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的陽光總是溫柔和煦。
而在歷經接二連三驚風暴雨的洗禮后,江寧郡溫柔和煦的春色多被雨打風吹去,即便時近晌午,仍顯蕭瑟蒼涼。
一個滿頭銀發,身板挺拔,穿著玄青短袖勁袍之人風塵仆仆而來,踏著蕭瑟蒼涼的春色步入菊園,走進陶然閣中。
閣中一如往常有個老人,老人卻不似往常般威嚴肅穆,單衣外和著件大氅遮風避寒,透著些許疲老之態。
“老伯。”銀發男子微微躬身一禮。
未能在來人身畔看到企盼瞧見的另一人,老人爬滿血絲的眸子中閃過一絲憂慮,松弛皺巴的眼皮微微眨了眨,渾濁的雙瞳才復又明亮。
老伯對朋友向來不拘于禮,見來人無意落座,便直入主題道:“塵兒可還好?”
來人自然便是從姜逸塵身旁歸來的楓。
楓搖了搖頭,自歸途中便始終緊繃,此時又因不知如何同老伯交代的橫眉近乎連成一線,抱緊拳頭愧然道:“死生不知。”
老伯也搖了搖頭。
楓搖頭是因為未能將姜逸塵帶回,乃至帶回關乎姜逸塵的確切情況,而老伯搖頭則是在勸朋友不必將此事歸咎幾身。
五日前平海郡百花嶼的武林大會,自初晨始,至暮臨亂,朝廷近二十年來第一次于明面上介入江湖紛爭中,更試圖借這大亂之機削弱江湖各大強勢幫派,重振朝廷威嚴,故而到了夜深時夜空依然被刀光劍影映照得分外明亮。
百花大會中州江湖元氣大傷,作為中州江湖一員、作為受邀方參與此次大會的道義盟,自然未能免受池魚之殃,親身赴會的老伯和韓無月當日便是同受邀而至的少林、武當幾大門派協同聽雨閣眾人殺出條血路方才脫身。
也是到了昨日午后,老伯才回到江寧菊園。
幾日來,千百雙眼睛無不時刻關注著平海郡的局勢,以及幾大幫派駐地中的動靜,老伯也不敢有半分松懈,而關于姜逸塵之事,老伯雖不曾過問,心中卻是不曾減少過一分擔憂。
他心里很清楚那孩子的脾性,知道那孩子總難免感情用事,有可能在不恰當的時機做出不恰當的抉擇,尤其是在修習了那有益于其自身卻帶有些許魔性的《陰風功》后,那孩子的情感更難自控。
所以他極盡所能地去安排妥當他能安排到的事,譬如和聽雨閣等人的及時抽身而退,散人居一方的有驚無險,更是托付了羽落部的強者若有變故便帶其離開,就是為了保護那孩子。
哪知其間還是出了岔子。
與幽冥教的割裂倒還在可控范圍中,但尹厲的出現,著實將那孩子推到了世所難容之地,至少在場那些人不會輕易容他,恐怕得抽其筋扒其皮后才能容他茍活于世。
當然,尹厲偷襲姜逸塵之事老伯并未親眼所見,他能確定的是在尹厲偷襲得手后,姜逸塵非但反殺其人且尚未殞命,其后之事江湖上的傳言之多,他無心聽信,他一直在等一個確實的信息,那便是楓帶來的信息。
可現如今,楓卻未能帶回那樣確實的信息,老伯心知當中必有那孩子自身意志之故,卻也不免心中微苦,口中微澀,良久才復開口道:“他跳下了陰陽橋?”
楓說姜逸塵死生不知,那在百花嶼上唯一能讓楓束手無策的也只有能隔斷生死的陰陽橋了。
“是。”楓思忖片刻,還是決定將當日之事一五一十說出,好教老伯能有個準確的判斷,“姓尹的小賊為了對付小姜,準備得很充分,手段很歹毒。”
“聽聞那日尹厲所準備之毒都是見血封喉之毒,可那些毒偏偏未能致塵兒于死地。”
“的確如此。”
“幽冥教萬毒冢有洗髓煉身之效,若非塵兒曾親言于我,我也不知道修習個《陰風功》事先竟還要受那般苦。既然承得了那些苦,受得住千百種毒物的洗禮,塵兒又豈會被輕易毒倒。”
“原來如此…但那小賊到底有備而來,那些毒雖未能致命卻對小姜造成了極大的消耗,尤其是那小賊留在最后一手的障目砂,小姜的眼睛似乎抵御不了那毒物。”
“障目砂?障目砂…嘶,那東西,果然還留存于世。”
“小姜的眼睛可還有救?”
“時日雖久,但藥谷應還有記載那治法。依你說來,在朝廷射落箭雨時,塵兒應以無力自救。”
“我便是趁箭雨落下時將他救出,也問過他是要回道義盟來,還是隨我去北邊。”
“他有自己的選擇?”
“是。”
“便是陰陽橋下?”
“是。”
“何苦來哉?”
“我將他帶至橋上時,他也還未做出最后的決定,當時我便覺著還值得勸說一番,哪知…”
“發生了何事!?”
“那些人追了上來,小姜知道那些人只為他來,不想拖累我,遂縱身墜橋。”
“多少人?”
“一十三人。”
“你可記住他們的面孔?”
“無一落下。來菊園路上,我已確認了他們身份,適才已將名單交予韓先生。”
“好。”
對話進行到此處,楓已有離去之意,向著老伯鄭重地行了第二次抱拳禮,道:“我這便去將小姜找回來,或者,殺了那十三人。”
老伯第二次搖了搖頭,道:“且慢。”
楓道:“老伯還有何事交待?”
老伯道:“要從陰陽橋下尋出人來,可非朝夕之事。慕族長那兒更需要你,斷不可因塵兒一人之故誤了大事,我會遣更合適的人去確認塵兒的情況,假若塵兒命數已盡,這仇由你我一同來報,可若塵兒福大命大,我想他更樂意自己動手。”
“昆侖境以西以北,未及毒竺國之處,其地勢之高與云端平齊,東西千余里,南北百余里,狹隘之處不逾十里,自下處上觀,其地如連片蔥翠色高山,故名蔥嶺。”
“蔥嶺之上寒風凄勁,春夏飛雪,晝夜飄風,地堿鹵,多礫石,播植不滋,地廣人稀,非世代居于其上者,不適生存。是以,雖屬咽喉要道,可不論中州或是毒竺長久以來都無法將蔥嶺完全劃入疆土。”
“曾有兩個游牧部族世代生活于蔥嶺,其一為百里部族活躍于蔥嶺東部,與中州有所往來,其二為納伊部族,久居于蔥嶺西部,與毒竺更為親近。”
“以蔥嶺之大,兩個部族各居一端,本不至于水火不容。只是,高原百萬頃,空有河流百條,每至秋冬之時必當冰凍三尺,唯中部寸草不生之地有一百畝大龍池,水甜魚肥,終年不凍。”
“水,能通過鑿冰取來,但這樣得來的水卻不能同時滿足人畜隨時隨地飲用,若牛羊難活,來年人便難活。故而,百里、納伊兩族春夏時節便在東、西部牧牛放羊,到了秋冬之際,則齊至大龍池邊,依水為生。”
“在人數尚少時,大龍池足矣供養兩族人及牛羊的口腹,便也相安無事,可隨著兩族人數與日漸增,大龍池逐漸難堪其重,為了爭奪足夠族人度過秋冬兩季的生存食糧,兩個部族終揮刀相向。”
“兩個部族間的秋冬之戰在初時互有勝負,告敗一方在忍受半年饑餓后,并沒有因此一蹶不振,總能在次年以更狠厲的決心和氣勢奪回大龍池半年擁有權。”
“饑餓也并非那么容易熬過來,每次饑餓總不免死很多人,兩個部族總會想方設法去獲得勝利,或是通過提前儲備食物以防告負后受餓。”
“百里部族目力絕佳,長于射術,更從中州內陸取經,將弓箭打造得更為精妙,百里穿楊可謂輕而易舉。”
“納伊部族通靈性,長于御獸,從毒竺那學來不少御獸之術,卻在百里部族的箭矢面前寸步難進。”
“百里部族總能一連三五年將大龍池據為己有,而納伊部族若不在夏末秋未至時便早早準備戰事,恐怕都再難喝上大龍池的水。”
“因為食難果腹,納伊部族逐年衰敗,眼看長此以往再難戰勝百里部族,納伊部族終從毒竺國那求來一舉擊潰百里部族的法子——障目砂。”
“聽聞這障目砂便是毒竺國某一精于施蠱的部族根據百里部族所長,研制數年方才成型的一種毒蠱,為了這個毒蠱,納伊部族付出了不少代價,也是讓這個部族代為培育多年后,才將這毒蠱帶回蔥嶺。”
“某年夏末,納伊部族遣出數十人,晝夜潛藏于百里部族駐地左右,每至風起時便于上風向施放障目砂,使之隨風飄入百里部族駐地,進入初秋后,果然百里部族近半數之人目力受損,更有不少人兩眼全黑無法視物,慘敗歸東。”
“百里部族本以為是眼疾所致,細查之后方知是納伊部族施蠱所為,百里族長怒火沖天,當年冬至時,便率領整個部族殺至大龍池畔,將納伊部族悉數殺盡!”
“至此,蔥嶺再無納伊部族,但納伊部族留下的障目砂之禍,卻也讓百里部族元氣大傷。為治障目砂之毒,百里部族不得不深入中州求醫問藥,難得其果,直至五年后方才齊聚數大醫家之力成功治好第一人。”
“百里部族便也將那張成功的藥方帶回了蔥嶺,依那藥方每日洗目一次,十日后便可復明。”
冷魅講的故事很長,但結果顯然是好的,姜逸塵聽罷后長舒口氣,十天的時間,對于現在的他而言實在算不上長。
只是冷魅的語氣卻忽然一變,困惑道:“納伊部族滅族之事發生在百年之前,你究竟是得罪了何人,竟能拿出障目砂來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