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了。
南中的氣候,卻是依舊悶熱不已。
然南中土人蠻夷們,卻是對烈日炙烤,感恩戴德。
稻谷生性喜熱,正好可翻整田畝,播種今歲第二季的果腹之糧了。
丞相在滇池縣的駐軍之處,恰好是滇池大澤畔,于中軍大帳而出,無需眺目而顧,便有無數土人蠻夷躬身田畝中的景象。
微風攜著大澤的微潤氣息徐來,讓埋首案牘許久的丞相,不由神情一震,投目而顧。
但見一望無垠的大澤,鋪展于天與地之間,層層漣漪隨風暈開,蕩漾著人們的心情。
漁船點點,來回穿織,偶爾還會隱隱傳來,漁夫那渾厚且悠揚號子。
恰是“船在碧波漂,人在畫中游”。
喚不出名兒的鳥雀,亦不甘寂寞。
振翼擊空,扶風翱翔,幾星灰白點,于水澤上方劃出優雅的軌跡,追逐著天際線外的白云朵朵。
此情此景,如詩如畫,寧靜且悠遠。
丞相諸葛亮駐足之際,亦眉目舒展,屢屢捋胡,眸深且邃。
昔日班彪上書光武帝之言,“漢秉威信,總率萬國,日月所照,皆為臣妾”,奮人心志,猶在耳!昔日宣帝題“定胡碑”之辭,“凡日月所照,皆為漢土,江河所至,皆為漢臣”,威加四海,安敢忘卻!
我泱泱大漢四百年,大好山河,焉能讓亂臣賊子所覆!
時局雖艱,復興雖難,又能如何!
今南中已定,便是北伐之始!
克復中原,攘除奸兇,光復漢室,我輩當竭誠效命,涸盡其力也!
呼...........
長舒一口氣,將胸襟激昂盡數釋放。
隨即,丞相又籠手于前,悄然按住了腹部,眉目半闔。
事務繁瑣,廢寢忘食亦太多,讓先前的胃氣不平食欲不振,已然轉為偶爾會隱隱作疼。
亦曾尋過太醫令,被告誡須靜養。
然,受先帝托孤之重,安能不夙夜圖報邪?
況且,先帝尚稱“人五十不稱夭”,人生不過短短數十載也!
今,白發已生,此身已老,年齒已癡長四十有余,又何需惜命蹉跎歲月,而不圖報知遇之恩邪?!
但求只爭朝夕耳!
有生之年,率軍北伐,若能奪回關中,讓大漢得以歸還舊都,我雖身亡亦可瞑目矣!
奮發余烈之事,驅逐奸兇,讓大漢再上演“凡日月所照,皆為漢土,江河所至,皆為漢臣”故事,乃是后來者之為矣。
但愿我于九幽之下,候得大漢已興的祭文,莫要太久。
思至此,丞相諸葛亮不由微側頭,以余光微瞥,目視著隨行身后的霍弋及趙廣二人。
此二人,皆功勛忠烈之后,亦是他日肩扛大漢,克復中原旗幟的人選之一。
我亡故之時,他們也應步入壯年了。
我若能奪回關中之地,他們亦應能克復中原各地。
還有子瑾,其才更佳........
心念兜了一圈,丞相的思緒,又歸道了原點。
然而,此次他并沒有再度蹙眉,為鄭璞如何用而舉棋不定。
乃是嘴角含笑,對霍弋及趙廣輕輕言之,“你二人,先歸去約束部曲收拾行囊,且去軍需處領兩月糧秣,靜候軍令下達。”
嗯,霍弋及趙廣二人,源于父輩的遺饋,自募部曲之事早就完畢。
霍家乃南郡枝江大族。
昔日天下紛擾之際,荊州宗賊作亂者眾。
霍峻之兄霍篤,乃合家中扈從及攬鄉閭數百人,率兵歸荊州牧劉表。
后,霍篤天不假年,劉表乃令霍峻攝其眾。
表病卒,其子不成器,霍峻乃率眾歸先帝劉備,被封為中郎將,領部曲如故。
隨征入蜀,霍峻功勞卓著,深受先帝器重,特畫地分出梓潼郡,拜為太守。
未幾,病故,子霍弋尚年幼。
先帝劉備素來仁義,無有奪將率部曲之事。
是故,乃將霍弋養于府上時,亦將霍家的部曲暫隨入禁內宿衛,以待霍弋日后年長任事時,再歸授之。
今,霍弋被授武職,外出募兵,先前亡父所遺部曲,天子劉禪亦盡數賜歸還。
因而,霍弋僅在朱提郡自募了百余人,便有了五百部曲。
趙廣的情況,大抵類同。
其父征南將軍趙云,隨先帝輾轉南北,不避艱辛,被倚為股肱,所掌兵權頗重。
今,舐犢之情下,亦將自身部分部曲及百戰余生的老卒,轉給少子趙廣,以冀他能早日任事健長。
是故,趙廣的部曲,雖僅三百人。
然卻精銳異常,哪怕對陣擁兵五百的霍弋,亦膽敢聲稱不敗。
難得的是,此二子皆咸有父風。
霍弋生性慷慨,斷事公允;而趙廣厚德不爭,常晦己而彰他人之美,皆能得人死力。假以時日,必為朝廷棟梁也!
“諾!弋告退。”
“諾!廣告退。”
霍趙二人不敢多問,聞言連忙拱手而拜,先緩緩退數步,方轉身離去。
........................................................
仲秋八月。
牂牁郡,夜郎縣。
奔流東去南轉交州郁林郡的北盤江,從城西蜿蜒而過,此時被人們稱之為“遯水”。
青青綠綠的秧苗,已然被點綴在,依著河畔而開辟的田畝中,以及山巒矮丘處新開辟的梯田內。
土人蠻夷們,忙了一個多月,終于可松了口氣。
而鄭璞,亦然得了數日閑暇。
自從句町縣的反旗被拔去后,陳式率軍護遷徙的獠人部落歸成都,而馬忠亦給受自身節制的僚佐,悉數委派了事務。
鄭璞與有私兵部曲的柳隱,被馬忠委派來夜郎縣。
以督促農耕及開辟梯田的名義,監視及遏制故夜郎王室竹姓的私下小動作。
如趁人心動亂之際,傾吞田畝、招攬佃戶隱匿人口等。
不過馬忠有些多慮了。
夜郎竹姓,對從四大姓的覆滅,心中大為恐懼。
不但安分守己、不敢從中牟利,竟還以助軍的名義,獻出了不少糧秣資財給于官府,聲稱自家對朝廷的忠貞之節。
但求鄭璞等人莫要尋個事由,將夜郎竹姓也變成后人的回憶。
對此,鄭璞自然是卻之不恭。
用這些糧秣資財,招攬當地土人蠻夷開辟梯田,讓夜郎士庶皆歡顏。
今得了閑暇,便攜了扈從及傅僉鄭仇等人,前來河畔野餐,權當是緩解數月征伐的戾氣。
尤其是,他近日心情很不好。
來南中將近一年的時間,他終于收到家書了。
倒不是南中商路開通,或什邡桑園的家人,尋到可托付的軍中信使了。
乃是出家資自募部曲的柳隱,為了讓部曲士氣高昂,前些時日去了封書信,讓家中援些資財來,授于私兵,以收人心。
柳家乃蜀中豪族,扈從執刀者眾,護衛商隊運資財來牂牁并無困難。
因而,他們在念及鄭璞和柳隱性情相契,便通知了留在成都小宅的扈從鄭乙,讓他歸去什邡桑園問及,可否有書信轉去否?
什邡桑園那邊,自是大喜過望。
竟遣了鄭乙,隨行于柳家商隊行伍中,前來南中尋鄭璞。
所攜之物,除去各位親友的書信外,還有為鄭璞新作的衣裳鞋履等。生母盧氏恐鄭璞于軍中伙食不好,竟還讓鄭乙攜來了幾塊鹿、豕臘肉。
易經·噬嗑篇記載:“晞于陽而煬于火,曰臘肉。”
臘肉,蜀中有些資財的人家,都會備下一些。
只是鄭乙所攜來的,數量頗多,幾乎是什邡桑園一年所需了。
唉,兒行千里母擔憂。
亦讓鄭璞心中,開始期待著歸去蜀地之期。
南中叛亂已消弭,農耕亦已畢,我應也要被調歸成都了吧?
心中如此作想,卻遲遲未見調令來。哪怕,駐軍于滇池縣的丞相諸葛亮,數日前已經率軍歸去成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