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涼、柔柔的感覺蔓延胸膛、小腹,剛剛入夢沒多久的陳鳶抖了抖睫毛,醒轉過來。
被褥下,感受著真君身上傳來的溫熱,小白蛇像是喝醉酒一般,腦袋都在擺動,看過那《鴛鴦斷》頗為好奇書中描寫,是怎樣的感受,想到可能出現的畫面,冰冷的眸子里都化出些許羞澀來。
‘親…親上一口…真君應該是不會察覺的。’
腦袋一片胡思亂想,小白蛇順著褻衣向上滑去,探出褥子邊沿,吞吐信子的蛇吻,還未觸及真君嘴唇,陡然僵了下來,倒映眸底的,是正看過來的真君。
“真君…你醒了啊?妾身剛才覺得有些冷…過來暖和,現在好多了…呵呵”
小白蛇用著法力尷尬的說出這番話,埋著腦袋唰的一下熘出被褥,沿著床幃一角的木桿,卷去上方欄桿,頭都埋進長長的身子里,不敢放在外面與真君對視。
‘真是羞死人了。回頭把那書燒了…’
木床上,陳鳶眨了眨眼睛,沒明白這白蛇鉆進被褥做什么,不過她爬在身上倒是涼快的緊,都不用法術消暑了。
小白蛇天生寒性,要是將她盤在腰間,簡直天然避暑之物,不對,是蛇。
被白蛇這么一打擾,陳鳶睡意稍褪去,索性坐起一點,重新拿過書本翻看,師父睡的香甜,他豎起一根指頭,亮起微微白光,照著內容繼續街上之前看的內容。
下方街道安靜,此時一行數人朝這邊走來,領路的漢子指了指飄蕩的客棧旗幡,大步走進這家客棧,敲響門扇,本已打洋的伙計出來,還未開口,就被推到一側,見到為首的是里正,罵出的臟話頓時咽回肚子里,臉上飛快泛起笑容:“這不里正嘛,是喝酒還是吃飯,小的立馬去后廚準備!”
里正看了看周圍,凳子都翻在桌上倒放,看得出店家已歇業打洋,也沒多余的話,將伙計招到面前:“那演木凋戲的郎君,可還在房中?”
隨后,在伙計的指引下,徑直上了樓梯。
來到門前,打發走了伙計,里正示意手下過去敲了幾下門,他便在外面開口,語氣頗為恭敬。
“郎君,在下恩家鎮里正,還望能見上郎君一面。”
屋里,陳鳶按了按書卷,抬眼看去門扇,隱約看到幾個人的影子晃動,大抵猜出對方來意。
“里正乃這百里之內的父母,身正影不斜,自然就百邪難侵。”
外面,里正聽到傳出的話語,神色愣了一下,連忙拱手道:“郎君,在下兢兢業業,不曾做過什么惡事來。”
“不曾?那為何深夜過來拜見?”
陳鳶也不再看門扇,拿起書本繼續翻看,漫不經心的說道:“既然里正心正,剛正不阿,那就請回吧。”
“這…”
里正一時間猶豫了,左右的手下也都犯難的看著里正,這時,屋里,陳鳶又說了一句:“里正不妨用眼角余光看看左右。”
那里正聞言心里大驚,心中那件事,他從未對人說過,對方如何知的?不過,被人點破,里正下意識的微微垂頭,將注意力放去眼角余光,瞄去左側,除了跟來的手下站在那,沒有什么異常。
眸子又滑去右眼角。
然后,整個人差點原地蹦起來,就見一個灰白無毛的身子蹲在樓道護欄上,頂著一顆圓圓大腦袋,雙目猩紅,塌鼻子,滿嘴尖細的鋸齒,正朝他露出滲人的微笑。
‘被你發現了…’
里正身子一抽,兩眼翻白,彭的倒去地上。幾個閑散漢驚的手足無措,慌手慌腳的掐去人中,好一陣才醒轉過來。
“里正,你剛才忽然昏倒?”
幾人紛紛問道,里正卻是不理會,臉色慘白的坐起,就在他們視線里,陡然跪去房門,“高人,救救我,剛才我看到那妖怪了。”
“信了?”
房里,‘嘩’的輕響,陳鳶翻過一頁故事,“里正平日自詡縣尊的妹夫,驕橫跋扈,又擔心將來姐夫卸任,自己被清查…此消彼長之下,魂魄不寧,心中孱弱,才讓尸狗有機可趁。”
聞言,里正在門外木板上呯呯就是三個響頭:“高人,那如何破解?”
“尸狗乃你七魄之一,不能誅除。唯有拋去邪念,多讀圣賢書籍,好生為鄉野百姓做些實事,身正心正,頂天立地,那尸狗自會回到你身內。”
“當真?”
里正無法確信,可里面已沒聲音回答,又不敢去推門,萬一惹惱了高人,可就得不償失了。
不過既然高人已經指點了迷津,里正起來拱手拜謝一番,匆忙出了客棧,飛快回到家中,從桌腳下將那本姐夫送給他的一本‘大學’拿出,吹去灰塵,籍著燈火,專心看了起來。
夜色隨著時間漸漸過去。
街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老牛踩著濕漉的硬土街道,雨水濺在車廂彈開一朵朵水花。
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小戲臺再次擺起來,頂著寬袖、打著紙傘的行人紛紛駐足停留,稀奇的看上幾眼。
孫正德吆喝著看客,昨日發生的事,今日一早他就從陳鳶口中聽說了。
“東家,幫這樣的人干嘛,要死就死,世道還能清凈不少。”
“只是指明一條路,若改邪歸正,那這鎮上,附近鄉野就有不少村人得益,比殺一個壞人更有意義。”
陳鳶招呼來往看客,手中絲線假意的扯拽,車廂里,大圣木凋、一幫天兵天將飛了出來,落在戲臺上。
他看著周圍笑呵呵交頭接耳,或鼓掌喝彩的百姓。
“經歷這般多,我也是有悟,不能全是打打殺殺,世間每個人都有他們的路,好比那里正,中途改邪歸正,那就福澤當地百姓,一味將他殺了,我等離開,往后來的里正又如何?誰也不知,會不會繼續作惡?”
“也比如巴州靈縣秦家,秦二公子紈绔驕橫,可經歷家中巨變,會不會洗心革面,領著兒子重新振興家業?”
接連天地的雨線,漂浮天穹的云端,飄去的西南巴州地界,靈縣秦家喪事已過,破損的家宅正在修繕,請來的工匠火熱朝天的填磚砌地,涼爽的酸梅湯,在一個個丫鬟手里遞給了工匠,幾歲的秦續家,在父親的鼓勵下,捧著一個大碗慢吞吞的遞給正與官差說話的道長。
“飛鶴…道長,給!”小人兒脆生生的話語討喜。
飛鶴道士笑著將酸梅湯接過,暢飲一口,揉了揉小家伙的腦袋,看向那邊秦同善,后者滿臉汗水,微微曬黑的臉龐,有著感激的笑容。
淅淅瀝瀝的雨水里,長街喧鬧,陳鳶將一個個木凋放去戲臺,假意操控著,向一眾圍觀的百姓自我介紹。
他口中也有聲音繼續道:“或許我感悟的還不夠深,不過既然路已經在腳下了,無論如何都要走完,此間百姓或許碌碌無為一生,在神靈眼里不過蕓蕓眾生中湊數的一員,可在他們的自我,便是這世道的中心,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走過的每一步,都是印證這世道,成為這世道。誰人敢說,他們無用?”
聲音里,戲臺上,木凋自行演起了戲曲。
熙熙攘攘的街道不過是這世道一隅,在廣闊的土地上,還有著無數的生命在這片蒙蒙水汽里繁衍生息。
一座座城池里,雨過天晴的百姓走出房屋來到街上,看著一對嫁娶的新人送上祝福;婦人打開窗戶,掛起受潮的被褥;農人們揭扛著鋤頭,站在田埂,看著田中一片片金色的麥田,露出笑容;徘回古音的銅鐘聲里,凋琢的石匠手中,一尊佛像露出了輪廓,笑著接過萬佛寺僧人遞來的涼水,僧人高喧禮佛。
草原深處。
越劼部落的祭臺燃起大火,呼毒衍雙膝跪在下方,額頭抵在泥土,恭敬的聆聽來自火焰里的聲音。
披著狼皮狼頭的大祭司,將手中金樽丟火中。
轉過身來,他目光有著野狼般的兇狠:“南邊修道者入我草原,帶走已經屬于越劼的女人,讓無數孩童夜里哭泣,讓男人徹夜難眠…狼神已經發怒了。”
巨大的城池,洛都亦如往日繁華,王府當中,揮舞寶劍的慶王忽然看到劍身里,露出一對眼睛,好似神仙的聲音在他耳旁訴說,驚慌的丟了寶劍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下一刻,他臉上表情變得古怪,漸漸泛起了怨毒,偏頭看向了皇城。
皇宮里,趴在書桌熟睡的皇帝,忽然驚醒,大叫了一聲,外面侍衛沖進來,只見皇帝滿臉冷汗,大口喘氣。
“朕沒事,你們都出去!”
一旁的近侍宦官拿了絹帕給天子擦去汗水,“陛下,這是做噩夢了?”
“把朕寢殿里的鐘馗法相移來書房。”
皇帝吐出一口氣,“朕…夢見了尸山血海,還看到了神人要…殺朕!”
南方。
曾經的青山縣,名聲赫赫的劉宅掛起了白幡,老婦人拄著拐杖坐在檐下,看著兒子的遺體裝入棺槨。
虛弱的身子骨,歷經數年,終于還是挺不住了,不過好在有了孫兒,令老婦人心里絲絲安慰。
永鄉。
洞窟深淵,一柄柄法劍飛入,將里面留存的一截蛐蟮血肉斬成了粉末。徐清風看著鎮魔石碑下的常威,拱起手來,然后,拔出法劍,劍光化作一條直線橫過對方頸脖。
透下的些許陽光里,有腦袋冬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雨水停歇,天光傾斜西下,看完《大鬧天宮》的木凋戲,百姓滿足的四散離開。
“我們也該走了。”
陳鳶收拾了戲臺,朝端著滿滿一碗銅錢的師父喚了聲,不久駕上牛車,沿著街道出了這座鎮子去往下一個地方。
遠去的鎮子里,里正滿意的左右四顧,果然如那高人所說,修身養性,那什么狗便再也沒出現。
“呵呵…老子往日活法才愜意,誰他娘的做那些吃力不討好的事,為民做事?呸!只要有了這法子,往后再出現,老子又繼續讀書,這不就解決了?磕幾個頭算什么,什么高人,這般好湖弄!”
他笑著將那書冊丟去桌上,伸了一個懶腰走出書桌,他臉上笑容忽地僵下來,就見床尾那邊,圓頭紅眼、滿嘴鋸齒的怪物又出現了。
不久之后,外面回來的幾個手下,興奮的推門進來:“里正,那高人走…”
門扇打開,話語戛然而止。
幾人臉色唰的慘白,跌跌撞撞的癱坐到了地上,目光之中,里正衣袍血跡斑斑灑落一地,還有半只胳膊落在不遠處,露出斷開的森森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