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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6章、雛鳥

  成都,城東軍營。

  本直屬馬忠的軍營一隅,被簡易鹿角疏疏劃出。

  內起伏數十大小軍帳,圍合著頗為寬敞的校兵場,陳設斧鉞旗鼓,鼙鼓威震,嚴列士卒以刀擊盾,呼聲如雷。

  甫一聽聞,不由令人贊嘆“矯矯虎臣,在泮獻馘”之威勢。

  再細細分辨,卻是發現軍中兵卒演武罷了,正以類似于漢制的“都試”比較為樂。

  句扶與鄭璞端坐胡牀,前有案憑筆墨,將偌大校兵場從中分隔為二,正相悖目視著軍中健兒。

  循著句扶目顧之處,但見無數賨人健兒各據一地,跣足光膀徒手,橫眉切齒正捉對角力。

  被卸力摜于地者,滿臉憤憤,猶自握拳狠狠捶地,以示不服及惱己。

  而那勝者,當即歡呼出聲,渾然不顧汗水裹塵土遍淌于身,足下生風奔來句扶處,興奮嚷嚷,“句司馬,勝者乃我!乃我!”

  句扶自是含笑頷首,只手于前揮走塵土,便執筆記下勝者名字。

  而鄭璞那側,則是瑣細得多。

  乃以射術為較。同樣是捉對比試,箭靶畫布曰正、棲皮曰鵠,以矢中正鵠論勝負。矢靶別分各五十步、八十步、百步;又分為蹲、站射。

  如此盛況,倒不是他們二人于軍中乏悶,閑作戲玩。

  而是選拔軍中各級佐率,如伍長、什長、隊率及屯長等。

  此源于鄭璞的勸說。

  句扶在挑選五百本部兵卒時,本想調任原本校的佐率前來約束。

  然,鄭璞以為此法不妥。

  一乃此些兵卒從各校中挑選而出,彼此本不熟稔,且原先職位不一,貿然被歸于陌生佐率下,其中必不乏心不服者。

  亦不利于征伐之時,同袍偕肩并戰。

  另一,則是馬忠先前叮囑句扶時,曾透出口風,謂之不日將被遣赴南中。

  短短時日內,句扶鄭璞二人無法在此些兵卒心內樹立威望。屆時行軍或遇敵,莫說如臂指使,連令行禁止的法令嚴正都無法做到。

  諸多弊端,倒不如重新選拔。

  以類同“都試”的較技藝考核,采取“能者上,庸者下;若持平,有文學者定為優勝”的方式,重重選拔出新佐率。

  此番做法,雖繁瑣了些,然每一級佐率都能服眾,且能彰顯句扶及鄭璞的公允不偏私。

  更利于軍中兵卒奮勇爭先,以及統領指使。

  句扶對此,大加贊賞,便有了此數日的盛況。

  至于二人共舉薦柳隱之事,卻是連續數日等候,都未見消息。

  當時,馬忠得聞柳隱有意兵事,細細詢問了二人一番后,對于是否納柳隱從軍之事,卻是不置可否。僅扔下一句:“你二人先挑選本部操練,此事待我且思之,再作決策。”

  言罷,便施施然離去。

  徒留二人面面相覷,一時頗為茫然。

  倒是隨馬忠已久,熟諳其秉性行事的句扶,后知后覺而出聲寬慰。

  聲稱馬忠既不拒之,便是心已許之。

  今不當場應下,乃是一時驟然,尚未思定如何安排柳隱之職罷了。

  然,鄭璞心中,卻是覺得此舉唐突了。

  他竟是忘了,柳隱最初才學與柳申、杜瓊等人齊名,而后二者今已然州牧府別駕從事矣!

  馬忠為避免屈才,一時不好貿然應下,亦是常情。

  再者,成都柳家乃豪族,且柳隱先前屢不應州郡辟命,乃是益州豪族不愿為蜀漢竭誠效力的體現之一。今竟攜家中扈從,主動請纓為國征戰,其中轉變的緣由,馬忠尚不得知,亦然需謹慎些。

  至少,且先告知,今一心拉攏益州豪族維穩局勢的丞相諸葛亮后,再作決策。

  事實上,鄭璞此思,正中馬忠下懷。

  得聞后,是夜馬忠便歸相府,尋丞相諸葛亮細細上稟。

  丞相甫一知,微作詫然。

  待馬忠將鄭璞柳隱二人交情、互勉“建功立業只爭朝夕”轉告后,才釋然而笑。

  不期而來,自當欣喜而納之。

  而數日之內,皆未有消息傳來,則是丞相在衡量利弊。

  固然,正值益州多事之秋,有豪族子侄攜扈從請纓為國征伐,自當以顯職嘉之!

  既示朝廷之誠,又可以激勵有后者效仿,何樂而不為邪?

  然,其柳隱此來心志,卻是想隨句扶及鄭璞二人同去南中。此中干系,便涉及到了授兵與否的進退維谷。

  若授職,而不授兵,其柳隱或無怨言。

  但其他豪族得聞后,必以為朝廷戒意太重,以致心有戚戚焉。

  但若授之與兵,又與軍中律治不合。

  彼柳隱者,不過白身,寸功未竟,卻被授于兵權,其余將率如何心甘邪?

  治事素來謹慎的丞相諸葛亮,自然防患于未然,不允許有如此不諧之音出現。

  一番思緒后,丞相索性將“推恩”之策,稍微推進了些。

  以“國難見義士”為由,壯柳隱率扈從投軍之義。上書朝廷表請柳隱為別部司馬,并特恩準其出家資財自募,合其扈從共三百人為本部。繼厚待黃崇之后,再將柳隱樹為榜樣,供其他益州豪族自去揣測,于大漢朝廷共赴克復中原的利弊。

  自然,柳隱南下所募的部曲,亦須將其家眷盡遷來蜀中,歸朝廷一并編戶授田。

  如家眷不愿遷,則不可募之!

  然,思定對柳隱的安置妥當后,丞相諸葛亮又再度蹙眉。

  柳隱驟然加入,亦無異打亂了,他對鄭璞的培養計劃。

  本來,授職給句扶攜鄭璞前去南中,主要目的,乃是期鄭璞早日熟諳軍中行伍之事,以便為國所用。

  名不正,言則不順。

  試想,僅句扶為正、鄭璞為副,二人尚且能共籌畫計事。

  若再加一柳隱,鄭璞位卑,安能斷事邪?

  思來想去,諸葛亮便又免掉了鄭璞的假司馬之職,改授以相府書佐暫代監軍之職,置于句扶與柳隱之外,代朝廷協理軍務,督察將率。

  如此一來,鄭璞既權不奪位,又可參與軍中計事,取兩全其美。

  “呼......”

  輕輕擱下筆,諸葛亮手執墨跡微潤的上表,微輕吹了吹,便出聲喚門外小吏,遣人將此送入宮中讓天子劉禪用印。

  旋即又闔目,只手輕揉鼻根部,緩解目視過久的雙眸酸澀。

  少時,便睜目,側頭將視線蔓延至窗帷外。

  那里的長屋檐內,有一鳥雀筑巢,此時正覓食歸來哺育雛鳥,逗起嘰嘰聲一片。

  唉,鳥雀亦知勤勤哺之,以期后輩茁壯健長。

  譬如當今的大漢,荊州之失與夷陵之敗,帶來的后果并非喪兵失土那么簡單。

  尚有無數將率俊才的凋零!

  老一輩的關羽、張飛、法正和馬超及劉巴都在此期間亡故,中青代的關平、馬良、馮習、張南、程畿和傅肜、王甫及李朝等盡亡故!

  人才青黃不接,大漢亦由盛轉衰!

  他被先帝托孤、被今天子托于朝政,身為肩挑大漢中興的丞相,自當事事躬親勤勉,哺育后輩健長成才,為國裨益。

  唉..........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側目看了好一陣雛鳥的歡鳴雀躍,丞相諸葛亮又耷下眼簾,凝眉成川。

  似是有些時日,未入宮面君了,不知陛下近日如何了?

  尚勤勉習政讀書否?

  卻是不知,治國馭人之術,權衡之道,帝王威勢,陛下融會貫通有了幾多?

  嗯,有蘭心蕙質、穎悟絕倫的張皇后在側,陛下應頗多用心吧?

  罷了,妄多思,亦無益。

  待此些日子忙罷,便尋個空閑入宮見見陛下吧。

  斂起心中思緒,丞相諸葛亮再度睜目,取出一案牘鋪展于案幾上,細細看讀。時不時,便只手執筆,點墨于竹簡內側,行云流水傾泄出一行蠅頭小字。

  只是,批閱少時,便又微側頭,眉微蹙,擱筆捋胡而思。

  似是未聞鄭家子有婚約之言?

  其父早亡,應未有吧?

  以此子之才,他日成朝廷重臣不難。

  或許,可先為其尋一功勛之家定下姻親,以備日后能謹記君恩浩蕩,此生終節為大漢誠臣?

  嗯,此事暫且緩緩。

  待看他南中之行,其才施展如何,再做定論。

  撐案起身,丞相諸葛亮從右側庋具上方,取下一小巧木匣,從內將寫滿密密麻麻蠅頭小字的布帛鋪展于案,執筆落下“鄭子瑾、姻親、守忠節、朝廷功勛之家”,便再度收起。

  隨后,伏案署事,心中再無雜念。

  時光流逝,如白馬過隙。

  轉眼,便是暮秋末。

  日夜于軍營內操練兵卒演武的鄭璞三人,終于接到了丞相諸葛亮的調令:三日后,率軍趕赴庲降都督府所在地,朱提郡南昌縣。

  此去何為,或是擔憂人多口雜的緣由,竟未告知。

  乃是讓馬忠私下叮囑,曰:“待到了庲降都督府,李都督自然會告知。”

  軍令如山,鄭璞三人亦不敢多問。

  連忙督促將士們收拾行囊,又持著丞相府的手令前往就近的邸閣及武庫署,領了沿途所需糧秣、輜重及甲兵等物,準備兵出而去。

  自然,出發之前,除了于城內不置宅子的句扶外,鄭璞與柳隱都抽空歸家一趟。

  收拾些細軟,以及叮囑家宅之人幾句等等。

  卻是,哪料到!

  甫一歸自宅,被扈從鄭乙迎入時,庭中便有一小子疾步行來,躬身而拜。

  “僉,拜見先生!”

  鄭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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