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風沙漫天遮去了冬日的晚霞,砂礫、冷風吹在人臉上,如刀子般割的生疼。
“東家,我這有辟風的法術。呸呸”
胖道人吐了口嘴里的泥沙,抬著袖口遮在面頰,施出法術時,他才看到前面的陳鳶、瘋老頭、鎮海和尚早已屹立這片風沙里了。
陳鳶神色復雜的看著嗚咽吹拂的風沙,密密麻麻的砂礫之中,一道道人的輪廓時隱時現。
“我佛慈悲。”
鎮海和尚朝這些漫沙飛舞的人影持印稽首一禮,“愿此間怨恨平息,愿此間亡者早登大輪凈土。”
“念幾句就登凈土,他們也不用在這兒飛了好幾年,你們這些和尚盡說空口白話。是吧,東家。”
胖道人話語問來,陳鳶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漫天風沙里顯出的一道接著一道的身影,有時飛的近了,能見沙人臉上五官、甲胃輪廓,栩栩如生,或者真是那店家老頭所說,曾經俱是活生生的人。
“這風也不一般。”
“天地枉風,枉死者的怨念聚集在一起污染了這片風,這才經久不息。”鎮海和尚看出了端倪,可沒有往日那種降妖除魔的兇悍,他閉上眼,嘆了口氣:“貧僧能感覺到這股怨念并非想要害人,而是對故鄉的眺望,對后來者的訴說他們的事跡,不想被人遺忘。”
陳鳶望著砂礫中不斷顯出的人影,向和尚低聲問了一句。
“如果設法停下這風,它會一直吹下去,這些士兵也會永遠不停的在這方飄零?”
鎮海點了點頭:“會。”
陳鳶也跟著點了下頭,松開師父的手,“師父,要耽擱一點時間了。”
“沒事,你忙!”瘋老頭大度的揮了揮手,饒有興致的看著風沙里的人影,躍躍欲試的蹦跶兩下,想要也跟著飛上去,可惜根本沒辦法,索性從袖里一摸,扯出一只蛤蟆來,摸著大蟾的腦袋,“你不是想當我徒孫嗎?去里面探探,有什么?!”
蛤蟆鼓大蟾眼,‘孤寡’叫了一聲,不等它反應就被一把拋去了那片風沙里,掙扎扭動,飛來飛去的打著旋兒,好不容易恢復真身,變成小山般的蟾精轟的落下來,才穩住身形。
“里面除了泥沙做的人,什么都沒有。”蛤蟆邊說邊往外吐著砂礫,瘋老頭不甘心,覺得應該還有好玩的東西,大手一揮:“再探!”
蛤蟆瞪了瞪老人,正欲縱身跳去上方風沙,嗚咽的風沙陡然停下,大量的黃沙塵土齊齊降下,淋了瘋老頭和大蟾灰頭土臉。
“怎么停了?”孫正德抬起臉,臉色忽地一變,急忙從原地閃開,陳鳶也探手一抓,將師父和那只大蛤蟆一起帶到了身邊,頃刻,轟轟的聲音將這片泥沙之地震的煙塵四起,腳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顫抖。
咳咳!
胖道人揮袖捂嘴,那邊陳鳶和鎮海和尚一起扇出法力,將這片彌漫的煙塵掃了開去,映入四人眼簾的,是一個個姿態不一的泥沙身形,密密麻麻的在延伸開去,粗略一掃,足有數千道,詭異的杵在地上,看得人心里泛起絲絲不安。
等了一陣,也沒有其他變化,陳鳶這才撤回法術,讓師父別亂跑,便靠近面前的一尊沙人,它緊閉著眼睛,持槍著甲,抬著一條手臂做遮擋的動作。
陳鳶指尖輕輕一點在他額頭,泥沙猶如潮水般從沙人眉心向外擴散飛速褪去,露出灰白的膚色、五官,到的甲胃上的砂礫也掉落干凈,露出的全貌是一個年紀不過雙十之數的年輕漢子。
“如果還活著,今年也該二十五,吃二十六歲的飯了。”
對方甲胃確實是晉國鎧甲樣式,按出現的時間來算,應該就是當初他為師父報仇,讓白起、霍去病等神人帶領的晉國兵馬殺入婆剎那國。
后來陳鳶入魔后,直接駕起紅云飛走沒有理會這些士卒,到的后面他們如何離開回到玉澗關,就不得而知。
“不管是不是因為我那件事,還是另外的晉國軍隊殺入婆剎那,都是我漢人。”
看著面前年輕的面孔,陳鳶心里多少有些不好受的,“他們的親人抱有希望的,或許還在盼著他們找到回家的路,不抱希望的,也在期盼有一天他們能落葉歸根,回到家鄉。”
陳鳶深吸了一口氣,拱手朝面前死去的士兵拱了拱手,直起身時,他掐著法決,抬袖一拂,頓時掀起一股輕柔的風來。
停留一道道泥沙人身上的一粒粒黃沙抖動,然后被這股清風帶著飛了起來,剎那間,大量的黃沙從一具具身形上飛離。
漫天而去。
“老孫,你身上可帶有香燭?”陳鳶微微側臉,看去的胖道人急忙上前,從腰間的黃布兜里翻出銅鏡、戒尺、羽扇…各種各樣的東西,都是之前從一幫尋仇的修道中人繳獲,留了些有用的身邊,而腰間還有一枚鈴鐺,胖道人一直隨身攜帶,閑暇無事的時候,就拿來在眼前搖晃兩下,便沉入幻境里,不知干什么去了。
不多時,孫正德終于摸出了一對白燭,一柱長香交到陳鳶手里,陳鳶后退幾步,掐算著方位,旋即施法朝地上一抬,黃沙翻涌聚成了一張小臺子。
香燭點燃插上面,徐徐青煙里,陳鳶看著密密麻麻延伸開去的士兵,“鳶無能,讓你們客死他鄉,幾年來未曾嘗上一口家鄉的水,父母妻兒做的飯食,鳶之過,今日趕來,特帶你們回去。”
說完,陳鳶從地上抓了一把黃沙,又慢慢從指縫間漏下。
“諸位將士,我們回家。”
有著些許哽咽的聲音里,那褪去泥沙的士兵好像活了過來一般,偏過頭來,放下了手臂,望著陳鳶手中漏下的砂礫,竟半跪了下來,身形在晚霞光芒中化為一灘歸于泥塵。
緊跟著更多的士兵身形一一褪去砂礫跪伏,消失,一直延伸到后面,直到所有士兵的身軀消失在視野之中。
“魂歸來兮!”
夕陽照出最后一抹殘紅,陳鳶腳下的沙塵忽地卷起,飛向了天際,映著霞光閃爍出明明亮亮的顏色,下方的茶攤,老婦人、女人、老頭抬起頭來,望著閃爍光芒的沙塵鋪天蓋地的飛往晉國西北的土地。
“走了!將士們走了!”店家老頭聲音沙啞,揮舞著雙手哭了出來。
天色昏暗下來,直到沒入東面遠方,消失不見。
玉澗關內。
夜幕降臨,街上行人變得稀少,收攤老漢收過最后一個客人的錢,笑呵呵的收拾了家當準備裝車,推著回家。
街邊店鋪檐下的燈籠光里,隱約還有人過來。老頭搬起凳子放去灶臺,頭也沒抬,笑呵呵的說道:“不做了,客官今日是吃不到了。”
“就一碗…我想嘗嘗,有幾年沒嘗到了。”
老人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從推動的灶車下面,取出一碗,遞給面前的身影,瞅著低頭的身影有些眼熟,可惜燈籠光照的不清楚。
“看你應該是去西域好些年了吧?怎么現在才回來,拿著,這碗本來是帶回去給老伴的,就給你吃了,不收錢,你吃完了就把碗快放到這街邊,明日一早我過來取。”
“謝謝。”
身影低聲說了一句,卻并沒有抬手,只是附身輕輕的聞了聞,“好香的味道,爹。”
推著灶車離開的老漢陡然停下,勐地轉身回頭,哪里還有什么身影,只有一碗還冒著熱氣的餛飩安靜的放在地上,以及旁邊還一枚銅制的刀幣。
老人將刀幣顫抖的撿起來,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風吹過這個夜晚,也有更遠的方向,貧瘠的村落里,年輕的婦人哄著幾歲的女兒安睡,偶爾有風吹進來,婦人勐地驚醒,身邊已空空如也,起身看去屋里,房門打開,女兒站在門外,朝著外面招手。
脆生生的喊著:“爹爹再見。”
婦人急忙下床沖到外面,可是院里什么都沒有,回頭問去女兒,小姑娘指著籬笆的院門外。
“那是爹爹,他說他要走了,要去很遠的地方,他還說…娘不用等他回來了。這還有…爹爹留的,他說娘一直想要的。”
小姑娘舉起手,是一串沾著許多砂礫的珍珠項鏈在輕輕搖晃。
“夫君!
婦人喊著淚水抱起女兒沖到院外,朝著空無一人的黑暗大喊,引來左鄰右舍紛紛出來,待問清發生了什么事,一個個肅然起敬。
這一天夜里,還有著無數這樣的事發生,有的徹夜嚎哭,終于等到了多年沒有消息的人兒,有的房舍已經破敗下來,回來的士兵跪在雙親的墳頭,給已故去的父母磕了三個響頭,隨風而去。
到的天亮,這夜發生的事無一不成為談資,匯聚起來許多人才發現竟然一夜之間有這么多故去的人回來。
上報到官府后,已是太守的李安福派出人手四下查探,也讓軍中的將領合適當年失蹤的士兵,隨后統計上來一一吻合,令他大驚,急忙讓人去城外請來天師府駐扎此處的云賀道長,在城中選了地方建一座祠堂用來供奉這些死在他鄉的士兵。
“道長,此事為何這般突然就出現了?是否會有貓膩在其中?”
知曉世外高人道法玄妙,李安福自然選擇了小心謹慎的對待,但此中的事云賀比他清楚,亡魂歸來,從里面的法術可以尋到天師府道法的蛛絲馬跡,可如果有天師府的人過來,自會告知他一聲的。
“一切皆有緣果,太守安心即可。”
云賀寬慰兩句,一甩浮塵走出了府邸,來到外面望去沒有什么溫度的冬日晨陽,微笑的點了點頭。
“該是陳道友來了,可惜有要事在辦,否則該會來這里與貧道敘舊才是。我也不多打擾,就將此事接下,為那些亡去的士兵做一場法事吧。”
晨陽下,道士拿上名冊,口中念叨著法咒,出門飄然而去。
晨陽升上云端。
有著禁忌的戈壁道路上,店家老頭帶著老妻、兒媳看著原先那無字的石碑,多了許多字跡,一筆一劃,勾勒出祭奠曾屹立此處的士卒亡魂。
“老頭子,昨日下午進去的那四人,恐怕是世外高人啊。”
“是啊,也就只有這樣的高人,才敢進去,才能讓這些士卒回到家鄉。就是不知道高人怎么還沒出來。”
老兩口身旁,還有兒媳在的,婦人忽然聽到什么聲音,隨后停放在茶棚外的那輛古怪牛車陡然動了起來,老牛嚼著一張餅子,斜了眼三人,慢吞吞的走去前方茫茫戈壁。
“公爹,你快看,是不是那四位高人!”
婦人眼睛好使,循著牛車過去的方向,隱約看到了四個身影站在遠方,等到牛車過來,一一上車離開,看似緩慢,可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了三人視線盡頭。
“真高人矣。”
店家老頭拱起手朝著牛車消失的方向躬身拜了下去,老婦人和兒媳不敢怠慢,也學著老人的模樣,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
“公爹,可這些泥沙人不見了,往后咱們靠什么謀生?”
“哼,有手有腳,還怕餓死?”
正愁往后生計的一家三口回到茶棚,看到的是桌上擺著一枚銀錠,下面壓著一張紙,紙上寫著簡短的一句。
——謝過店家,這些年看顧他們。
“唉。”
老頭拿起那沉甸甸的銀錠,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走到茶棚外又是躬身拜了拜。
此時店家老頭拜去的方向,茫茫戈壁上,風吹著籠草翻滾,舉目望去四野,盡是荒蕪一片,地上僅有別的商旅踩過的痕跡,做為道路前行。
“東家,接下來咱們去哪兒?”
“繼續往西。”陳鳶畫作地圖,抬頭看了眼天空,辨別出方向,叮囑了前面的老牛,隨后才回胖道人的話。
“咱們過來,應該還有人等著呢。”
聽到這話,孫正德眨了眨小眼睛,一抹胡須:“誰?”
“當年的婆剎那大祭司,撒哈!”陳鳶望去曾經的婆剎那所在的方向,“他應該會來,了卻當年的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