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么一種鳥,叫鸮,常棲息于暗影之中,晝伏夜出,以惡鼠害蟲為食,乃夜行猛禽也,在民間被稱之為逐魂鳥、報喪鳥或是不祥之鳥,象征著厄運和死亡。”老伯的目光一直懸停在姜逸塵身上緩緩道,“你,可愿作為那只在暗影之中驅邪懲惡、剔腐療毒的夜梟?”
少年臉上雖纏裹著紗布,但嘴巴還是能動的,即便不愿出聲,但老伯是多么希望能見到那雙唇動彈哪怕一下。
沒有,斜倚在木床間的姜逸塵宛若一尊雕像般,任外間地覆天翻,似也不會有半分情緒波瀾。
“你若是愿意,明日便到渡口來,先隨藥老去藥谷,把傷養好,再到太極村,我會和成老、翁老打好招呼,為你鋪墊好霜雪真氣修煉至大成之路,而后,不論是兜率幫也好,紅衣教也罷,我們再與這些個妖魔鬼怪把一筆筆血債逐個清算。”老伯向姜逸塵和盤托出心中的計劃,顯然,他很希望明天能在渡口處見到這個少年。
“你若暫不想離開西山島,在此處待著也好,這是藥老給的生肌煥顏膏,你臉上的傷,三日換一回藥,堅持半載便可恢復如初,藥老給的藥量用上一年亦是綽綽有余,身上其余傷勢的藥散和膏藥也會為你備足一個月的用量。島上不會再有他人留下,逝者已矣,莫要傷心度日,且照顧好自己,將身子骨養好才是要事。”老伯從懷中掏出了一精致的藥瓶置于木桌上,這些話他本不愿說出來,但卻不得不說,如果姜逸塵選擇留守西山島,這很可能將是他對少年最后的囑咐了。
“接下來,恐怕我少有時間能來島上了,至于今后你還是否愿意回到江湖紛爭中來…全憑你自己的意愿。”語畢時分,老伯也已跨出了木屋,行出數步后,回眸看去,少年依舊宛如石刻,料想其不勝酒力,應是不會酗酒傷身,便不再出言叮囑,再在腦中思索一番,無多余之事牽掛后,黯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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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的渡口邊,一向守時的老伯卻破天荒地耽擱了半盞茶時間才出發,然,那個少年的身影終究沒有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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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西山島依舊如春似秋,沐浴著春日的盎然生機,感受著爽朗氣清的秋意,與臘月飛雪,刺骨寒風搭絲毫不上邊。
疊翠潭邊,一方巨石,一名少年,一壇酒。
這是一年來大部分時間中,最為常見的景象。
一年前,這兒還是一處血潭,不過在老伯離去前,疊翠潭已被恢復了往常間的景色。
時間是最好的解藥,抹去了那隱約可聞的腥味,美景之下又有誰知曉這兒會曾是近二十條人命的葬身之地。
然,時間亦是一味愈陳愈烈的毒藥,難以磨滅的記憶在腦海間模糊又清晰,難以治愈的心痕只是愈加深刻,無以平息。
老伯離去后,姜逸塵雖非終日以淚洗面,卻也在哀思愁念中漸漸迷失,漸漸麻木。
初時,他天天守在霍隱娘墓前,用心聲訴說著懷念,十三載的朝夕相伴,半年分離后再見之時卻是生死相隔,實乃骨肉分離之痛。
后來,他徜徉在西山島各處,回憶著同一座座墓碑主人的過往,陪他們聊天以解孤寂。
再后來,他在島上發現了酒,西山島獨有的醉花陰,常聽聞酒能澆愁,他便也開始嘗試著飲酒。
酒,可澆愁,酒,可釋懷。
有的人喝酒千杯不醉,有的人滴酒醉千年。
許多人酒至興頭時胡話連篇,而有的人酒喝多了,只會一聲不吭地昏沉入睡。
姜逸塵便是那種滴酒不沾,沾之既醉的人,他也是那種一口酒后便不省人事的人。
留在島上的醉花陰本不多,寥寥十余壇罷了,但于每次喝上一口便能夢入他鄉的姜逸塵而言,十余壇酒,已夠他一日不斷地喝上三年五載了。
傷心的人害怕安靜,于是他便來到疊翠潭邊,傾聽瀑布激流的嘈雜不絕,安靜的人害怕清醒,于是他借酒糊涂度日,或許唯有夢鄉之中,才能追尋回那些已然遠去的幸福和美好吧。
若說他在島上的生活還有什么額外的色彩,那便是慕容靖的到來了。
在西山島淪陷后的第二十個初晨,慕容靖從百忙之中抽身而出,獨自摸索到了西山島上,來探望心中掛念著的兄弟。
見姜逸塵一副生無可戀、自我放逐的模樣,慕容靖自是破口大罵,但見收效甚微后,雖痛心疾首,亦無可奈何,于是,慕容靖便選擇陪他飲酒,與之共憂。
此后,慕容靖每隔上個把月,都會偷偷溜上西山島來,陪他飲酒。
每次飲酒,慕容靖都會先口若懸河地向他嘮叨上一番江湖風云大勢,過了大半時日后,方才準允他小酌一口,因為這一口之后,醒來已是隔日。
偶有一次,卻又來了個人。
來人是個女子,那女子盯著他看了許久,眼中帶著疑惑,帶著凄楚。
想來,她看不出他的模樣,亦不認得他是誰,其實連他自己都已認不得現在的自己,他并未按照老伯的囑咐按時敷藥,直到慕容靖到來后,才為他換了第一回藥,之后,他才斷斷續續地自己換藥,但因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機,縱使生肌煥顏膏乃藥谷奇藥,卻也挽回不了他昔日的容貌。
臉上的皮肉自是少了一圈,也讓他看來異常消瘦,合著日不果腹的身軀,雖算不上皮包骨頭,但已變得棱角分明,骨瘦形銷。
然,那女子還是認出了他,在她撲身而來的時候,他也認出了她,她是若蘭。
是了,此時來會來西山島上的定然是為了他而來的,不管他再怎么變,這島上始終只有他一人,而若蘭自也不會自己尋到這來,想必是慕容靖帶來的。
佳人入懷的剎那,他忽而回想起江寧郡偶遇桃仙翁的情景,這一刻,他似乎懂得了情為何物。
看到若蘭眼眶中的泛泛淚邊,他退卻了,他不敢接受她的情,因為他自覺不配,更不敢耽誤她的青春芳華。
若蘭感受到了姜逸塵的退避和冷漠,卻依舊強顏歡笑,她知道她是來陪伴他的就夠了。
她和慕容靖一般,來陪他嘮叨,來陪他喝酒,雖然他總是默不作聲,雖然最先醉倒的總會是他。
若蘭在怡春院中可不如慕容靖那般來去自如,但只要條件允許,她都會風雨無阻地上島來,只為看他一眼。
若蘭和慕容靖都是瞞著老伯來陪姜逸塵的,可老伯卻非想瞞便能瞞的,老伯亦寄望于他們能用兄弟情義和少年情愫喚醒島上的少年。
今日,若蘭隨同慕容靖再次來到了西山島,來到了姜逸塵最常待的地方,疊翠潭,然,這回他們只見著潭邊的醉花陰卻未尋著那迷惘的少年。
他們找了一天,直至入夜都未能發現姜逸塵的影蹤,不見的還有那匹一直相伴其左右的黑將軍。
次日,時間受限的慕容靖和若蘭無法再在西山島上耽擱,只能先行離去,待來日再見。
可當兩個月后,他們再上島時,依然不見姜逸塵的身影,即便他們又在島上搜尋了一番,仍一無所獲。
“慕容大哥,你說他會不會,會不會…”若蘭拭去額間的汗珠,輕咬著朱唇,欲言又止。
“小蘭兒放心,那小子會沉淪度日,但絕不會自尋短見。”慕容靖抬眼望天,日正當頭,雖為冬時,卻灼熱難耐,猶若酷暑,攤開折扇為若蘭遮陽去暑,猛然間似是想到什么般,轉而出言笑道,“或許今后我們都不用來了。”
“你是說?”若蘭不解,但見慕容靖一臉笑意,想來絕非壞事,因而帶著一絲祈盼。
“這小子,醉生夢死一年,想必此時已幡然醒悟了。”慕容靖篤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