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暮野四合。
風勢漸起,萬千花香被送往百花嶼外,其間捎帶的血腥味直至數里地外仍彌久難消。
數里地外如是,舞劍坪上腥濃血氣自然更甚。
歷經多年戮血殺伐,姜逸塵本可輕松適應這令常人聞之作嘔、尋常江湖人士聞之都難以忍受的濃烈腥味,就如他先前做的一般,將那反胃的不適隔絕于外。
可當他將注意力集中在姬千鱗身上,打開心中那扇仇恨大門時,那濃郁嗆人的氣息也隨之撲面入鼻。
他本以為自己會感到不適,作嘔,暈眩,再從厭惡到沉淪,而后喪失理智,大開殺戒。
但事實上,在血腥氣息魚貫入他的胸腔,肆意沖擊他的肺腑時,他只覺渾身毛孔都在霎時間舒張開來,拼命地、貪婪地吮吸著周圍的血煞之氣!
除了少年時在瀟湘谷木屋中,隱娘用蒲扇扇風讓自己在盛夏之際舒愜入眠,姜逸塵已有許久未感受到這般舒爽安適!
自外而來的血煞之氣引導他不由自主地將天地間的精氣納入體內,歸入丹田,化為內息。
內息源源不斷生出,在丹田中積蓄、壓縮、壓縮、積蓄,周而復始,近乎凝為實質。
直至以霜雪真氣構成的偽丹田再無法承受更多威壓時,倏地炸開!
澎湃的力量源泉以丹田為中心,輸送往四肢百骸!
姜逸塵便是再笨也很清楚,他在這須臾間突破了困擾自己數月之久的《陰風功》第八重。
他早該明白這《陰風功》是以嗜血殺戮正道的法門,昔年幽冥教之所以能在中州立足,腳下便踩著累累白骨,要想修成第九重,乃至大圓滿,他只有一條路可走!
——殺更多人!
突破桎梏,修為稍長,姜逸塵能感受到自己心境要比先前更為平和,思慮要比先前更為清晰,卻無法察覺到自己由內而外生出的令人畏而遠之的煞氣。
一炷香將盡,姜逸塵未急著取姬千鱗性命,而是觀察起周圍戰況來。
在葉凌風招架不住善始操縱的傀儡前,終得夜殤所助脫困。
至于夜殤的對手杜子騰,除卻身上的華貴衣裳多了幾處破損,肚腹上添了些肉眼可見的皮外傷外,似乎并未在夜殤手底下吃多少虧。
幽鬼與鐸名澤一戰則是平分秋色,細較二者修為深淺,鐸名澤本要稍遜一籌,但幽鬼久疏戰陣,此行多為活動筋骨,并無他求,遂未全力施為。
最讓姜逸塵感到意外的莫過于哭娘子同鬼魅妖姬間的戰況。
先前巔峰一戰,鬼魅妖姬受封辰利爪重創,算不上性命垂危,可也是萎靡難振,卻不知其是回光返照或是用了何等秘法暫止傷痛,狀態大盛,氣息極為強橫,哭娘子非但難奈其何,反倒被逼得險象環生。
余下各大門派在扛過初時一陣驚亂后,也逐步穩住了陣腳,再無人員減損。
失去了偷襲的先天優勢,即便是以逸待勞的邪門魔教也難在諸神殿眾神或是各大幫派諸強身上占得多少便宜。
不過,幽冥教等人無意戀戰,在夜殤引刀西指時,便各施手段掙脫對手糾纏,欲奪路離去。
其他各邪門魔教亦令行禁止,紛紛準備撤去。
收到了夜殤投來的眼神,姜逸塵迎風展步,作勢要走,卻趁機放眼四周,往遠端眺望。
聽雨閣及武當、少林等人的身影已在難在視野中看清,僅依稀能見在那小隊伍周圍有一十八道黑影在保駕護航。
若無意外,那十八道黑影想必便是那傳言中追隨洛飄零再次涉足中州內域的暗影十八騎。
散人居一干人等雖未遠去,但有三兩援手已至,大大緩解了公孫煜身上的壓力,也不需姜逸塵插手相幫。
只是那初來乍到的三兩援手身上已有不少傷痕,似是歷經一番廝殺才來到舞劍坪上,實令人惶惶難安。
莫非百花嶼之外還有他人設伏?
姜逸塵腦海中剛閃過此念,心中已有答案——昨夜伏擊埠濟島之人的同伙,或者是朝廷來人。
幾大邪門魔教今日百花大會之行旨在重挫九州四海兩盟,而這些年來,他們如此作為時,總不乏朝廷在暗中作祟,此番機會難得,朝廷豈能錯過?而昨夜那十個蒙面殺手多半也是朝廷爪牙。
姜逸塵腳下步伐慢了下來。
早在行動前,他已打定主意今日將與幽冥教分道揚鑣。
他要留下,借此良機剔除更多武林中的腐肉殘毒!
他殺了個回馬槍,劍鋒直指姬千鱗命門!
他不想暴露身份,故而并未施展出流星式,只是鼓足真氣讓自己以盡可能快的速度刺向姬千鱗!
也正因此,姜逸塵的劍慢了一瞬。
當他的人與劍殺到五丈之外的姬千鱗跟前時,雞蛋的劍已抵住了隱之劍的進犯。
姜逸塵這才想起那手腳筋盡斷的男子正是雞蛋和姬千鱗聯手拿下的,適才雞蛋便靜立在側,只沒同他一齊見證姬千鱗的殘忍手段,亦或許雞蛋早已見怪不怪。
雞蛋訝然僵笑道:“咳咳,江兄弟可是有啥誤會?有話好好說,好好說,可別亂來呀!”
姬千鱗本也被嚇了一跳,可有人擋在身前,總會多幾分勇氣,踮起腳,探過雞蛋肩頭,怯生生道:“是呀無常哥哥,奴家哪里得罪了哥哥,在這給哥哥賠不是,可不要對奴家動粗呀!”
姜逸塵冷冷道:“讓開。”
雞蛋眉頭蹙起,眼睛滴溜一轉,根據昨夜所猜測的黑無常身份,聯系起過往之事,心下旋即了然,嘗試著勸說道:“江兄弟呀,你倆間有何深仇大恨私下解決唄,這兒不合適吧。畢竟都是友盟,而且我們和兜率幫間也還有合作呢。”
雞蛋言外之意便是只要他看不見,他便不在乎姜逸塵對姬千鱗做什么,但他既然在場,便不能由著姜逸塵恣意妄為。
姜逸塵聞言料想雞蛋或已猜知自己身份,卻無意罷手,僅用更凌厲的攻勢回應。
二者年歲相仿,五年之前,戰力可謂半斤八兩,姜逸塵略贏幾許。
五年間,姜逸塵雖有墮落沉淪之時,卻也曾閉關苦煉,以勤補拙,早已今非昔比。
而雞蛋在這五年間從未停下在江湖的腳步,但多行諜報之事,鮮少在生死間摸爬滾打,嘴皮子越發能言善辯,但手腳功夫卻少有長進。
五年后的今天,二人間高下立判。
姜逸塵的隱之劍既長且寬,與之身形不符,便要笨重不少,可其舞來卻不失靈動,且出劍一劍快過一劍,好比浪濤一浪猛過一浪,僅僅對上十劍,雞蛋便倍感吃力。
不多時,雞蛋便漲紅了臉,緊咬牙關,勉力支撐。
盡管昨夜已見識過姜逸塵的實力幾何,但雞蛋實難正視二人而今的差距,畢竟老大謝飛對于二人的評述中,前者只是資質平平,而他可是天賦異稟!
雞蛋有爭氣之心,但他手中的劍卻不允許。
嗆啷一聲!
隱之劍到底非凡鐵所鑄,而雞蛋手中的劍實在上不得臺面,在激碰三十來回后已成斷劍!
于劍客而言,劍在人在,劍毀人亡。
在手中劍斷毀時,雞蛋已心如死灰,任憑姜逸塵宰割。
“嘖嘖,江兄弟啊,不論兜率幫還是埠濟島,皆為友幫,以劍相向,不太妥吧?”
聽見聲音源自身后,姜逸塵不為人所覺地暗嘆口氣。
這一年來,他幾乎都在幽冥教中渡過,盡管和夜殤接觸有限,同葉凌風、哭娘子等人相處時日更是寥寥,與幾人間談不上多少真情實感,更多的還是相互提防戒備,可他終非翻臉無情之人,實不愿即刻與幽冥教正面為敵,是故虛晃一槍,想避開幽冥教眾人,無奈現實難如其意。
發現后方異狀,尚未走遠的幽冥教四人回過身來一看究竟,葉凌風更是徑直來到姜逸塵側后方,只待三個判官中任何一人一聲令下,他便要向這新搭檔動手。
姜逸塵僅是向后瞥了眼,淡淡道:“你已不是我的對手。”
葉凌風本已踏前一步,要與姜逸塵一較高下,卻忽而頓住,深深地看了姜逸塵一眼,似是得出什么結論,終是縮回腳步,不再言語。
周圍九州四海之人盡管鬧不明白為何好端端的邪派眾人竟也臨陣反目,卻無不盼著狗咬狗的場面上演,好讓他們心里能有所平衡。
“小江晚上不打算好好陪陪姐姐么?”
說話的自然是哭娘子,但姜逸塵并無表示,只是默然回絕了哭娘子的友好邀請。
幽鬼冷哼了一聲。
姜逸塵不再理會,用劍身攔腰拍開雞蛋,揮劍便要向其后的姬千鱗劈去。
再沒人擋在身前,姬千鱗總算感受到了來自黑無常身上的駭人煞氣和濃烈殺意,古銅色的臉蛋驟然刷白了些許,心下已方寸大亂,顯然想不起何時得罪了這煞神,嘴卻自然而然地努起,帶著顫音討饒道:“無常哥哥饒了奴家性命,奴家,奴家今晚定讓哥哥欲仙欲死。”
姜逸塵哪有憐香惜玉之心,長劍即將落下,卻見一道黑影突兀地現身半空,左腳輕輕一踢。
“錚”的一聲,姜逸塵便無法握穩劍柄,讓隱之劍翻了半個面。
下一瞬,那道黑影便穩穩立于隱之劍劍身上,如山停岳峙,姜逸塵除了將劍放下,別無他選。
時至此刻,姜逸塵才瞧見那黑影上帶著的白色笑臉面具。
夜殤終是開口道:“彌勒幫主,我幽冥教之人便交由我來管教如何?”
“你幽冥教之人,殺紅衣教山獅在先,而今又欲刺我兜率幫之人,是為報一己私仇,還是特來挑撥我等關系的正道奸細,夜判官若不給個明白的交代,恐難服眾。”笑臉彌勒的聲音暗啞依舊,語氣更是寡淡如水,不慍不火,可面具上的笑意卻似越來越濃,言語間已將姬千鱗帶往旁側。
夜殤輕笑道:“想要聽交代不難,但正道援手已愈來愈多,此時不走,其后要走可不容易。”
笑臉彌勒回笑道:“呵呵,你我兵合一處,要想殺出重圍又有何難?”
夜殤道:“既是如此,那便讓諸位見笑了。”
語氣一變,冷聲對姜逸塵道:“你可要換把趁手的兵辦?”
姜逸塵道:“不必,你我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我既是叛出師門,權當自斷一臂如何?”
夜殤輕哼一聲,道:“也罷。”
姜逸塵躬身揖禮道:“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