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孔的紙錢隨著嚎啕的哭聲飛去遠方。
陳鳶雙手沾著血和泥,跪在墓前,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沒有名諱的墓碑,他連師父叫什么都不知道,有時想想做為弟子,還挺失敗的,從未去想過為師父做些事,為他尋找記憶。
‘徒弟哎,你法門怎么破了?沒事為師重新教你…’
‘記得要給為師取一個響亮的名字,最好說出去能嚇到一片人的!’
老人像在眼前出現,衣衫襤褸揪著李遠山撞去檐柱,發出蒼勁的嘶吼:‘敢打我徒弟,老夫打死你——’
陳鳶眼里又泛起了淚水,他與老人相處數月,時間其實并不算長,哪怕對方將他錯認為弟子,可那是實實在在的感情,遇上危險都會第一個沖出來擋在他前面。平日里,好玩又懶散,偶爾生氣也會快消氣,像個老小孩在他面前蹦蹦跳跳,要這要那。
“陳道友!”
鎮海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和尚從下方林野踩著山坡巖石縱身上來,站在陳鳶身后,朝孤零零的墳塋合印禮佛一拜。
“那人修為高深,輕身飛縱的功夫,貧僧不如,讓他們跑了。”
陳鳶看著空蕩蕩的墓碑,沉默了片刻:“…沒關系,滄瀾劍門就在那里,我不信他們連山門一起搬走!”
“你打算如何報仇?!”
鎮海非一般僧人,向來嫉惡如仇,這月余的相處,對于陳鳶有所了解,對那瘋老頭,也比較熟絡,忽然人沒了,他心里也憋了一口氣。
“小師傅不要摻和進來,你是萬佛寺的僧人…”
“呵呵,佛勸人放下屠刀,那也要殺了人之后才行。”
風吹著老松沙沙搖響,陳鳶臉上什么表情也看不出來,好一陣他才收回目光起身走到墓碑前,低聲道:“以前都是師父保護我,現在該輪到我去保護他了…我要去一趟西域…我要殺萬千的胡人…”
每一句幾乎都咬緊了牙關。
“…我要…屠了滄瀾劍門!”
殺萬千胡人?
屠滄瀾劍門?
兩個不同方向的事如何也串聯不起來,鎮海看著他慢慢起身走去山下,胖道人也將最后的紙錢灑去天空,跪去磕了三個響頭,嗚嗚咽咽的跟著陳鳶離開。
“陳道友,貧僧在滄瀾劍門等你!”
說完,和尚看了一眼身上的袈裟,將它脫了下來,疊好放去包袱里,就著一身破舊僧衣從另一個方向走去山腳。
牛車緩緩駛過崎嶇的路面,搖搖晃晃的車廂里,一個個木雕好似感受到陳鳶的心情顯出陰沉表情。
回來時歷經半月,可眼下老牛屁股上貼滿了疾行符,耷拉著舌頭斜斜飄在嘴角,口水都在風里飄去后方。
牛車不再顧忌旁人,發瘋似得一路沖向西北之地,穿過蘭洮,再次看到廣威城墻的輪廓,僅僅用了五日。
壯碩的牛身都輕瘦了許多,老牛渾身白氣騰騰的喘著粗氣,車廂就算貼上了牢固的符紙,也顯出了幾處殘破的痕跡。
胖道人去前面城外集市買一些食物回來,陳鳶就坐在車攆上,目光空洞的看著周圍人來人往,不少人投來奇怪的目光,甚至有人上前詢問發生何事都沒有理會。
自胡人退去,朝廷重新收復了失地,離開的百姓又都一一回來了,殘破的房舍得以修繕,荒蕪的農田、瓜地也重新灑進了種子,引著清水灌溉。
失去家園的百姓在路邊搭建了茅屋,人漸漸聚集多了,形成了大大小小許多這樣的集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孩童追逐打鬧,也有婦人的喝斥,小販的吆喝。
周遭的熱鬧都與陳鳶顯得格格不入,空洞的視野之中,前方有孩童哭了起來,一個粗糙的木雕被婦人拿在手里。
“擺弄這玩意兒做什么,假的,就跟你死鬼爹一樣,就知道相信這種東西。”
“娘,這是爹雕給我的,說會保佑我們!”
草棚里,瞎了眼的男人沖出來,去抱住孩子,回頭朝妻子吼道:“沖孩子發什么火,還有,將武安君木雕給孩子!”
“不值錢的破爛,稀罕什么!”
婦人一把將手里的木雕丟了出去,戰亂來時,丈夫留下了抵抗胡人,她與孩子撤離了廣威,如今再回來,丈夫瞎了一只眼,讓她難受,可丈夫成天跟他說什么神人,起初還能聽聽,后面煩了,將火氣撒在這木雕上。
“那有什么神人,要有神人,何不殺到胡人那邊去!”
婦人大聲喝斥,丟出的木雕并沒有想象中傳來落地的聲音,一家三口下意識的回頭,就見一個青衣長袍的年輕人站在那,將木雕接在手里。
那獨眼漢子隱約覺得面前的人有些眼熟,可一時間想不起來。
正要詢問對方,陳鳶拿著木雕已走到孩童面前,將木雕放到小手上,摸了摸他小腦袋。
“英雄從來不會離開的。”
這話像是在跟男人說,也像是給那邊的婦人說的,起身走去牛車的剎那,一道青光落地,狂風大作,吹起煙塵彌漫。
就聽唏律律幾聲馬鳴,引得集市周圍過往行人停下腳步,驚的向后退去。
被風吹散的煙塵之中,三匹戰馬拉著一輛戰車嘶風咆哮,上方,一道身著甲胄持長戈的身影朝著城池方向大喝:
“吾欲征伐西域,可有兒郎同往!”
聲音響徹這方天地,城中、城外軍營,操練的兵馬仿佛都在這一瞬間清晰的聽到了,有人熟悉這道聲音,呆呆的看去同伴。
“武安君…”
有人喊了起來,緊接著更多的士卒聚集,其中不乏軍中將校,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的剎那,陡然爆發出“殺胡!”的喊聲。
李安福披甲持矛,慌里慌張的沖出府門,翻身上了一匹戰馬,臉上全是興奮的神色。
不久后,一道道洪流躍馬而出。
集市前,無數百姓已跪了下去,那獨眼的漢子淚流滿面,單膝跪地:“廣威軍中騎兵王林,拜見武安君,愿同往!”
“去營中告知舊部,愿隨我去者,城外集結!”
聲音慢慢,戰車前行。
陳鳶站在牛車上,手中還有幾個木雕一一引法落去地上。
一身紅衣外照裲襠甲的少年將軍揮舞漢旗;也有手握兩刃矛雄壯猛將;更有手握寶劍,曾聞雞起舞立志收復山河的贊世之才。
袍袂在風里撫動,陳鳶血書敕令。
“隨武安君,殺往西域!”
此時,遠在長鎬城外西南的山麓里,紙錢掛在樹梢被風吹的搖晃。
高高隆起的墳塋動了一下,隨后,一只手破開泥土,嘭的伸了出來。
“徒弟哎,為師肚子餓了,叫那胖子趕緊煮…咦,老夫為何在土里?”
下一刻。
泥土爆開,披頭散發的老人坐在里面,迷糊的眨了眨眼睛,看去四下,空蕩蕩的山崗,除了風聲嗚咽跑過,牛車、徒弟、胖道人一個都沒見著。
老夫就是睡了一覺。
徒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