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倫很膽小。
怕黑怕事怕死。
在他不過五歲時,村里來了股匪徒,一番燒殺劫掠后,百來口人活下來不到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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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倫一家六口獨其沒死在亂刀之下。
幸存的村民們義憤填膺,為求公道決意去往衙門告狀。
曹倫跟著去了,他害怕不跟著村里人走自己不久就會餓死。
從村里到鎮上衙門要走三天三夜,因為很多人都是第一次離開村子,所以走得很慢。
直到第五天天明,他們才遙遙望見鎮里的高大屋子。
然而,在離鎮口不過兩里地時,竄出一群綠林強盜來搶他們身上早已為數不多的干糧!
他們幾乎沒有開口討饒的機會。
村里僅剩的七個莊稼漢無一例外被抹了脖子。
七個相貌一般的婦人殺了五個、留了倆,押上山去干漢子干不來的粗活。
四個長得不賴的年輕姑娘自然交給山寨當家分配。
也不知那些糙漢子哪聽來的歪理,說八歲前的孩子不記事。
六個不到十歲的孩童,還在吃奶的得費勁養活被當先摔死,余下五個報完歲數后,只剩三個活著被帶回山寨。
或許有些可笑,沒了家人之后,曹倫竟要被綠林強盜當作接班人來培養。
想來五歲的曹倫真不懂太多,寨子里怎么安排他,他都照學照做。
他發現只要照學照做,就能吃得飽睡得暖,比以前在村子里過得還舒服。
奈何好景不長,寨子沒等來鎮上官府剿匪,卻等來了其他更具野心山頭的火并!
對于曹倫而言,那時候他就已生活在江湖中。
江湖就是那樣,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拳頭為尊。
因為年紀小不用打先鋒,往往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山寨就易了主換了旗。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待過多少個山寨,不是黑風寨,就是黑石寨,再不然就是青龍寨,狂風寨,反正定少不了“黑”“風”“龍”幾字,否則便少些威風。
等到了需要拿起刀去和別人對砍爭地盤搶資源的年紀,他總能找到辦法降低自己存在感,消失在洶涌人潮中。
己方贏了就回去接著當無人問津的小嘍啰。
對方贏了就跪降去當卑微的小嘍啰。
只要不是治寨嚴苛、謹守所謂仁義道義的頭目,總會允許他這樣的俘虜到山寨里當個苦役,以充人數壯聲勢。
畢竟那些自命不凡的頭目向來相信自己只會被眾星捧月,而不會被背信棄義。
年復一年,膽小惜命的曹倫居然有不再膽小的一天。
那天他提著把刀,砍翻了十多號人!
死在他刀下的,有兩人是來敵主將,都被他一劈兩半!
因為他的橫空出世,黑云寨保住了自家山頭,他成了黑云寨的英雄!
從小嘍啰晉升到小頭目,曹倫喜不自勝之余,也終于找到了保命法門。
不再是躲,不再是逃,而是喝酒貪酒醉酒!
狂龍幫之所以成了過江蟲,就是因為他們偷襲黑云寨的那個晚上,寨里正大擺酒宴慶祝寨主又收了位嬌滴滴的夫人,他也跟著喝得酩酊大醉。
他醉了,忘了自己怕死,沒人砍得過他!
然,本該走上人生巔峰的他卻再沒為黑云寨出過力。
那年秋,瓦剌人像蝗蟲一般侵蝕著中州北邊的疆土,東瀛人則先一步殺入南邊的綠水青山中。
偌大黑云寨近五百號人,他可能是唯一活人。
“酒壯慫人膽”是曹倫輾轉于各個山頭那些年所學最為管用的五字真言。
東瀛人燒掉寨子的時候,他邊逃邊喝酒,不知殺了多少入侵者。
后來,酒喝光了,酒勁過了,才發現誤打誤撞下逃入了一處東瀛人掌控的碼頭邊。
本以為命已當絕,卻在絕處逢生。
碼頭曾為當地大河幫所有,也不知東瀛人緣何網開一面,非但沒將大河幫幫眾趕盡殺絕,還留下了十來人幫著打理后方事宜,而這所謂的打理與苦力差不了多少,苦力總是嫌少不嫌多的,曹倫便也渾水摸魚成了其中一員。
數年后外夷戰退,中州百廢待興,紅衣教扶搖而起,大河幫并入其中。
曹倫自然而然成了紅衣教教徒。
沒過多久,他的不同尋常之處被發現,更受教里多位大人物青睞。
據說汪碩是費了好大功夫才把他爭取到己堂來的。
自那之后他基本上都被己堂供著,要他出力的情況不多,出力的時候他基本都在醉酒狀態,事后絲毫不記得自己曾離鬼門關有多么近,是以從不會多嘴吹噓自己多能耐。
他只知道自己在己堂的地位越來越高了,高到只在堂主汪碩一人之下。
盡管這副堂主的地位和舞魅娘沒有高低之分,但有些時候,他只在上邊。
縱然時日不長,曹倫也記不得最近一次把舞魅娘壓在身下是什么日子。
大多時候,曹倫看起來就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一些事兒記不清倒也無可厚非。
聰明人常說難得糊涂,越是糊涂才能活得越長久,哪怕是裝出來的糊涂。
他進入己堂后也不是一步登天的,而是靠一次次戰功累積起來的。
在這之前,舞魅娘就高居副堂主之位了。
舞魅娘從未掩飾過自己原是東瀛舞伎的身份。
即便下過苦功學習中州語言,可時至今日,在說到平日里少說的用詞時,舞魅娘都要卡殼半天,費好多言語才能解釋清楚所要表達的內容。
若僅是如此,曹倫還沒必要去裝糊涂。
中州之大番邦覬覦久矣,有溜過來討營生的不足為奇。
可如果這些都是權宜之計呢?
曹倫總覺得自己人生唯一一次不幸,就在于撞見了汪碩和舞魅娘間的一次對話。
那時他還是個嘍啰,舞魅娘剛學會些中州話,就指著一頭鹿愣是“馬、馬、馬”的喊。
汪碩笑著給舞魅娘糾正。
說的卻不是中州話,而是東瀛話!
那一瞬,曹倫恍然自己不是因為燈下黑才避過殺劫。
而是被東瀛人發現價值后,留命待用。
曹倫想過一聲不吭徑自逃走,可沒等他想明白就因緣巧合立了功升了職。
汪碩沒有主動捅破那層窗戶紙,似乎在告訴曹倫揣著明白裝糊涂沒什么不好。
曹倫第一次感覺到汪碩的可怕。
他并非懼怕于汪碩的武力。
在醉酒狀態下,汪碩還不一定敵得過他。
他懼怕于汪碩的適應力。
這適應力不止于汪碩自己,而是任意一個經其調教過的人,都能極快適應一種新環境。
是汪碩最先精通中州語言,而后拉扯起一大幫東瀛人,偽裝成了中州人都難以辨識出來的中州人。
所以,曹倫便“稀里糊涂”地留了下來。
久而久之,他也不在乎這些東瀛人究竟意欲何為了。
至于自己同舞魅娘的那點兒茍且事,曹倫不相信汪碩一無所知。
只能說這點兒事于汪碩而言可謂雞毛蒜皮,女子不過是解決需求之用。
舞魅娘能武又善舞,御下有方,加之服侍技藝堪稱一絕,這才能得汪碩青眼相加。
因此,只要不太過明目張膽,汪碩便不會翻臉追究。
從汪碩的大度來說,曹倫反而該有些誓死效忠的覺悟。
當然,怕死的曹倫平時絕不會有那些淫思邪念。
除非喝了酒。
酒越清越烈越利于駐存,卻也意味著價值越高。
然而秘洞里只藏用來解渴的酒,不存好酒。
今兒不是什么佳節吉日,只是有十多缸濁酒再過半個來月就要變得苦澀膩味了。
苦澀膩味的酒非但解不了渴,喝了還容易拉肚子。
舞魅娘就同曹倫合計著將這些酒統統啟封喝掉。
遂喚人備了些洞里日常食用的瓜果,召集來近日干活最賣力的八位香主及十名執事共享大宴。
大宴共有二十五名舞姬陪酒奏樂獻舞,二十四名雜役在場聽候差遣,余下人等負責秘洞守備事宜。
不是好酒,故而酒過三巡、六巡、九巡后,曹倫才初有醉意。
案幾上除了擺放著酒碗、果盤外,還有個香爐。
香爐是何質地曹倫不懂,只清楚是舞魅娘從東瀛帶來的,于飲酒時有助興之效。
曹倫又從舞姬手上接過一壇從酒缸里舀出的濁酒,鯨吸而盡。
抱著酒壇打了個嗝,長吸口氣。
裊裊焚香似受了牽引,囫圇往其鼻孔鉆去。
再看向祭壇中央那一個個舞姬的妖嬈身段和雪白長腿,尋常時候總是惺忪的睡眼漸趨迷離。
彈布爾、冬不拉、胡西它爾、達甫手鼓以及嗩吶。
除了嗩吶,曹倫在一些葬禮上聽見過,余者都是在這祭祀秘洞里見識到的新貨色。
鬼知道他是怎么記住這些奇奇怪怪的樂器名字。
可話說回來,這些舊日西胡的彈奏擊打樂器經舞魅娘這么一指點搭配,長久蜷居一隅的慵懶感立馬一掃而空,軀干四肢隨著嗩吶的揚聲蠢蠢欲動,仿佛隨時就要跟著歡快樂聲載歌載舞。
舞姬們皆著一襲紅裳,長袖掛著紅綾,赤足踩著鼓點或踮腳或躍動,腰肢及上身隨著弦樂或悠然舒展或翩躚多變,可說是賞心悅目。
樂是西胡的樂,裝束是中州傳統服飾結合舊日西胡風格,舞是西胡、中州、東瀛混搭,如若不是在秘洞里待著快發霉了,何至于去胡拼亂湊出這玩意兒來?
說到底,花樣再多還不是用來給秘洞里這些大老爺們兒解悶敗火的。
曹倫基本不經手己堂大小事宜,是個極為純粹的供奉打手。
但秘洞里這些舞姬的身份來歷,他不裝糊涂時也能猜出一二。
起先曹倫覺得舞魅娘善妒。
因其挑來的姑娘沒有一個能及上其一半姿色。
后來稍加關注即知舞魅娘的選人另有標準。
相貌可以不出眾,兩條腿必須又直又長。
曹倫本對此不以為意。
縱然舞魅娘的舞跳得再驚艷,仍無法博取他眼球。
直到一次醉酒后被舞魅娘勾搭上了床,他才知一雙長腿的美妙。
那也是曹倫初識女人滋味。
從那之后,他開始懂得如何去欣賞舞姬們的雙腿。
都說食髓知味,可曹倫的欣賞僅止于欣賞。
在體會過過于美好的物事后,他的口味也被養得很叼。
可不像座下那些香主執事,輕易能夠滿足。
八位香主身邊隨時有兩個舞姬侍奉著,侍奉等同于歇息,舞跳累了便可以下場來替換。
執事沒這福分,但事無絕對,只要和香主關系足夠熟絡,倒也能分點湯喝。
一個賊眉鼠眼的執事就有幸同個弓背香主同桌,蹭舞姬服侍之余,還能過過手癮。
被揩油的舞姬正忙著給弓背香主捶肩,本已決定逆來順受,卻沒忍住痛輕哼出聲,更險些將弓背香主給推扒到案幾上。
不經意瞧見這一幕的曹倫顯然沒興致去看接下來事態如何發展。
他只知道這點兒不愉快誰都不敢鬧到臺面上。
世人對于如何對待美麗的物事大體可分為兩個方向。
其一是用心去呵護,生怕那份美麗受到一絲損害。
其二則是反過來,去破壞。
他們會想方設法在那美麗事物上留下任何一點印記,以證明他們曾單獨占有過,哪怕只有短短一瞬。
曹倫咧嘴一笑。
熟悉曹倫的人,見此多半會感到極為稀罕。
因為在眾人眼中他更像個總是睜不開眼的醉漢,不茍言笑,甚至有點癡傻。
可惜曹倫坐得高而遠,注定沒人能看到這一笑。
他的笑中帶著悲憫、帶著輕蔑。
他輕蔑那些小人物的偷雞摸狗。
悲憫自己既然如此聰明,又為何總要裝成個小人物般偷雞摸狗?
他又猛灌了三壇酒下肚。
連個飽嗝都沒打出來。
酒能助興,能興欲,更何況還有那東瀛焚香作祟。
酒喝足了,曹倫不再怕死了。
便也不用再裝傻。
他終于將目光挪向了旁側的舞魅娘。
二人間的距離曖昧,這一側頭,身旁尤物的媚態一覽無余。
曹倫瞇起眼,面容看似癡傻,眼神卻尤為炙熱。
伸手探入對方寬敞衣袍的領口,感受著溫熱與香柔。
曹倫再次長吸口氣,既為了抑制渾身燥熱,也未嘗不是幻想著將舞魅娘“吸入”懷中,“就地正法”!
就在此時,他鼻間好似嗅到了什么腥味。
粗眉聚作一團,猛然縮回手,驚覺道:“有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