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鶴樓。
長壽堂。
未來大舅哥與默認妹夫間的相處頗為融洽。
姜逸塵直抒來意。
冷杉對姜逸塵沒有多少保留。
一面肯定了聽雨閣火中取栗的膽大妄為。
一面答應著將會讓紅塵客棧與暗殿介入此事。
自然也是將同孤心魂說過的璟帝之托再復述一番。
爾后,冷杉分享了自己對于清明方丈攜三枚少林金印北歸嵩山的看法。
當場推演了四五種紅衣教、朝廷以及各方勢力的可能動向。
其中有關于朝廷上分別以第五侯和于添為首的兩大勢力很可能再次達成協議,暫時放寬限武令,以期讓更多江湖高手入局的看法,正與老伯及洛飄零的推斷不謀而合 覺著與堂中姻親兄弟格格不入的陽光悄然退到墻根邊。
不知不覺,二人已聊到了午間用膳時分。
當家做主的大舅哥萬萬不會怠慢自家妹夫。
大手一揮,馬上安排了桌松鶴樓有名的招牌菜來款待姜逸塵。
本來相隔僅有一臂之遙的兩人中間多了張大圓桌。
圓桌上擺有蟹粉豆腐、松鼠桂魚、櫻桃肉、響油鱔糊、獅子頭、蘿卜絲餅、干煸茶樹菇、姑蘇鹵鴨、莼菜銀魚羹,攏共九樣特色蘇幫菜。
盡管冷杉已足夠“手下留情”了,但以兩個人的食量來說,無疑還是過于隆重了些。
可照大舅哥的說法,九盤菜寓意長長久久,這是他對冷魅和姜逸塵的祝愿。
聽到這話,姜逸塵在感激之余,心里不免咯噔一下。
自己沒帶見面禮來就算了,怎敢不給大舅哥面子既來之則安之,沒法逃避,就好好享受,不就是吃嘛 九道菜中最熱鬧喜慶的,當屬響油鱔糊。
只因鱔糊上桌后盤中油還在辟叭作響,很是鬧騰。
不過這響油鱔糊色澤偏深紅,加之澆了油水,賣相看來著實不討喜。
在冷杉的介紹中,這道菜油潤而不膩,新鮮可口,開胃健身,宜當先品嘗。
姜逸塵從善如流,對鱔肉之鮮美贊不絕口。
松鼠桂魚中并沒有松鼠。
而是將整條桂魚刻花畫紋,加調味稍腌,拖上蛋黃糊,入熱油鍋嫩炸成熟,最后澆上熬熱的糖醋鹵汁裝盤,因形似松鼠得名。
但在姜逸塵看來,菜盤上裝的分明就是只炸毛松鼠。
讓姜逸塵奉為上品的,則是擺盤色澤可人,乃至瞧來有些“血腥”的姑蘇鹵鴨。
鴨肉經過烹煮,皮呈棗紅,再澆淋上鹵汁,色澤艷麗,鮮肥嫩酥,甜中帶咸,鹵香濃郁。
酒,姜逸塵明言自己受之不起,冷杉也沒強求。
飯菜倒是快撐破了姜逸塵的肚皮。
總之在菜足飯飽后,二人又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起來。
話題還是從與二人關系最為緊密的冷魅聊起,復又聊到隨著少林金印風聲不斷發酵的江湖局勢。
本不善交際的姜逸塵在大舅哥帶動下也能侃侃而談。
短短半天時間中,姜逸塵對于冷杉的情感從敬畏轉變為敬重,而后是由衷佩服。
在他看來,若把洛飄零比作天底下最能推敲的算盤,那么這位大舅哥就是天底下藏書最豐的書庫。
洛飄零的算計籌謀出神入化。
冷杉則是世事洞明,對天下事朝廷事江湖事近乎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是以,縱然沒有洛飄零之驚才絕艷,冷杉依然能從任何蛛絲馬跡中順藤摸瓜,牽扯起一大串線索,從而勘破事物本質。
得益于此,自陰陽谷至今諸多縈繞在姜逸塵心間的疑竇在冷杉面前逐一被抽絲剝繭,顯露真相。
此外,冷杉亦對天下武學有所研究。
非但對姜逸塵所修煉的陰風功和無相坐忘心法頗有見地,指點了一番修習精要。
甚至還對姜逸塵目前的丹田弱點和殺招匱乏了如指掌,提出靠譜可行的建議。
姜逸塵完全被冷杉所折服,殊不知這是大舅哥特地求教于人而為之準備的厚禮。
以致于姜逸塵險些不顧顏面、死乞白賴地從冷杉身上討來兩三門看家本事。
最后是冷杉攤牌其除了在感知力和自保輕功上可在江湖上列入頂尖高手之列,主動遞招殺敵的能耐卻只能排在二三流,姜逸塵才無奈作罷。
饒是如此,姜逸塵還是愿稱大舅哥一聲“萬事通”。
上一個讓姜逸塵覺著當得此稱之人應是包打聽。
只是與冷杉相比,姑蘇廣場上那個大胖子相形見絀。
畢竟眼前之人顯然一副成竹在胸、智珠在握的達者氣派。
另一個則看起來更像是天生油嘴滑舌、靠忽悠過活的神棍。
然而,就是這么兩個看似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物,竟同是璟帝當年挑出來的二十八宿之一。
不得不說大舅哥說得對,老皇帝雖有犯糊涂的時候,卻也有雙如炬慧眼。
也就只有在這種時候,姜逸塵才會在心中稍稍感嘆下,老天爺到底是公平的。
給你開了扇門后,也會給你關扇窗。
有多少人說洛飄零的智計超群,是因筋脈受損,武道一途被斷,專攻于權謀后,才獨樹一幟的。
冷杉和老伯也是一般,在智謀上都有著較高的造詣,在修習武學上卻天賦有限。
只在某一兩方面過于常人,受下限所累,上限不高,不盡人意。
在姜逸塵生平所見之人中唯有兩人屬于例外。
其中一人是姜逸塵曾親自領教過對方實力的銀煞門門主蕭銀才。
彼時在龍源峽,要是沒有羽落部眾強手助陣,別說能否成功救出慕容靖,不搭上易忠仁的性命,恐怕沒有多少人能安然脫身。
此番,冷杉便特別叮囑最好對之退避三分。
另一人冷杉未曾提到,或許也未曾注意過這么一號人物。
蕭銀才實力強橫且陰狠毒辣,到底有年歲擺在那,是歲月沉淀打磨而來。
而另一人明顯見著頂多不過三旬年華,卻給姜逸塵一種“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馬上定乾坤”之感。
那人究竟會是什么底細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隨著紅日西斜,姜逸塵和冷杉再如何相見相談甚親甚歡,也終有離別時刻。
冷杉深知時間緊迫,沒有挽留姜逸塵共進晚膳。
此一別,下次再見不知何時。
更不知姜逸塵能否帶著冷魅同來相見。
為此冷杉居然有些傷感。
蓋因此,臨別之際,這對開了個好頭的姻親兄弟,沒能“善終”,有些不歡而散。
起因是冷杉問了句“小魅只跟你說了松鶴樓這一個地點么”
姜逸塵不假思索地答是。
心下不禁奇怪冷杉為何會問這么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冷杉見姜逸塵起疑,本想草草揭過此篇,與之道聲珍重。
怎奈姜逸塵恍然回想起談話間冷杉提起過怡春院也是其地盤,眼神隨之變得古怪了起來。
眼見心思敗露,冷杉只得端起大舅哥的架子,老羞成怒道“我妹子是不希望你小子去那地方沾花惹草”
就要爬窗溜走的姜逸塵說了“保重”不夠,還意有所指地鄭重道了聲“保重身體”。
冷杉氣急敗壞地把姜逸塵從窗口上扒拉下來,攆著臭妹夫從正門滾蛋。
嘴上仍喋喋不休道“松鶴樓才是我真正的主場”
氣鼓鼓地趕走自己欽定,噢不,是妹妹欽定、自己認可的妹夫后。
午間小酌過幾杯的冷杉似還有三分醉意,卻沒有半分惱意,反而尤為舒心開懷。
冷杉當然也曾想過把冷魅完全托付與龍多多。
可后來在與龍多多的接觸中,他便發現自己這個意識錯得離譜。
正所謂長兄如父,龍多多這個更勝冷魅親兄長的兄長,根本不需他來托付,亦會給予冷魅長兄與慈父般的關懷。
對冷魅來說同樣如是,這個幾乎是將她一手拉扯大的兄長,與父親無異,她將敬他愛他一輩子。
倘若二人都能熬過這不平日子,相互間可以托付終生,卻不會是長相廝守的對象。
沒有多少當兄長經驗的冷杉不少為此發愁,此一見姜逸塵,終于算是了卻了樁心愿。
如果中州得以挺過此劫,小魅未來應再不會覺著孤單了。
當道義盟和聽雨閣想著尋求更多援手以圖大計時。
三枚少林金印將被帶往嵩山之事正以超出常理的速度飛快擴散發酵著。
約莫一個時辰前,幽京皇城中有兩頂轎子不約而同地停在了一面宮墻旁。
停在了將將錯轎而過的位置,兩個轎廂窗口相去半丈之遙。
兩頂均是四人抬的方蓋紅轎,外觀上大體趨同,僅是轎廂窗下的橫條紋路不一。
一頂是金漆飛鳳,另一頂則是以重墨涂畫的粗獷獅虎。
這兩頂棗紅大轎毫無例外是朝堂正品大員的官轎。
也正因是這兩頂官轎的出現,往常在這時候偶有宮女太監往來、宮中侍衛例行巡邏的寬道上,除了乘轎抬轎之人,再無人蹤。
轎中二人的官階品秩在朝堂中不是最高的,卻是當前幽京城中權勢最為滔天的兩方首腦。
在轎中人開口前,宮墻邊上的氣氛靜謐得可怕。
當轎中人開口說話時,兩頂轎廂窗門的簾子都未拉開。
抬轎八人雖分屬不同派系,卻無一例外眼觀鼻鼻觀心,像是兩耳失聰的聾子。
若在這當口,有任何人路過此地,定會覺得這畫面極為詭異。
當然在見到這幅畫面后,那人也休想活著離開此地。
有金漆飛鳳圖案的轎中,坐有一身著錦繡寬袍,面頰豐潤、膚質光亮白皙、兩鬢微白的男子。
而另一轎中之人則是身穿深紫長袍、頭束高冠、長眉修整、蓄有美髯、從打扮到穿戴都規規矩矩。
兩人都是過了知天命年紀的中年人,站在一起的話,面相上至少差了十歲,可以兄弟相稱。
只可惜以二人目前的身份地位以及站位,此事是永遠不可能發生的。
于添是當朝司禮監掌印太監兼東廠提督。
第五侯則是奉國將軍監管西廠。
從職權大小而言,于添穩壓第五侯一籌。
但一個本是空有虛銜而無實職的在朝武散官,能做到與有“內相”之稱的堂堂掌印太監掰手腕,第五侯之手段可見一斑,無人敢起小覷之心。
事實上,第五侯很不喜歡自己這個“第五”姓氏。
整個家族似乎總因這個姓氏在關鍵當口時運不濟,對自己來說影響尤甚。
族中同輩中他排行第五。
武舉時他名列第五。
過門妻子來自于彼時中州第五富有的世家。
要是萬事皆第五,他第五侯也不是不能接受。
偏偏在最為重要武官分封中,他連個第五都沒排上。
中州外夷戰亂平息后,朝廷論功行賞,封了個護國五虎將。
以鎮東將軍梁飛雄為首,而后是鎮北將軍賀蘭,西北鎮邊將軍崔平,西南鎮邊將軍石鑫,以及鎮南將軍牛軻廉。
他第五侯自認比不過前三者,可后邊兩個他可不認為該在對方之下。
他心中有怨,家族怕他惹事,便要他在朝當個閑置。
他沒有反對。
他一直蟄伏著,直到機會到來。
當于添近水樓臺,通過東廠的先天優勢對朝臣乃至各地方官發起攻勢時,他也聞風而動。
于添有于添的優勢,他有他的手腕,好歹是爭了個不落下風。
第五侯素來看不起沒把子的閹人,現在仍有看不起的底氣。
于添也從來都看不順粗鄙武夫。
兩個互相看不起而又權傾朝野之人很少私下會面,只有為達某一目的,迫于無奈得相互協作或是妥協,確實得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好好談一談時,才會出現當下這一幕。
二人相識至今以兩轎私會的次數屈指可數。
第一次是為了除掉那個遠在西南一端、卻如心中刺的石鑫。
最近一次,則是在巽風谷慘案發生后,在百花大會召開之前。
這回顯然是三枚少林金印的份量實在太足了。
加之可利用此事布置些陷阱來對付雙方而今共同的敵人,于是乎值得這么一次私會。
其實這些事二人本也可借著早朝散會后的功夫,把各自索求挑明,相互讓個步,便能把事敲定。
怎奈延帝精神狀態日漸萎靡,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連五日一朝的早朝都支撐不住,前日取消了朝會,改十日一朝。
二人深諳時不待人之理,很快便約定了此次會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