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
一塊狹長黑影如天外隕石般砸落在突然剎車滑行的馬車車廂上。
馬車車廂毫無抗衡之力,自正中處炸裂毀損成前后兩段及無數碎屑!
拉車的四匹馬大駭之下不約而同地蹦起數尺高,而后拉著前半截車廂揚塵逃竄。
后半截車廂接著往前滑行了數丈之后,失去平衡翻轉了三兩圈哐啷栽倒。
幾乎在車廂斷裂的同時,趕車車夫從前頭飛身而起,與三道自車廂中躍出的身影匯合一處。
車夫手腳處衣褲緊縛,穿著干練,面容藏在寬大的斗笠帽檐下,腰后綁掛著兩柄匕首搖擺欲出。
車廂中躍出的三人,一人身板寬厚,虎背熊腰,大刀一橫不怒自威。
另兩人卻是同一般束發戴簪,同一般云紋長袍的衣著,同一般手握三尺青鋒,連翻身而出的動作都風度翩翩如出一轍。
若非后二者落地后顯而易見身高有別,否則只怕要被當作是一卵雙胞。
而那砸向馬車的黑影竟也是個人。
其人長相衣著要比車上落下的四人更具特色。
身材高,腿腳長,穿著一襲雙肩套有鍍金肩甲的玄色寬裳,卻因奇瘦無比、過分單薄,看起來像是一副骨架頂著一面黑長旌旗在空中飄來蕩去。
那人臉上滿是凹凸不平的褶皺,像是毫無規律地分布著大小不一的火山口,奇丑無比。
可其手指與臂展卻是奇長無比,揮動間彷若能在這方寸之地遮天蔽日。
只其一人,落身在四人面前,氣場卻不落半分,反而同其身高般穩穩壓蓋過四人!
這位奇瘦無比、奇丑無比、手指與手臂奇長無比的怪人不是別人,正是近幾年間已極少在江湖間出沒的幽冥教“鬼哭狼嚎”四大判官之首,鬼判官——幽鬼。
幽鬼此來目的無疑便是要截殺洛飄零。
然,當他將目光掃向下車四人后,面色當即凝重了不少。
那趕車車夫和橫刀而立的壯漢自然不會是洛飄零。
另兩個同樣打扮的,乍一看很容易看走眼把倆人都當成洛飄零。
稍加辨識,便能發現個高的男子與洛飄零從身材到臉型確有七八分相似,只需小作偽裝便可混淆視聽,可當其不做分毫遮掩時,那氣人的閑適氣度與憊懶神態與洛飄零絕無半點關系。
個矮的則單從身姿上即可看出其人是女非男。
這是兩個洛飄零的假冒者。
至于兩個假冒者為何同乘一車,或許是還未到達分道而行之處,也可能是各自完成了一段欺詐演出后兵合一處,當然,也不排除二人同出現于此純粹就是為了嘲弄前來阻殺洛飄零之人。
假扮洛飄零的女子正是聽雨閣閣主夢朝歌。
男假冒者則是不止一次愚弄大眾的季喆。
相隨的壯漢是關大刀。
趕車車夫是冬晴。
幽鬼輕哼一聲,難看的面色瞧來頗為陰鷙,像是氣極反笑,說道:“可惜了,三選一的機會沒能押對,不過好歹有三個都是石府外見過的老朋友,也不算白走一趟。”
說著說著,幽鬼話鋒一頓,目光直盯著夢朝歌,開懷而笑,繼續道:“說來姓洛的也是真狠心,舍得讓你個女娃兒拋頭露面來涉險,你說要是你在此香消玉殞,姓洛的真不會心疼?要是被活逮住,姓洛的會不會乖乖來給我磕頭賠罪?哈哈哈哈”
夢朝歌沒有被幽鬼的淫猥神情和唬人話語嚇著,冷靜地對幽鬼所言做了簡要分析后,說道:“三選一?你們知道我們兵分三路而走?據我所知,幽冥教的情報網已收縮到西南一帶了,我們的情況是蕭銀才賣給你的,還是友情贈送?”
幽鬼聞言嘿嘿笑道:“好個女娃兒,當真要成熟了不少,也懂得套話了。實話同你說,蕭銀才和幽冥教的交易是一回事,我來找洛飄零則是另一回事。”
夢朝歌道:“也便是說,你純粹是來尋仇的了?”
幽鬼坦然道:“不錯,龍耀已死,洛飄零這小輩便是我心中唯一死結,他若不死,我念頭難通達,蕭銀才順水推舟做了個人情給我。只是,他手底下的可用之人到底也有限,僅能探聽出你們分三路往秦地與晉州而行,卻沒法給出更詳盡的情報…所幸,你也是龍耀的好徒兒,還是聽雨閣閣主,更是石鑫之女,身價已不在你師兄之下。”
夢朝歌道:“看來你很有把握拿下我們四人。”
幽鬼道:“呵,女娃兒不必總是話里帶刺地激我,我既然押了這條線,當然是獅子搏兔不留余力,我的人,我能借來的人,還有和我抱有同樣目的的人,以及蕭銀才能請動的人,都已到了。”
話音方落,大道邊上的樹林里影影幢幢一陣晃動,閃出了二十條同幽鬼一般披著寬大黑裳的身影。
昔年幽鬼在幽冥教創立的鬼煞壇,挑最能抗打、手腳最快、下手最狠的人組成,幽鬼受創閉關期間改由魑魅魍魎主持大局,在這四位鬼卒翹楚身隕后,鬼煞壇再次回歸幽鬼麾下。
此番來報個人私仇、了卻個人私怨,冥河沒有限制幽鬼能帶走的人數,幽鬼卻只要了二十名甘愿為之付出性命的手下前來。
這二十名鬼煞壇鬼卒一現身,本就秋高氣爽的天氣仿佛又添了幾分寒涼。
此外,還有另六個衣著不同、高矮胖瘦不一之人一齊將夢朝歌四人團圍在中央。
六人之中有個束著高馬尾、體態纖長的白衣女子尤為突出。
女子下半張臉覆著玄色面甲,雙手中握著對似鐮似鎬的兵刃。
“玉螳螂”白玉棠,俞樂一手提拔起來的左膀右臂之一。
在陸鴻漸死于扮作墨漓的冷魅之手后,白玉棠擔起了本屬于兩名副手的活。
隨著左鋒身死,俞樂接掌藏鋒閣,白玉棠更是其最為信賴、最可倚仗的心腹。
也因此,在俞樂率領眾藏鋒閣強者假扮瓦剌騎兵進軍云頂高原時,白玉棠不得不坐鎮藏鋒閣大本營,沒有相隨。
云頂戰場上,藏鋒閣大敗而走,俞樂雖被救回了條命,卻因大受刺激精神失常,總是癡癡傻傻地胡言亂語乃至不能像個正常人一樣吃喝睡,白玉棠帶著俞樂連著跑了三地四兩千斤堂,均被告知此為心病、藥石難醫。
白玉棠自此無心于幫派事務,一心只為給俞樂復仇。
罪魁禍首姜逸塵她一時尋不著,一聽聞有洛飄零的行蹤,幽鬼將特地前往阻殺,白玉棠想也不想就跟著來了。
在白玉棠看來,俞樂會淪落至如此境地,姜逸塵只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洛飄零才是一直壓在俞樂心頭的那座大山。
她若能助幽鬼了斷洛飄零,讓俞樂聽到洛飄零的死訊,或比任何靈丹妙藥都管用。
所以,白玉棠便來了。
陪同白玉棠來的還有兩人。
一個是蓬頭密發、眼如細線、手握血色長刀的魁偉男子,俞樂表兄施威。
一個是扎著丸子頭、面頰微胖、身著絳紫袍裙、手持鏈子劍的年輕女子于歡歡。
后者明面上是俞樂手下一員干將,實為其同父異母的私生妹妹。
兩人自小同俞樂一起長大,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沒能得到俞家栽培,不得不混跡江湖,一直以來都是能力更為出眾、倍受俞家支持的俞樂在庇護著他們。
二人同俞樂有著深刻的親情羈絆,此來既是為俞樂報仇,也是為報恩。
此三人同出藏鋒閣,而另三人則各有來歷。
赤發飛揚、肩上扛著一把古銅色裂口大刀的高勐大漢是常坤,前兜率幫大護法。
赤發鬼本為慕強之人,笑面彌勒在世時,常坤從無二心。
笑面彌勒辭世后,空遺恨沒有管理幫派的能力與心思,影佛則依從霍楠遺愿,主要致力于幫這些年為躲避于添斬草除根而隱姓埋名的零星數個霍家血脈規避此番戰亂災禍上。
兜率幫里再無人有足夠的輩分與能力去管束常坤。
常坤自知沒有領導一幫之能,遂未待在人心四散的兜率幫蹉跎功夫,轉投蕭銀才。
盡管此前因為笑面彌勒之故,兜率幫和聽雨閣曾有過默契聯手,但常坤心里還是拎得清,合作歸合作,沒把自己與聽雨閣劃在同一列,此次蕭銀才派發任務給他,也非是要他表忠心,卻免不得要他證明個人價值。
尤其當擊殺目標是聽雨閣洛飄零時,這等任務的份量不可謂不重。
眼下雖然情報有誤,可擊殺或擄走聽雨閣閣主的意義也僅次于前者。
更何況他的角色只是協助幽鬼,只要幽鬼不死不退,他也不會第一個撤場。
與常坤相去不遠的矮個男子,不僅個子與一般少女相彷,頭扁而尖,還駝著背,站在一群鬼煞壇鬼卒之中,就像是木桶里最短的木板,顯得尤為扎眼。
他穿著紅綠配色、碎塊似地拼接的衣衫,頭上戴著頂插有十多瓣花瓣的帽子,整個人讓人瞧來花花綠綠的,再加上他手上那對同樣紅綠配色的雙刺,儼然就是頭人型花蝴蝶。
花蝴蝶,樣貌雖不好看,平日話也不多,卻是眾多花間醉姑娘心中最好的朋友。
姑娘們心里有怨無法對親密的姐妹訴說時,花蝴蝶便是最好的傾吐對象。
需要人幫忙跑腿時,花蝴蝶從沒耽誤過她們的事兒。
受外人欺負時,找花蝴蝶一定會立馬幫他們扳回場子。
如果說幫主花太香是張開了羽翼為花間醉的姑娘們提供庇護與住所,那花蝴蝶便是羽翼上的羽毛,溫暖了姑娘們的內心。
花太香身死后,原本朝氣蓬勃、安定祥和的花間醉一夜間傾頹,百花或凋零或四散。
花蝴蝶沒有力挽狂瀾之力,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他所為之而活的花園。
劍鬼謝飛神龍見首不見尾,其同伙兜率幫幫主笑面彌勒已一命歸西,花蝴蝶成天在花天酒地里買醉。
半路上被幽鬼撞見,很快便同意對方聯手殺敵,畢竟花間醉的傾頹也少不了聽雨閣一份推波助瀾。
六人中唯一和中州幫派間毫無瓜葛的,便是十四惡人之一的章寶巖了。
獨眼盜早年當過海盜,瞎了左眼。
總把大半個腦袋理得光禿禿的,只在發旋處扎著個小辮子,斜戴著眼罩。
不論嚴寒酷暑,總是穿著最粗陋、最樸素無華的粗布麻衣,卻總斜挎著個小布包。
小布包里邊不是裝著真金白銀,就是寶石明珠。
他還常背著個玄鐵打造的黑匣子。
金銀珠寶他可以花了再搶。
黑匣子里的寶刀寶劍他只允許進,不允許出。
除非別人給的錢夠多,他又確實打不過,才會割肉交易。
章寶巖已在江湖上消失了好些年,消失之前那黑匣子中據說有四柄好劍,六把好刀!
蕭銀才能請動他現身,只能說明蕭銀才手中一定有能夠打動章寶巖的寶劍或寶刀。
如此陣仗面前聽雨閣僅有區區四人,幽鬼哪能沒有自信將夢朝歌手到擒來。
不過幽鬼自然不會認為洛飄零除了那兵分三路的惑敵計策外,沒有其他后手來應對當前這般場面。
只是眼下四方動靜全無,幽鬼可不打算給對手有任何反應時機,開口道:“各位,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不必留手!”
疾馳的馬車滑行出數丈之余才堪堪在一座石橋之前。
趕車車夫不斷安撫著急停下來面對前方一頭巨獸瑟瑟不安的馬匹。
車廂里已判斷出是驚非險的呂風大聲嚷嚷道:“啥情況?”
戴著斗笠的扁舟無奈道:“橋被堵了,過不去。”
“啥橋能被堵著過不去?”險些因急剎車撞出一頭大包的呂風罵罵咧咧地鉆出車廂,看到前頭景象,口齒都含湖了,“還真是…過不去。”
這下子不但洛飄零和幽冥跟著從車廂鉆出來看,連惜都耐不住好奇跟著躍出馬車。
只見前頭石橋上臥倒了一頭巨獸。
那巨獸背對著他們,沒站直身都有約莫丈許高,要是立身而起怕不是有兩層樓那么高!
巨獸的身子剛好占據了整座石橋橋寬,就是人下來走都沒縫隙可鉆。
五人面面相覷間隱約聽得有鼾聲從前方傳來。
“這大家伙是睡著了?
“我們這么鬧騰都沒把它鬧醒?
“不過,這鼾聲是不是有點輕了些?
“這么大的個子,打鼾應該像打雷一樣吧?
“你們說是不是?”
呂風嘴里咕噥不停,卻不敢大聲聲張,小心翼翼地詢問著眾人意見。
盡管這回還是沒人應聲,可他的話語還是得到了其他四人一致認同,每人至少都點了一次頭。
大家伙沒花多少功夫便消耗了一時的震驚情緒,洛飄零心下已有眉目,幽冥剛想開口說話,呂風以拳擊掌道:“我知道了,這這這,這是肆兒剛收服不久的那頭兩層樓高的熊羆!”
這幾天來路上,眾人已聽多了關乎這頭熊羆的故事,這一對上號,看熊羆的眼神立馬都變得欣喜與親切起來。
“喲呼!你們來了吶!”
就在此時,飄影背著肆兒從林中竄出。
肆兒落身下來,綻放著笑容,揮手和眾人打著招呼。
“我和阿影怕有意外,就帶著阿大一起過來提前看看周圍情況,阿大很少大白天走這么多路,帶我們逛了遍山,給它喂了些吃食,就在這打盹了。你們一路可好?”
呂風笑道:“那可太好了,一路平靜得都沒人樂意搭理我。”
肆兒道:“有一說一,呂大少有時確實就像只蒼蠅,煩你都來不及,沒把你趕出車外,都算大家心善了。”
幽冥聽言不住點頭。
呂風羊裝大受冒犯,不滿道:“這么說就過分了啊!”
肆兒知道呂風不會往心里去,又道:“這么看來幽鬼去堵的應是其他路了。”
洛飄零道:“多半是師妹他們那一路。”
肆兒道:“他們能應付?”
洛飄零道:“能。”
肆兒道:“那我們就不過去了?”
洛飄零卻是徑直看向幽冥,意思是以他的意見為主。
一聽到幽鬼之名,楚香眼中難以自已地噙著淚花,這是他第一次離殺母仇人這么近。
手刃幽鬼是他記事以來以“幽冥”為名長久蟄伏奮斗的最終目標之一。
這次洛飄零帶上他,本便有助他復仇之意,但眼下情況卻出現了意料中的偏差。
都是三選一,幽鬼押錯了洛飄零的去路,幽冥也賭錯了幽鬼現身之路,只能說是命中注定。
幽冥問道:“現在趕去還來得及?”
洛飄零估摸了下時間,道:“大概來得及去見證他的死亡。”
幽冥心中已有決斷,說道:“那便罷了,夢姐姐他們能幫我帶回幽鬼的頭就夠了。”
洛飄零點頭道:“定能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