐。
卻見自己軍帳前的火堆,張苞抱著一酒囊端坐在胡牀上,正與炙烤著羊肉、溫稻飯的傅僉言笑晏晏。
見鄭璞歸來了,他便起身微微搖晃著酒囊,笑顏潺潺而道。
“我攜了些酒水,特來與子瑾共飲之。”
咦,有事尋我?
“多謝文容盛情。”
鄭璞心中微訝,亦喜笑盈腮,“實不相瞞,我已數月未聞酒味了!”
隨手撈過來一胡牀且坐,鄭璞接過傅僉遞過來的稻飯與羊肉,“文容兄且稍后,待我先解解腹中饑。”
“好,子瑾自便。”
早就用過暮食的張苞,含笑頷首。
少時,鄭璞匆匆果腹罷,便尋了個理由,將傅僉及扈從乞牙厝遣去歇下。
張苞亦然笑吟吟的遞過來了酒囊。
二人你來我往,敘些閑話,談笑風生。
待酒囊見底,張苞便肅容,拱手而問。
“先前便聽聞,丞相常贊子瑾胸有韜略。后柳休然為我副職,亦常聽他多番提及,子瑾隨征牂牁郡時籌畫之功。昨日與紹先及義弘暢談,得聞子瑾設伏景谷道的誘敵之計。是故,我甚為嘆服,亦些疑惑想請教之,還望子瑾不吝明我。”
“不敢當。”
連忙回禮,鄭璞亦斂容以對,“文容若不嫌我愚鈍,便盡可問之。我若有思,必無推脫之辭。”
“善!”
贊了聲,張苞便徑直發問,“子瑾以為,我大漢屆時北伐,兵出何處最佳?”
“隴右。”
不假思索,鄭璞便脫口而出。
聞言,張苞不由微愕,方囅然而笑,“原來子瑾早有思量。嗯,愿聞其詳。”
“好。我且言之,如若有不妥之處,還望文容不吝指正。”
輕頷首,鄭璞便開始口若懸河。
“北伐逆魏,出兵不過東三郡、關中、隴右天水、取陰平走羌道入隴西河首,此四處可選。”
“進軍東三郡,須借助漢水而行,然此處水勢湍急,進易退難,非用兵良地。且奪了東三郡,對我大漢裨益不大,非首選之地也。”
“取隴西河首,雖可圖金城及湟水河谷,進軍涼州。然而戰線太長,糧秣輜重轉運不便,逆魏若是發大兵攻陰平,我軍將首尾不能相顧也。”
“取關中,則是弄險。近些年,西北羌胡頻頻起兵叛逆魏,逆魏在關中及雍涼二州駐軍頗多,且從雒陽、河東馳援進軍關中,不過旦夕而至。我軍若進入關中,兵少則無力匹敵,兵多則糧秣難繼。再者,今我大漢式微,兵力不如逆魏之眾,且無騎兵可長驅相互策應。是故,關中之地,非一戰可定也。”
“取隴右,則是不同。”
“其一,乃兵力。雒陽及關中進軍隴右,救援非一日之功。我軍出隴右,可扼守于道而卻逆魏援軍于外。”
“其二,乃人心。逆魏在雍涼二州所造殺戮太過,又強制遷徙了許多羌胡部落,民怨如洪,我軍若至,必然響應,可事半功倍也!”
“其三,乃地利。隴右亦有四塞之說,我軍若奪之,可屯田蓄力而自守,猶如再添一漢中郡也!”
“其四,乃畜牧。奪了隴右,朝廷可得獲畜牧之地,牛可耕田,馬可征戰。無需十年之功,朝廷必糧秣豐足,得騎數千。屆時,從漢中及隴右兩路席卷關中,逆魏安能敵邪?”
“其五,乃軍心。得隴右,便是切斷了逆魏關中及河西四郡的聯系,我軍西去復奪河西四郡并不難;重開絲綢之路亦不難。巴蜀豪族為逐利西域,必然鼎立襄助朝廷征戰。朝廷可分豪族戶,遷徙來隴右,解決豪族并田侵民動亂等。屆時,朝廷足兵足食,上下一心,克復中原,指日可待!”
張苞聽罷,雙目呆滯,楞然半晌。
他委實無法想象,鄭璞竟將敵我優劣,以及巴蜀的人心,分析得如此鞭辟入里。
此是不曾出過益州之人嗎?
抑或者說,運籌帷幄而決勝千里,當如是乎?
亦無法相信,與他謀面不過兩日的鄭璞,竟半點都不藏私,盡將所思所想傾囊而敘。
真乃不世之才也!
亦乃可結為刎頸之交也!
好一會兒,張苞才反應過來。
當即,起身作揖,激昂而道,“聞子瑾之言,令我茅塞頓開。今方知,為何丞相盛贊子瑾他日可與翼候比肩!我之謂,子瑾何止翼候之能也!”
“言過矣!言過矣!”
連忙起身扶起張苞,鄭璞搖頭苦笑,“文容折煞我也。你我不過各抒己見做閑談,文容卻是如此作態,你我他日焉能再坐而笑談邪?”
“哈哈哈”
性情頗為豪邁的張苞,起身后便大笑。
亦連連頷首,“好!好!就如子瑾之言,你我乃閑談,不拘那繁文縟禮。”
一番笑罷,兩人再度入坐。
卻不想,張苞突然感慨道,“嘿,不瞞子瑾。之前我覺得,倘若我軍兵分兩路,一走褒斜谷斷逆魏隴右兵馬,一走子午谷奇襲長安,乃是首選,可一戰而得關中之地也。如今看來,卻多有不妥。”
而鄭璞聽罷,倏然一驚。
莫非,魏延與張苞私下商討過,子午谷之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