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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0章、斫之

  暮夏六月,初。

  被棧道山風威嚇調戲了八日,鄭璞終于率領玄武新軍趕到白水關隘。

  甫一下棧道,尚未入關,眾人皆爆發了一陣歡呼。

  聲音之盛,顏容之喜,不亞于斬將奪旗。

  連初次行走棧道的趙廣,身長以八尺有余的雄壯陽剛,亦忍不住握拳狠狠擊風,悄然舒了一口濁氣。

  畢竟,晝夜皆在棧道之上的體驗,不僅關乎于膽氣,更是對情緒的抑郁。

  白水關隘,同樣依著白龍江修筑(今白龍湖一帶)。

  河道頗為寬敞,兩岸河床亂石鱗起,陡峭的兩側山壁綠意蔥蘢,偶爾還可耳聞有猿猴縱聲歡嘯,激起河谷回聲無數,余韻裊裊不絕。

  自然,此寬敞乃是對比葭萌關而言。

  不出之前所料,監軍劉敏已然在關隘內等候了十余日了。

  “子瑾,何來之遲也!”

  出關隘來迎的他,喜笑盈腮,徑直打趣了句。

  只是不等鄭璞回答,他便近前執手,低語疾聲而道,“我知棧道跋涉艱難,子瑾今頗困乏。然,丞相囑咐之事頗急切,還請子瑾稍作忍耐,隨我入關去見李守將。”

  無非是兵伐陰平氐王強端,何故如此急切。

  莫非,其中有變故?

  瞬息間,鄭璞心念百碾。

  亦不怠慢,側頭招來霍弋及趙廣,“你們且好生安置士卒,再來尋我。”

  囑言罷,便隨劉敏疾行入關。

  行于道時,劉敏見左右無他人,便私語而謂之,“子瑾,丞相讓我代為轉令,讓你督領本部西出白水,攻陰平氐王強端。具體事項,丞相有手書示之,待見過李守將后,我取來轉你。”

  果然!

  心中暗道一聲。

  鄭璞面目波瀾不驚,頷首而應,“好,我必不負丞相所望。”

  如此作態,亦讓劉敏足下為之一頓,方再拔步。

  亦忍不住出聲而贊,“如此緊要之事,子瑾驟然得聞,竟面若平湖!實乃良將之風也!”言罷,又嘆息出聲,“慚愧!我得聞時,音容俱動,毫無沉穩之風。雖癡長子瑾多歲,卻是不如子瑾多矣!”

  “呵”

  聞言,不由搖頭輕笑了聲。

  做幾句謙遜言罷,鄭璞才繼續發問,“子睿兄,不過是率軍伐賊子強端,為何兄如此急切領我去見李守將邪?”

  “哈哈哈”

  此次,劉敏不再抑制聲音,拊掌大笑,“此乃子瑾護糧于途,是故有所不知也!”

  笑了好一陣,方喜容可掬的,探頭過來,“夏五月中旬,逆魏曹丕,亡!”

  竟是曹丕死了.........

  猛然止步的鄭璞,心緒亦然于瞬息間豁然開朗。

  他知道劉敏急切的緣由了。

  準確的來說,乃是丞相諸葛亮心急了。

  一則,自然是去歲孫吳送書來,請大漢出兵策應之由。

  屢屢被逆魏攻伐的孫吳,夏侯尚亡故時或可不出兵,然今曹丕亡故了,依孫權及江東眾臣的秉性,絕無可能作壁上觀,而讓逆魏得以安穩過渡朝政權柄。

  另一,乃是大漢在此時節出兵,無需擔憂引發逆魏警覺,會以為巴蜀已然回復元氣。

  國有大喪,乃征伐良機也!

  曹丕喪,巴蜀遣別部來騷擾一番,豈不是理所當然?

  再者,兵出之處,乃是陰平郡而非武都,豈不是正好證明,巴蜀并無力與逆魏抗衡?

  正所謂“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也!

  丞相為了不想錯過良機,囑言催劉敏,督促鄭璞盡快發兵,乃是情理之中。

  “大善!”

  鄭璞亦拊掌大笑,顧言之,“逆魏曹丕載其兇逆,竊居神器,今數年而亡,乃天罰也!由此可見,我大漢乃天命所授,非奸兇可奪也!可賀焉!”

  牽扯到天命,劉敏微微發怔。

  然卻是很快的,便反應了過來,亦昂聲而贊,“子瑾之言大善!”

  且喜且笑,且言且行。

  少時,二人便至李守將的將署內。

  李守將,最初乃是先帝劉備客居荊州新野時,招募的兵卒。

  歷經類似于宿將陳式,以什長身份從征西東,一刀一槍積功累勛至關都尉。

  然而,他卻比陳式慘得多。

  不過年方四旬,卻已經被滿身征戰積傷折磨得滿臉溝壑縱橫,猶如鄉閭郊外終世以谷糠果腹的六旬老農。

  且識字不多,孝經都沒有習全。

  如若有奇跡,戍守白水關,應是他仕途與生命的終點了。

  因而,他任事素以執法嚴苛著稱,無論面對出身如何的同僚,皆不假于色。

  當鄭璞與劉敏攜肩而至,一番見禮后,他便徑直而言。

  “丞相之令,我已知矣。此案幾上,便是景谷道一帶的地形圖,若鄭督軍還需刀兵糧秣等輜重,盡可開口。此關庫存若有,我決不吝嗇。不過,我職責乃是守備關隘,丞相亦無有令囑我他事,出兵而伐,還請鄭督軍自專。”

  言罷,轉身離去。

  絲毫無拖沓,深得軍中的果決。

  嗯,李守將,已然將話語挑明了。

  他的職責是守備,亦僅是守備!

  如若鄭璞率軍出戰時,被陰平氐王強端擊敗或困住,他決然不會出兵去救的。

  除非,丞相有新將令來!

  抑或者說,尸山血海中幸存的他,深知兵事絕非兒戲。

  見鄭璞年少而任督軍,恐其貪功冒進而弄險、視士卒性命如草芥,便以不支援為由,隱隱告誡一番吧。

  是故,鄭璞目視他的背影,嘴角綻放一縷意味莫名的笑意。

  此人能從微末什長到被授職關都尉,自是有道理的。

  亦不做他念,自步來案幾前,細細看景谷道的輿圖。

  而劉敏神情頗為尷尬。

  他本想請李守將久駐白水關對陰平熟悉,給鄭璞多提些諫言,哪料到卻是讓鄭璞前來被說教?

  “咳!”

  輕咳嗽一聲,劉敏輕聲道,“子瑾暫候,我且去將丞相手書取來。”

  “好,有勞子睿兄。”

  少時,霍弋及趙廣二人至。

  而劉敏亦取書來,卻是與另一人聯袂而至。

  只見他年約四旬,身長近八尺,須發如戟,濃眉之下雙眸炯炯,就是眉目間偶爾閃過一絲詭譎與桀驁,令人暗生戒意。

  “子瑾,此乃鎮遠將軍麾下部將,百頃氐王,深諳武都及陰平地形及風俗。”

  甫一入屋,劉敏率先為眾人引薦。

  那壯漢亦徑自開口,聲如洪鐘,“在下乃楊霽楊千萬,受馬將軍所遣,攜百余族人,前來與鄭督軍共討陰平強端。我于十日前至白水關,閑暇之際,便出關虜了陰平一邑落宗長及數戍卒而歸,權當為督軍賀!”

  竟不見禮?

  莫非是輕我年少邪?

  且明明是前來襄助,卻聲稱共討,還擅自出動虜賊而歸彰顯武力,是居功邪?

  鄭璞聽罷,心有不喜。

  并無起身相迎等禮儀,乃是輕輕頷首,“將俘虜帶上來吧。”

  似是對鄭璞的平淡,楊霽頗為奇怪,詫異了下,方點頭步出。

  而鄭璞已然憑案蹙眉而思。

  西北羌氐,系出同源。

  兩者的區別,不外乎乃氐人漢化更深。

  如羌人部落依舊以游牧為主、農耕為輔,披發而無姓氏;而氐人已依漢家禮儀束發、有姓氏以及習漢家語言,定邑落而以農耕為主矣。

  從楊霽的名與表字,“霽日光風龍可飛”而看,氐人已經有文學。

  嗯,楊霽是白馬氐王。

  白馬氐,曾是武都郡內聲勢最為浩大的氐人部落。

  其大父楊騰,本是隴右豪族,趁著靈帝時西北羌亂,引大漢疆域外的白馬羌(氐)內遷,定居武都,遂成為氐王。

  又因聚居仇池山,其山有平地百頃,故被稱為“百傾氐王”。

  昔年在馬超取隴時,他與隴右的“興國氐王”阿貴,共舉兵響應。

  戰敗,興國氐王臨陣被殺,興國城被夏侯淵所屠。

  白馬氐亦死傷慘重,部族聲勢驟衰,無奈之下楊霽只得隨馬超南下,依附漢中張魯。

  后,馬超棄張魯入蜀投先帝劉備,楊霽隨行。

  就是僅兩百余族人,隨他而來。

  且自身及族人家眷婦孺,皆與馬超次妻董氏及子馬秋同,留在漢中被張魯所扣押。

  魏武曹操取漢中,張魯手刃馬秋,楊霽家眷及族人婦孺或被殺,或被賞賜于士卒,或遷徙入關中,已渺無音信,不可再尋跡。

  是故,鄭璞心中略有詫異。

  淪為喪家之犬的楊霽,為何如此倨傲?

  莫非,乃是想居功,而圖軍出獲俘虜時,讓我將此些俘虜盡數授于他,再壯部落聲勢邪?

  只不過他部落式微,與我有何干系?

  再者,他已是馬岱的部將,食大漢俸祿,安有不知軍出所獲,不可隨意授之?

  若以自尊氐王身份,為何不知我大漢“日月所照,皆為臣妾”之誓!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授之乃恩也,不授乃法度也,安能自問而取?

  奇哉!

  正思著,楊霽領扈從,拽五個氐人俘虜而入。

  一老,四少,那老者應是邑長了。

  鄭璞起身,步來前,目視著那老者,“將橋頭駐軍情況,悉數道來,便饒你一命。不然,今日將你炮制成人彘,以告慰吳將軍等將士之靈!”

  “呸!”

  鄭璞甫一話落,那被俘邑長橫眉豎眼,一口濃痰勁射而出。

  猶如驚鴻,披著眾人的目光而黯淡無光;似是飛羽,踏著習習涼風而不動聲色,急速得連鄭璞亦來不及避開,被極為精準的擊中了衣甲前襟。

  腥臭淡淡洋溢鼻息,令人惡心不已。

  迅即,那被俘邑長的如雷咆哮,震耳響起,“賊子休得多言,要殺便殺!乃公豈是貪生怕死之徒!”

  呃...........

  眾人皆被這一變故,弄得面面相覷,雙目怔怔而無語。

  乞牙厝是反應最快的。

  他瞬息間便赤色浮面,須發皆張,猶如那暴怒的山魈。

  本能般將手放在腰側刀柄之上緊握,雙眸猙獰且狠戾的盯著那被俘邑長。

  只不過,他并無拔刀之舉。

  乃是急促的呼吸幾口,便手掌反握,卷起衣袖步前,輕輕的給鄭璞擦拭污垢。

  這個原先不知王化禮儀的蠻獠,隨在鄭璞身側一年有余,已然成為一位從不自主張的完美扈從。

  “壯哉!”

  臉色微頓的鄭璞,匪夷所思的綻容而笑,拊掌大贊,“真勇士也!”

  亦劉敏聞言,暗中抒了口氣。

  畢竟,關于這位玄武督軍為人剛愎、睚眥必報的傳言,他隱隱有所耳聞。

  今當眾被一俘虜吐痰侮辱、以“乃公”自居而怒罵,焉能不令他擔心,其會暴起將所有俘虜盡誅之邪?

  不過,現一看,鄭璞以大局為重。

  似是為了獲取陰平郡的軍情,欲效仿故車騎將軍張飛昔年義釋嚴顏之舉,讓那俘虜心折。

  甚好!

  子瑾具良將之資也!

  不愧是深受丞相器異之人!

  心中如此作思,劉敏不由嘴角含笑,捋胡頷首而笑。

  卻是不想,鄭璞贊罷,便斂容抬手制止乞牙厝的擦拭,語氣風輕云淡,“如他所愿,斫之。”

  “諾!”

  扈從乞牙厝,永遠都不會置喙,來自鄭璞的命令。

  當即,慨然應諾,抬腳便踹翻了那將率,腰側的環首刀“哐鏘”應聲出鞘,揚過肩膀,于半空畫了個弧線急促落下。

  刀光如匹練,血濺高三尺。

  那邑君的頭顱墜落于地,滾了好幾圈,方堪堪穩住。

  若瞧著得仔細了,尚可發現,他那逐漸發白變得青灰的臉龐,依稀殘留著幾縷驚愕與不解的神情。

  或許,他身首分離時,亦然有所疑惑吧。

  譬如為何鄭璞剛出聲夸贊罷,旋即便令人斫下了他的首級呢?

  無獨有偶。

  于人頭翻滾之際,劉敏猛然手抖,揪扯斷了好幾根胡須。

  雙目亦然呆滯,嘴角尚在微微抽搐著。

  另一側的楊霽,則頗為從容。

  兀自容顏不改,身如柏松立淵般挺拔。

  就是眼眸中,偷偷藏了一縷凜然;以及敬而遠之的念頭,于心中悄然頓生。

  唯有趙廣與霍弋,兩人不約而同的側頭對視一言,彼此都看到了,各自眸中皆有類似于“果然如此”的意思在。

  對于眾人的心思與反應,鄭璞是不知道的。

  抑或者說,他哪怕知道了,亦然無動于衷,覺得無所謂。

  在那被俘邑長頭顱翻滾于地時,他已經步至其余俘虜前,齒牙春色而問,“爾等如何作抉擇?知無不言邪?抑或者讓我如你所愿邪?”

  盡責的乞牙厝,已然提刀在前,虎視眈眈的盯著。

  那目光,猶如殺生無數的屠夫,盯著一只待宰的羔羊,正思慮著如何下刀更容易些。

  “饒命!我說”

  “我什么都知道,勿殺我!”

  氐人士卒面如土色,頻頻叩首,口自語無倫次求饒乞活。

  自然,慷慨悲歌之士亦不缺乏。

  有一位氐人,效仿那尸身已涼的邑長,暴起滿臉青筋,破口大罵,“呸!狗賊............”

  卻是可惜了。

  他尚未罵完,乞牙厝的刀已至。

  不過,終究是慷慨赴死,算是求仁得仁吧。

  且刀快,亦無多少痛苦。

  “紹先、義弘。”

  見氐人俘虜乞活,鄭璞便擺了擺手,出聲喚他們三人,“你們領俘虜,三人各遣別屋詢問,再對較有無言辭沖突不實之處。如若有,盡斫之!”

  言罷,不等他們領命,便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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