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照著山間云霧翻涌,萬佛寺的鐘聲還在身后回蕩。
陳鳶站在石階一側的崖壁前望著遠方微微出神,鎮海和尚已經出寺下山趕往西北,鎮空老僧主持寺廟不再會客。
鎮海和尚過去拿下蟾妖,問題不大,那自己是回真君觀,還是過去看看?
一時間有些猶豫。
「東家,干脆回真君觀吧,魏國大軍南下,說不得這個時候已經開打了,陳慶之能不能回到南方,可關系到昆侖鏡,本道還想年輕二十歲呢。」
胖道人坐在過道的石柱上,無聊的拋著石子玩,一旁的小道童打著哈欠,嘟囔著萬佛寺小氣,連口齋飯都舍不得留他們吃。
「嗯,回去吧。」
陳鳶點點頭,跑去西北湊熱鬧的事,想想還是算了,飛鶴、青虛,加上鎮海老僧足夠了,應該能在其他修道中人之前,先一步降了蟾妖。
從紫金缽里他看到蟾妖的毒性極強,應該是它天賦法術,尋常修道中人沾染上,怕是會把命給丟了。
先一步降服,則避免那些修行中人死傷,也是陳鳶一直考慮的,所以才讓鎮海老僧幫忙出手。
穿過林間霞光的斑駁,陳鳶帶著胖道人和小道童下到山腳集市,驅散圍觀老牛的一眾鄉民后,付錢、趕車,一路上沒再游山玩水般的緩行,老孫給青牛施上疾行術,又有撒哈奮力驅著車輪,在一葉障目的法術遮掩下,迅速趕往洛陽。
就這樣也話費將近兩日的時間,快至黃河北岸,距離數十里,道路間全是衣衫襤褸的百姓,拖家帶口的往渡橋方向過去。
尋了其中一人詢問,才知魏國兵馬與梁國的將領在中郎城打了有兩日,梁軍將領今日上午棄城突圍,魏軍入城后燒殺搶奪一通,他們正是從城里逃難出來的。
「梁國將領?陳慶之不是答應在洛陽稱病嗎?」
陳鳶疑惑的與老孫對視一眼,想著當中怎么回事時,陳鳶心里忽然泛起一陣漣漪,像是有人在呼喚他的名號。
數十里之外,中郎城往南二十里,一群白袍兵卒或騎馬或徒步而行,不時與斷后的袍澤互換,交替著阻斷追擊的魏國兵將。
「將軍,前面就快到黃河了,卑職記得那里有一處渡口,或許可以乘船離開。」
副將馬佛念半身染血,鐵盔都不知掉在了何處,提著缺口的長劍,指著前方說道,「將軍先騎兵過河,卑職先去阻擋追兵。」
隨后高呼一聲,帶上緊跟身邊的麾下兵卒,前去后方與斷后的隊伍交換防線,一點點的阻擋敵軍推進。
廝殺吶喊的聲浪沸騰起來。
陳慶之騎在染血的白馬上,精神頹靡的向后看了一眼,回過頭來一夾馬腹,促著戰馬繼續往前的同時,也讓傳令兵將散去周圍的騎兵召回。
若是前方有渡口,那就有不少將士能保住性命。
想到這里,陳慶之嘆了一口氣,魏隊南下,驚訝于先生的料事如神,也按叮囑,抱恙在床拒絕領兵。
可皇帝元顥不惜撕破臉皮,拿城外的梁卒威脅,最終還是不敢賭皇帝會不會真的拿上刀朝城外的麾下砍去,陳慶之只好硬著頭皮帶上兵馬渡河駐扎中郎城,就這樣,元顥還扣下一千士兵,做為人質。
以六千之數,硬抗十多萬兵馬三日,已是到了極限,折損千余人后,陳慶之實在難以打下去,便在今日上午,在城上扎下草人,趁對方攻城之機,率兵從南門突圍。
殺散佯攻南門的魏國兵馬,邊戰邊走,用騎兵之利,與步卒互相掩護轉移,雖說行進慢上許多,可至少眼下整個軍隊還能保留完整的建制,士氣沒有低落到一觸即潰的地步。
嘩嘩嘩…
黃河湍急的水聲已能聽聞,陳慶之臉上終于有了一點表情,再次催促了一番,讓眾軍士加快速度。
不久,映著春日的河流顯著粼粼波光,猶如一條銀帶蜿蜒呈在眼簾。
陳慶之看到渡口的一瞬,眸子頓時一縮,「吁」的勒停戰馬,咬牙叫出「怎么回事?!」
緊跟而來的梁騎紛紛駐足,臉上顯出了絕望,視野那頭的渡口,渡橋上空蕩蕩的一片,別說船,就連半個船板都不曾見到。
「將軍,這有一人!」
一個斥候搜索渡口,從草叢里拖出一人來,是個老叟,看穿著、模樣,應該是渡口的船家。
「老丈,此間的船呢?」
「這位將…將軍…」老叟被一眾騎兵盯著,嚇得雙腿都在顫抖,結結巴巴的指著對岸,「你們來之前的兩日,有一撥魏軍過來,將沿河的所有船只都征用了,像是要渡河攻打洛陽。」
陳慶之此時明白過來,原來自己不過是被拖在城中,魏軍主力直接繞過中郎城,跨河殺奔洛陽去了。
「老丈,那附近可還有其他沒被征用的渡船?」
老叟搖搖頭,「不敢欺瞞將軍,就算有,聽到魏軍征船,早就跑到河對岸了,小老兒不跑,還是舍不得被征去的船,等著將軍們用完能還回來。」
陳慶之沉默下來,朝這老叟揮揮手,讓他趕緊離開,畢竟追兵等會兒就要殺過來了。
「將軍…」
眾騎紛紛看向陳慶之,后者沉默的下馬走到河岸,看著茫茫大河,抿緊雙唇閉上眼睛。
「將軍,馬副將回來了。」
有人在隊伍里大喊起來,看去的方向,馬佛念垂著一條手臂,趴在馬背上帶著兩千步卒倉惶奔逃而來。
奔逃的人群之中,有士兵跑著跑著,撲去地上,沒了聲息,也有失血過多緩下腳程,搖搖晃晃的行走,隨后被相熟的同伴背在后背,趕緊跟上前方的隊伍。
然而聽到沒有渡船的消息,幾乎所有人沉默了,絕望的氣息在隊伍中傳開。
「就不該過來。」
「不過來,軍營里的袍澤怎么辦?洛陽里的那個皇帝說不得會殺了他們!」
「好過大伙一起死啊!」
「當時就該跟那狗皇帝魚死網破!」
「別吵了!」
這時,一直沉默的陳慶之放高聲音暴喝了一聲,將嗡嗡的嘈雜壓了下去。
「我還有一個辦法,應該能帶大伙離開。」
陳慶之回過頭,深吸了一口氣,手中佩劍猛地地里,「嘩」一聲,屈膝半跪地上,合手抱起拳頭,朝向黃河。
「靈顯真君,陳慶之有事央求,望為我等將士打開一條生路,保全性命返回江南。」
白袍軍上下神色驚愕,他們知道將軍有高人賜的神劍,那定然能請來高人的,反應過來,紛紛放下兵器,跪去地上,學著自家將軍的模樣和話語,高呼起來。
「靈顯真君,求你顯靈,救我等過河!」
數千人的高呼連成一片,傳去遠方都是嗡嗡的聲響,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馬蹄聲里,由北向南而來的魏國追兵在一處高坡停下,為首的將領,乃朱世隆、高歡,看到前方一片跪下的畫面,有些發愣。
「梁國那將領算得上一員良將,只是他們在做什么?」高歡騎馬來到朱世隆身旁,低聲問道。
后者也是不解。
「小心有詐,先派一支兵馬上前試探,再大軍掩殺,將他們趕下黃河。」
他話語中「河」字剛一落下,眼中的河水波光忽然變得刺眼,有種不妙的感覺在心頭滋生出來。
視野盡頭,
那邊的陳慶之心里莫名感覺到了什么,好像喊出的封號得到了回應,下一刻,跪在他身后的一個士兵忽然開口「將軍你看,是船!」
這一聲里在場所有人紛紛抬臉,順著士兵指去的方向,黃河下游,出現一面面白帆,映入眸底的是一艘艘高大的樓船,破開水浪逆流而來。
「哪里來的船?」
遠方高坡上的高歡、朱世隆也被這一幕驚到了,這一帶的船只無論大小悉數被征用了嗎?
「速派遣兵將,追上去拖住梁兵,不要讓他們登船!」
朱世隆命令吩咐下去,傳令的騎兵飛奔起來,揮起手中小旗。
黃河岸邊,一艘艘大船停靠,放下登船的樓梯,陳慶之哪里過得上那么多,招呼全軍飛快登船,足足裝了五艘,從甲板到船艙擠的滿滿當當。
木梯一收,五艘樓船緩緩離開渡口,壓著翻涌的水波,駛往河對岸。
「追!」
「莫要梁人跑了!」
魏國兩千步騎飛奔而至,看到已去往河中心的樓船,目光落到渡口另外沒有成行的三艘大船上。
「上船!」
船上沒有船工,大抵以為都去了離開的那五艘船上,將領高玄催促麾下會駕船的士兵操控船帆,不多時,三艘滿載的樓船緊跟前方梁兵后面。
那邊,當先的陳慶之第一個靠岸,上到岸邊,目光四下搜索,終于在河堤上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先生!」
他扒著河岸野草匆匆上去,抱拳就跪在了陳鳶面前。
「慶之謝先生施救。」
陳鳶點點頭,讓他起來,指去大河之上尾隨的三艘樓船,「破了追兵,再謝不遲。」
忽然抬手一揚,寬袖嘩的撫響。
陳鳶收去法力,剎那間,一股大風吹來,航行到河中間的三艘大船頓時劇烈晃動,上方的魏兵站立不穩,在甲板上跌跌撞撞,與同伴撞在一起,甚至還有「咚」的落水聲響起。
「怎么回事!」
高玄抓著船舷護欄想要努力維持腳下平穩,心里惶恐之極,做為北方人,他會游泳,可面對湍急的黃河,那一點水性根本不足以支撐他游到岸邊。
思緒還未拿定。
站立的腳下忽然一空,整個人手舞足蹈的墜了下去,與一眾士兵轟的掉進湍急的水浪。
落在岸上的梁兵眼中,那三艘樓船短短眨眼的功夫閃出一道青煙,化作一根樹枝,船上的兩千魏國兵將如同下餃子般紛紛落水,被湍急的水浪直接蓋去了水下,沖往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