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塵兒。”
若蘭蹲下身來,雙手終是撫在了那消瘦的面龐上。
她曾把他當作弟弟。
現在,她在心中說服著自己,把他當作弟弟。
“姐姐,畢竟老大不小了,已是到了該嫁人的年紀,姐姐終身大事解決了,你該為姐姐感到高興才是啊!”
若蘭收住了淚水,強展笑顏,輕輕托起那低垂的頭。
姜逸塵不敢違拗,順著那道柔力,緩緩抬頭,盡管淚水已模糊了視線,卻也難以掩蓋眼前的美麗容顏。
只是這張臉上已少了些許少女俏麗,多了幾分成熟韻味。
“高興…”他仿若瞧見伊人化作泡沫,只覺口吞苦膽,心如刀絞。
高興?
殘存理智在姜逸塵皮開肉綻的心頭上,又添了把鹽。
劇痛始于心頭,遍及全身,耳邊不斷有“高興”二字回響不絕。
一切都在告訴他,這已是既成事實,再怎么不甘,再如何遺憾,終是枉然。
他開始努力告訴自己,他確實該為若蘭感到高興,該祝福她才是!
祝福二字是那么簡短,卻是那么沉重,他終究難以說出口。
或是同樣自小便與生身父母分離,或是同樣都習慣了孤獨。
在二人初次見面時,尷尬的對視,不自在的動作,反而拉近了相互間內心的距離。
自那時起,二人便已將對方悄悄埋藏在心中最私密之地。
當他因殺人而迷惘時,她不惜冒險,金屋藏漢,默默相伴。
當尹厲對她無禮時,他下意識地挺身相護,也無意識地暴露了身上絕學。
再到雷雨之夜,他與她靜默相擁。
那是倆人心貼得最近的時刻,也意味著倆人甘愿將自己毫無保留交給對方。
可惜那時,剛走出西山島,決意闖蕩江湖,成為老伯左膀右臂的他,沒有選擇就此駐足。
而是在她的祝福下,重新出發。
再后來,西山島慘遭屠戮,隱娘身死一度讓他沉淪。
她雖是身不由己,卻總想盡辦法,在慕容靖的幫助下,專程來找他,陪他憂愁,陪他醉酒。
待他幡然醒悟時,他卻因害怕失去,而一直回避著那些與他親近的人,尤其是她。
直到而今再見之時,他才發現,他從沒將她放下過。
有時候,愛得最深,卻偏偏躲得最遠。
也是到了此刻,姜逸塵才恍然,一直以來幾乎都是若蘭在默默陪伴著她,默默地為他付出。
而他,從沒讓若蘭等過他,也從未許下任何諾言。
是他太自私了啊!
是了,既已選擇快意恩仇,又何苦追尋兒女情長,這本已不是自己能夠苛求的了。
春風吹,細雨斜。
姜逸塵雙腳已跪得發麻,卻也不愿移動一分一毫。
他想以此懲戒自己,也唯有如此,心里方能好受些。
若蘭見狀,心中不忍,卻也不知如何相勸。
二人無言良久。
“夫人,雨大了…翠兒,翠兒來送傘。”不知何時,翠兒竟已來到二人身旁。
翠兒將慕容康帶回馬車轎子里后,見外邊居然下起了雨。
心里擔憂若蘭淋雨會著涼,便趕忙拿傘出來,想把若蘭也攙回馬車上。
可見那名為江城子的黑無常雙膝著地,自家夫人也半跪于地,翠兒不禁啞然,呆呆看著二人淚眼婆娑,不知如何是好。
眼看若蘭親昵地托起江城子的臉,翠兒便是再笨也看得出二人間有著一段難以忘卻的過往。
若不是擔心夫人身體,她可絕不會來打攪他們重溫舊情。
若蘭聞言終是收回了手,起身接傘。
未待若蘭說出謝字,翠兒便已遠遠跑開,只留下幾乎被細雨吞沒的聲音,“翠兒去照看二少爺。”
若蘭感激地朝翠兒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一回頭卻見姜逸塵也正回頭看著自己。
她微微一笑,便要蹲下,繼續陪他一段時間。
姜逸塵卻猛然起身,托住了她的手,接過了她的傘,不讓她下蹲。
她能感覺到他的手在發顫,而且很冰涼。
“你,已有身孕?”姜逸塵以很不確定的語氣,輕聲發問。
若蘭聽言身子不由一僵,她看出姜逸塵不知此事,不愿再讓他傷心,便無意告知,沒成想到底還是被他發現了。
想來是剛才起身時,裘衣敞開剎那,讓他看到了微微隆起的腹部吧。
若蘭只好如實答道:“嗯。”
姜逸塵道:“慕容二少爺,待你好嗎?”
冷不丁被這么一問,若蘭有些發懵,道:“很好。”
姜逸塵忽地抓住了若蘭那有些發涼的手,他努力想為她提供溫暖,卻發現自己的手并不見得會更暖和。
若蘭身子微微一顫,她顯然對姜逸塵的突兀舉動有些吃驚。
或許每個女孩子心底里,總有希望有個他,能在她受委屈時,直接而霸道地站出來保護她。
若蘭心里一暖,但轉瞬間這份甜,便被厚重的苦澀取代。
畢竟他來得太遲了,她沒能等到他。
姜逸塵道:“他對不起你?”
他的語氣已有些僵硬,因為他已逐漸冷靜下來,逐漸變得清醒,逐漸發現了許多有悖于常之事。
四目相對。
他的雙眸中滿是自責與疼惜。
她的美目中只余嗟嘆與苦澀。
姜逸塵柔聲道:“既然你選擇了忘記,那便不必再提。”
他已能猜知,這是件難以啟齒之事,他不愿若蘭再去回想,再受傷害。
若蘭釋然一笑,這幾個月來,她說服了自己淡然地去面對,而今只是重提舊事,對她又有何難?
“小塵兒果真長大了不少,從前的你,可不敢和姐姐這樣對視呢。”
“從前的你,什么事都寫在臉上,別人隨便一看就知道你這臭小子心里在動啥歪腦子。”
“現在的你,什么事都已瞞不過你的眼睛。”
“即便我不說,你也總會去查個一清二楚,否則心下難安。”
“姐姐又哪愿看著小塵兒不開心呢?”
若蘭說著笑著,好像正在講述自己如何看著眼前這弟弟長大一般。
姜逸塵知道若蘭是要放松氣氛,便遂了其意,以笑回應。
若蘭見此,方才緩緩說道:“那件事已經過去了。”
“嗯。”姜逸塵明白若蘭是希望他不要找慕容康的麻煩。
若蘭道:“想必你也清楚這幾個月來,江湖上,明里風平浪靜,暗中除卻為三月三百花之戰未雨綢繆外,也在不斷地相互試探。“
“在這用人之際,道義盟偏偏缺兵少將,無人可用,當然這早已是公開的秘密,否則,這些年來也不會處于腹背受敵的尷尬境地。”
“慕容大哥自一年前重傷痊愈后,雖還是全身心投入盟中工作,怎奈何還是分身乏術。”
“大約是在四個月前,有一趟姑蘇附近的差事,慕容大哥身在武當,又念著在姑蘇城邊上應不會出什么岔子,便傳密信回家中,由二公子慕容康代勞。”
“當然,之所以會讓其參與,也是慕容大哥早先便與老伯請示過的。慕容世家一直認為道義盟于之恩重如山,尤其是龍淵峽救慕容大哥那次,道義盟損失慘重,慕容家上下便總想尋機會回報道義盟。其中,尤以慕容二公子最為積極主動。”
“在此前,他已幫著慕容大哥成功執行過兩次江寧郡、姑蘇城周邊上的任務。”
“本以為這次也是駕輕就熟,誰知好巧不巧,在回來路上被紅衣教沙慶和紅玥盯上。”
“當時姑蘇城里也恰巧沒人,收到玲姐傳信時,只能由我喬裝出城去救他了。”
“好在這家伙也不是那么一無是處,憑借對地形的熟悉,與沙慶他們周旋許久,直到我趕到時,也僅是肩上遭中了紅玥的毒針。情急之下,我用匕首將他肩膀削去半塊肉,他雖疼暈過去,卻硬是忍住沒吭聲。”
“我替他換了身衣服,靠金蟬脫殼之計,誤導沙慶他們追尋方向,暫時脫離險境。”
“他沒受過那么重的傷,那毒性也未完全除去,保險起見,我便先將他帶回了怡春院。”
“那幾天,他便待在我的房中養傷,每到晚上玲姐便會遛來送藥,順便幫忙照看一會兒。”
“頭幾日,因毒針毒素之故,他多是昏昏沉沉的狀態。”
“直到第四天夜里,在藥效作用下,終是較為好轉。”
“也是在那天深夜,”話至此處,若蘭忽而頓了頓,“下起了雷雨…”
姜逸塵聽言,心中不由一慟,他已能想見接下來發生了什么。
若蘭還在繼續說著,他只能緊攥住她的手,給她這點兒微不足道的安危了。
只聽若蘭苦笑道:“他本也是出于好心,想安慰我,可誰知靠得近了時,他突然起了歹意,做出那荒唐之事。”
禽獸!
姜逸塵身軀猛然一顫,他在心中怒吼著!
雖已料知大概,可當親耳聽聞時,他還是無法壓抑住心中的憤怒。
他松開了若蘭的手,當即便要去了結了那條他剛救下的性命。
誰知,他還沒動彈一步,身前那副嬌軀已將他緊緊地抱住。
“都過去了…他現在,待我很好。”
姜逸塵無法動彈,他感受著懷中人的心跳,與她是那么近,可卻再無法更近一步。
他環抱住了對方,看著在微風細雨中低垂的桃仙樹,兩行淚無處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