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黔兩地地廣物豐,人口繁雜,多有三教九流出入。
也因山高皇帝遠,貿易管理相較疏松,遂有大量鬼市應運而生。
單是兩地間成規模的鬼市便有五個之多,比之中州廣袤的東北地域足足多出三個。
鬼市,半夜而合,雞鳴而散,人與交易,多得異物。
鬼市中的商品可謂五花八門,大到家具器皿,小到生活用品,貴如奇珍異寶,稀如古董字畫,乃至藥材衣服蔬菜等等無所不有。
當然,在中州江湖中,任何鬼市里都少不了售賣或稀世奇兵、或良藥秘方、或武學孤本,只是要說當中有幾分真,幾分假,可全憑買賣雙方間手眼鼻嘴的較量了。
鬼市中大多事物來歷不明,贗品、殘次品數不勝數,挑買東西要靠本事,更要靠運氣。
之所以被稱之為鬼市,多有此中生意人鬼不分的緣由。
至于鬼市里的江湖規矩則都是約定俗成而來,只談生意不動手,你若有心壞此規矩,自要承擔相應后果。
黔地東南部,有一鬼市興起于三鎮交界之間,乃黔地兩大鬼市之首,名“黔墟”。
黔墟,春冬每七天一開,夏秋則夜夜開市。
時已子時過半,便是西邊的天光再如何比東邊要晚暗下來,此時的天已徹底被披蓋上層幕布,光透不進,月鉆不出。
鬼市中不點燈火,這一夜的黔墟,目難識人,更不易辨物。
不知是否因此少了許多人。
既少了許多攤販,還少了許多顧客。
又或許是因為某些江湖因素,才少了這些人。
若說朝廷與江湖密不可分,有此消和彼長。
那么,市井與江湖間則多是共生關系,江湖定,則市井寧,江湖亂,則市井危。
連續多日的江湖暗殺案件,朝廷未予理會,江湖上則是風聲鶴唳各自戒備。
而落到普通市井百姓的生活里,便是夜不能寐,戰戰兢兢。
家有小孩的婦人已編排出個黑夜殺人魔頭,專來唬住夜間精力過剩、喜亂溜達的小孩。
沒有小孩的婦人則警戒自家丈夫莫要流連夜間世界遲遲不歸,畢竟那些被殺死的人據說也不是什么好鳥。
于是乎,今晚的黔墟中只余下那些或受生活所迫,或被利益引誘,或因欲念驅使者匯聚而至。
黔墟西側,也便是鬼市入口處。
寥寥攤販零散分布著,沒有一攤緊挨一攤的場面。
照常而言,入口處所賣的事物多也不是什么稀罕貨,越往深處走,越是人聲鼎沸處,攤販越聚集,好東西便越多。
不過,這三日來入口處多了個售賣酒水的攤販。
有他在前頭吆喝,不少來趕墟的顧客都在入口處多了些停留,連帶著旁邊商販也更有些人氣。
那攤販看模樣是個中年人,面容虛胖微黑,腦門上輕易可見三道抬頭紋。
總是穿著略微寬大的衣裳,以掩飾那略顯笨拙的身材。
其身前地攤上擺著三個酒壇、六個大碗,專供往來顧客嘗鮮。
身后則有一小推車,堆滿了二十余壇酒等著售賣。
過去兩天里,這攤販的生意還算不錯,基本都是滿載而來,空車而去。
只不過,前兩天里賺得的銀兩應算不得多,因為沖著他吆喝而來嘗鮮的人實在太多。
那“一碗提神醒腦,兩碗永不疲勞,三碗金槍不倒”的廣而告之之語對任何人而言,尤其是男顧客居多的鬼市里太具沖擊力,教人忍不住想來上一碗一試究竟。
而嘗鮮價一碗十文錢,又卡在讓大家伙覺著買不了吃虧也買不了上當的點上,大多人自然不會吝惜那點兒小錢來長點見識。
不過用這攤販自己的話來說,全是賠本賺吆喝了。
因為他賣的不是普通酒水,而是瓊漿玉液。
每一壇都是用秘制蜂王漿配上其他藥材煉制發酵的,雖做不到永不疲勞和金槍不倒那么夸張,卻有清熱解暑、滋補肝腎的實效,成本可謂不低。
他將這瓊漿玉液名作“老神水”。
老神水一壇堪堪倒滿十碗,只賺得區區百文錢;單壇拿出來售賣,至少值得銀錢五兩。
就這說法,信者少,不信者居多。
來嘗鮮的顧客中自然也有行家,知其所言非虛,非但要買下所有老神水,甚至不惜出重金求購釀制秘方,卻被婉言謝絕。
說到底,老神水攤販自己還得靠這獨門手藝過活呢。
不知是為防“家傳秘方”被研究出門道來,還是出于真心實意的關心,每個顧客最多能從攤販這買走三壇老神水。
老神水攤販總為此苦口婆心地作解釋:“這老神水呀,是藥非酒,是藥三分毒,雖為佳品,卻不可貪杯,每日所喝莫逾五斤,多則有害無益;且難以久藏,宜在一兩個月內用畢,囤多了,屬實浪費。”
眾人聽來頭頭是道,遂將信將疑地按著人家的規矩來。
總而言之,黔墟中大多商販顧客都認為這老神水攤販若能供應不斷,每夜堅持來此,不出一月當賺得盆滿缽滿。
就像今晚,這老神水攤販來得比前兩日都要早上個把時辰,隨著顧客絡繹入墟,那一車老神水已然售出大半。
回看著推車上余下不到十壇的老神水,攤販似是不著急趕著賣完回家,老神在在地坐回繡墩上,靜候下一位顧客光臨。
相較于前兩天,老神水攤販的時間更為富余。
畢竟前兩天他要做的事兒可不只是賣老神水,還有殺人。
這老神水攤販不是別人,正是姜逸塵。
如無意外,這個時候洛飄零等人應以成功回到江寧郡。
同樣如無意外,今夜姜逸塵還需殺人。
這回,他要殺的只有兩人。
為了殺這兩人,他已準備了好些時日。
首先便是準備這所謂的“老神水”。
如他所言,這些老神水是藥非酒,且是健身滋補之物。
這釀造秘方自然不會是姜逸塵家傳的,而是出自藥谷。
藥谷里從不缺各種滋補飲品的藥方,姜逸塵只取其一便有大用。
而那秘制蜂王漿亦是實打實的藥谷出品,是藥老體恤晚輩,贈予姜逸塵隨身進補的。
秘制蜂王漿雖只有兩罐,可對不得不東奔西走的姜逸塵而言已算是累贅。
更無法在短期內靠一人吃光,索性拿著這味主原料,找到醉紅顏酒樓在黔地一帶新設分館,私人訂制了百壇老神水。
手藝流程全由姜逸塵口述,藥谷獨家秘制的蜂王漿也僅此兩罐,故而也不需擔心老神水秘方外傳泄露的問題。
而能夠在不到十天之內釀出百壇滋味不差的老神水,可見醉紅顏酒樓在酒水業務上的扎實實力。
百壇老神水賣了三天,行將售罄。
姜逸塵仍還能氣定神閑不慌不忙,便是相信在賣完這些老神水之前,定能釣得魚兒上鉤。
他要釣的兩條魚,一人名喚鄭侖,一人叫作陳岐,乃烽火樓的哼哈二將。
當初姜逸塵重出西山島,于迷霧谷峽道處襄助夢朝歌等人脫困,殺了數名紫夜軒和琳瑯居的重要成員,正是被此二人添油加醋地構畫出另一副場面,一面加重了聽雨閣竊印嫌疑,一面則構陷魔宮濫殺江湖同道。
彼時魔宮能淪落得四海會盟多幫群起攻伐的地步,起始輿論造勢上可都是哼哈二將的汗馬功勞。
因冷魅這層關系,姜逸塵對于過往的魔宮總不免生出幾分惋惜之情。
可此番將鄭侖、陳岐挑做下手目標,卻沒多少同仇敵愾的意思,若說有,也僅是順水推舟。
姜逸塵所看重的,還是二人的能耐。
這兩人不過二流武藝,偏偏很能聽,很能看。
烽火樓也便是憑此二人構筑了在中州可躋身前十的情報網,比起大多門派都能早一步收悉各地情報線索做出相應動作。
于不明底細的人看來,此二人也正合了那神話傳說中的千里眼和順風耳,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在話下。
是故,在偌大江湖中戰斗力只位于中游水平的烽火樓,卻總能在各種重大場合中展示下不小的存在感。
姜逸塵動手以來這些天,能嗅到他蹤跡的眼線耳目便有三成是由鄭侖、陳岐統一管理調配的。
姜逸塵要是就此抽身而去,二人自然拿他沒什么辦法。
可要再過些時日,再來幾個強手加入到針對他的獵捕陣營中來,那他遲早將落入天羅地網的困局中。
所幸早在從藥谷出來前,姜逸塵便對二人有所防范,時至當下,他仍占據著絕對主動。
事實上,以鄭侖、陳岐之能,烽火樓這等二流幫派決然留不住這倆人才。
可他們在烽火樓一待便是十幾二十年,不曾有過另覓良枝之心。
難能可貴之余,卻也不免讓人另作他想。
譬如此二人無甚野心,索求不大,遂甘于一處,高不成低不就地混著。
又或者,烽火樓并非二人的真正東家,背后另有正主。
姜逸塵所猜測的便是后者,果不其然進一步探查中發現了蛛絲馬跡。
二人的情報收集能力與之愛好息息相關。
二人都有極大的收藏癖,對新鮮事物都有極大的占有欲。
而要滿足他們的收藏癖和占有欲,單憑在烽火樓中內外行事所賺得的銀兩是遠遠不夠的。
也便是說,存有潛在第三方,對二人進行暗中利益輸送,讓二人長期處于低位發揮作用,既能讓他們安心作為,又盡可能不惹人注意。
除此之外,鬼市于二人的致命吸引力亦是不言而喻。
倘若是在一兩年前,姜逸塵自會有更充足的時間在道義盟暗部支持下順藤摸瓜,將鄭侖、陳岐這條線上捆綁的網絡一股腦揪出來,給予致命一擊。
可眼下卻是搶時間逼出手的關鍵當口,二人只能被當做打草驚蛇的獻祭品了。
當然,只要二人能耐住寂寞,在今日雞鳴之前,不在這黔墟之中現身自還能多活些時日。
怎奈何二人每輾轉一處,總會去東瞧瞧西看看,既是為打探情報,也為尋覓新鮮感。
兩天之前,二人便已來到黔地,盡管已來過不下百回黔墟,可每一天的鬼市于二人而言都是不一樣的鬼市。
二人或出于謹慎,或是忙于獵殺姜逸塵的布局,忍過了兩夜。
這第三夜,可還能自縛手腳,無動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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