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鄭璞與柳隱攜十余扈從,步履匆匆趕赴平夷縣城。
近日小雪連綿,將依舊綠意蔥蘢的山巒林木染白點點,白綠交融,煞是好看。
沿途遇上些許溪流,兀自歡快流淌著,于那淡淡的霧靄中,叮叮咚咚奏響大地的樂章,守護這里的歲月滄桑。
抑或者是,在為那些流離失所已無力悲鳴的人兒,涕零著世道多艱。
隨著城池將近,沿途逃難的人兒,于視線中便多了起來。
多為衣衫襤褸,煞是可憐。
且,人人皆蓬頭垢面,雙眸無神,臉龐僵硬且麻木,半點生氣都無。每當初春寒風徐來,便有似是于“哀莫大于心死”的凝重,在肆意蔓延。
當鄭璞及柳隱步過,那些扈從刀甲在疾行中撞擊之聲,竟驚起了不少小兒放聲大哭。
此情此景,亦給鄭璞心中平添了不少陰郁。
民畏卒如虎,安能撫否?
少時,抵城門,入前身為縣署的臨時太守府。
無需候稟,便被值守甲士引入內,見到了正俯首于案,執筆點點劃劃的馬忠。
或許是一路疾行趕來南中的緣由,馬忠音容皆頗為憔悴,唯有雙眸炯炯。
亦然,秉承著干練果決的作風。
待鄭璞及柳隱行禮入座,他便細細問及戍圍被困、賊子朱褒退兵前后,以及周邊如廣談縣鄨縣等近況。
一番問罷,沉吟少許,便雷厲風行。
直接將剛跋涉到平夷的柳隱,給遣歸去戍圍攜兵來,“我此來,僅挾扈從十余,難維護縣內饑民秩序。休然,你麾下有卒近百,且盡數攜來平夷,護安頓饑民,戍圍防御盡交句孝興即可,無需擔憂。三五日之內,南昌縣有糧秣轉運至,你好生護領,若有以強凌弱、惡意生事或哄搶糧秣之徒,自依法斬之,無需稟我。”
“諾!屬下領命!”
當即,柳隱轟然領命,行了一禮,便轉身大步離去。
亦讓馬忠看著他的背影,兀自捋胡,微微頷首,含笑對鄭璞謂之,“休然倒頗有果決之風,子瑾亦然算為國舉一賢才也。”
說罷,不等鄭璞出聲謙遜,便垂頭只手揉鼻根,聲音疲倦不堪,“朝廷詔令,應是到有數日了,各自職責應早知,不知子瑾可有撫民之思否?”
“回太守,璞有思。”
先拱手一禮,鄭璞將近數日屢屢巡山野之事說了,才輕聲而道,“璞竊以為,民有恒產者乃安。是故,所思者,一乃是開辟田畝。”
“辟田?”
聞言,馬忠側目,訝然出聲。
見鄭璞肅容頷首確切,便滿臉怪異,垂首自捏胡作思慮。
亦不怪他詫然。
牂牁郡,數來以山脈縱橫著稱,可開辟田畝的平坦之地,郡內十不足一。亦早被郡內大姓,及實力雄厚的蠻夷部落占據,焉能尋到適合的土壤再辟田畝邪?再者,此地饑民有千余人,又皆老弱婦孺居多,就算鄭璞能尋到少許坦地,亦然于事無補。
莫非,子瑾乃是想尋縣內大姓或蠻夷部落,假罪究之,奪其田畝,以供養饑民邪?
順著思緒,馬忠眸中微微泛起了一絲了然。
他倏然想起,于成都臨行時,丞相諸葛亮曾如此囑言。
“德信署事嚴謹,且有果決之風,此去牂牁,我本無所囑。然,那鄭子瑾現歸你節制,便贅言一二。嗯,乃是此子雖胸有韜略,頗有遠慮,卻是失于性情甚剛。籌畫所諫,頗有戾氣,德信還需自權衡而取。”
被丞相如此斷言,馬忠自然深記于心。
亦忍不住,將鄭璞之言給想偏了。
沉默少時,他才昂頭說道,“子瑾且試言之。”
“諾。”
微微頷首,鄭璞說道,“回太守,璞近日觀平夷縣周邊,見緩坡矮丘頗多,便想著或許能驅黎庶開辟梯田。”
“原來是梯田。”
馬忠聞言,恍然大悟。
他雖是巴地人,但對南中梯田亦有過耳聞。
從秦漢時期,遷徙來南中各郡的漢人,已然有開辟梯田的先例。
然,梯田開辟與維護,皆耗費大量人力物力,且糧秣收成頗低。亦常有不懂維護灌溉水系者,梯田僅開辟使用一歲,便被仲夏時分的暴雨摧毀。
得不償失下,梯田便鮮少人再開辟。
是故,馬忠明了后,亦忍不住緊著催聲,“子瑾可有思過,開辟梯田的利弊?”
“回太守,璞有思過。”
鄭璞含笑而應,迅即,便將心中所想悉數道出。
以此間饑民,一日朝廷不誅滅朱褒,他們便一日不敢歸去故里。
聚眾露宿,便溺難制,恐會引發疫病橫行;且,今已歲初,春耕在望,以時間計,他們今歲恐無法耕耘而自食其力,對朝廷而言,乃是一巨大的負擔。
是故,鄭璞覺得,與其讓他們徒然耗于此地,尚不如“以工代賑”的方式,遣他們開辟梯田,無論秋收多寡,對朝廷而言,皆算盈余。
再者,遣他們以勞力換取果腹口糧,亦能形成秩序化,更便于管理。
如此,梯田耗力問題便無從談起。
至于梯田維護難度問題,鄭璞亦有辦法。
他打算以“頂蓄水以灌溉,田畝環形階梯而下,左右豎開縱壑以泄仲夏雨水,階埂束壘堅固”的方式開辟。如此開辟強度雖高了些,但梯田可使用十歲,甚至數十年。
最后,乃是地力貧瘠問題。
矮丘緩坡土壤所蓄的地力,終究無法比擬坦地的田畝。
若想梯田收成更豐,就必須想辦法改善地力。
言至此,鄭璞齒牙春色,“太守,此乃我所思撫民者二,雇民養豕。”
亦讓馬忠臉色異色更甚。
原本,當鄭璞敘到以工代賑之法時,他便眉目舒展、臉龐倦色消散不少了。
撫民最令人煩躁的,乃是民眾聚于一起,不好約束。譬如黎庶因無處發**力,而導致滋事斗毆或擄掠淫略等不良現象。
且,此地寡文學,少禮儀,亦不好刑罰。
殺之,太過,無利安穩。
撻之,又太輕,無法懾眾。
而鄭璞之法,恰是驅逐黎庶們為了果腹口糧,無心亦無力鬧事。
至于梯田能否收獲糧秣,卻是無所謂了。
若有,固然可喜。
若無,本不做念想,又何來可惜?
但鄭璞現今,竟思如何讓梯田獲豐,牽扯至雇民養豕來。
當今養豕,最佳場所是沼澤洼地,其次便是山林。
沼澤、灘涂水草茂盛,乃是豕群的上好飼料。其水草無需種植管理,不用任何投入,而且取之不盡,放牧數量幾乎不受限制,故司馬遷言“澤中千足彘”。
武帝時期的丞相公孫弘,就曾于灘涂牧豕讀書。
而山林養豕,則是依托林內樹木果實及草籽,原理大致相同。
南中之地,氣候溫潤,山林遍布,養豕倒是上佳之選。
然,亦有一處缺欠,野外放牧豕可在春、夏、秋、三季,冬季便難尋牧草。
今黎庶顆粒無存,牂牁郡又素來困頓,冬季之時,此豕又如何飼之邪?
“辟梯田,子瑾所思甚好。”
是故,馬忠先是頷首肯定開辟梯田之諫,又委婉的回拒了養豕之說,“至于養豕,想必子瑾乃是以豕便溺增地力。然,此地雖山林頗多,養豕不難,但此地蠻夷亦見利而忘命,恐有私下偷盜,而引發糾紛等不諧之事。且,豕牧于山林,依舊須泔糠飼養,此處蠻夷皆無余糧。依我之見,雇民養豕之事,便作罷。”
“太守之言,當真發人深省。”
恭維了句,鄭璞恭敬言道,“正如太守所言,于此地養豕,思量頗有欠缺。不過,我思養豕之法,并非牧于山林。”
說罷,再度口若懸河。
他所思之法,乃是圈養。
依著“圈不厭小,圈小則肥疾”的養豕精髓,他想將平夷縣一些陡峭的山脈亦加以利用,悉數種上牧草:紫云英。
此草喜溫暖、濕潤的氣候,對土壤要求不嚴,不僅可為豕之飼草,且能兼用為綠肥。
若是官府出稚豕貸于黎庶養之,以得利各取一半為契,種牧草之事無需官府叮囑,貸豕之家便自發為之。
解釋罷,他便起身,對馬忠作揖而請。
“璞以為養豕可補軍用,能讓土人蠻夷獲利,且能為梯田改善地力,多有裨益之處,還請太守成全璞之情。”
“如此縟禮作甚?”
固作不悅罵了句,馬忠才擺了擺手,示意讓他入座,“既然子瑾言之鑿鑿,我又有何不允之理?嗯,此二事皆你提議,便親為之吧,我叮囑其余僚佐,盡力配合。不過,還望子瑾多躬親,莫讓我愧對丞相提攜之恩便是。”
“諾!璞定不辱命!”
當即,鄭璞躬身領命。
又見事已定論,亦作別而出。
二日后,待柳隱攜歸麾下,鄭璞便借著士卒約束饑民之際,正式將以工代賑及募民養豕之事推行,亦讓許多非饑民,踴躍求為其一。
或有因農閑時想以力換些口糧者。
或有貪養豕之利者。
亦有縣內大戶及城外蠻夷部落,想習新梯田開辟之法者。
目的不一,卻是熱情高漲,如火如荼。
再加之,馬忠暗中使人刻意喧嚷,朝廷哺饑民、辟田授民及授豕等恩德,一時間牂牁郡的大姓以及有勢力者,皆矚目平夷縣。
譬如,私下比較舊太守及新太守的區別,從叛獲得的利益多寡等。
而待半月后,馬忠的兩千兵馬抵平夷縣,有些人便按捺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