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哦…哦喔噢——
公雞嘹亮啼鳴。
溫潤的晨陽推著青冥的顏色照進窗欞,清風徐徐,吹在趴伏的身影臉上,陳鳶抖了抖睫毛醒轉過來。
屋里安靜,師父不知又跑哪兒去了,連帶胖道人也不見了人影。飛舞的光塵中,四位門神木雕騎著各自的坐騎立在桌上一動不動,該是點化之術的法力耗盡的緣故。
這樣也好,四位人杰都是各有脾氣的,真要待一塊兒窩在篷車里,指不定要鬧出什么亂子來,偶爾讓他們出來透透氣倒是不錯。
陳鳶打了一個哈欠,將昨晚寫了滿滿當當的組合法訣看了看,一抖手,轟的燃起火焰燒燼,吹去一口氣,灰屑順著這股清風打著旋兒跑去了窗外。
經過一晚上的驗證,重新排列組合是可行的,只不過有些地方晦澀難言,法訣根本念不出口,或者念出口來,便將后面的打亂。
這中間還需要斟酌一番,進行更好的銜接,說不得還真能讓他給弄出來。
“東家!”
“徒弟哎!”
窗欞外,孫正德提著袍擺跟瘋老頭穿過月牙門跑回庭院,陳鳶聞聲出了房門,胖道人按著膝蓋氣喘吁吁的指著外面。
“城里…聚集好些人…還有衙門的…他們今早在城里選址…要給你蓋一廟。”
一旁的師父嚴肅的向后一撩亂發,點了點頭。
“此言不差。”
其實他連蓋廟啥意思,都不一定弄明白,大抵只想著在徒弟面前,像一個師父的模樣。
“給我蓋廟?”
他又非真正道家子弟,怎么給他蓋廟?
陳鳶目光落到胖道人臉上,后者將臉偏了偏,“看我做甚?萬一是他們看你旁邊的我是個道士,就覺得你也是呢?”
“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事實。”
陳鳶手指點了點他,徑直出了房門,倒不是別人把他當做道家,而是哪有給活人蓋廟的!
一路出了月牙門,府內丫鬟、仆人、親兵、護院紛紛向他行禮,到的外面街道,三三兩兩的百姓聚在一起,看到陳鳶出來,投去疑惑的目光。
有著竊竊私語在說。
“是不是此人?”
“太年輕了,高人不都是須髯皆白,再不濟也是中年儒士模樣…”
“…或許返璞歸真呢?”
絮絮叨叨的市井言語聽在陳鳶耳中,大抵明白今日為何這般古怪了,原來昨夜徐懷遇又將畫的事跟縣令說起,連夜將畫趕制出來,貼在衙門。有了邪人盜取孩童的事后,有孩子的人家聽到這道消息,紛紛掏錢去畫師那買了現成的年畫。
今日一早,不知是不是因為瓦梁山之事,徐懷遇還特意與縣令商議,要在城東一塊經年不用的空地蓋一座廟。
剛一動工,本就不大的小縣頓時傳遍,高人之事傳的越來越玄奇,選址、動土一早就引來不少城中百姓。
陳鳶跟著孫正德、師父來到這邊,已有許多百姓圍觀,一個衙門文吏拿著布告宣讀,幾個丈量的匠作正地上做著標記,木工、泥瓦工也在附近做起了木梁、磚瓦的準備。
“還真蓋啊。”
陳鳶退到人少的地方施了一個障眼法罩去自身,又朝人群揮開袍袖,掀起一道風,灰塵彌漫,將人瞇的睜不開眼,他擠進人堆,走到匠作身邊看了眼圖紙。
丈量的地并不大,四四方方,四邊六丈左右,就比尋常的土地廟大上一點。
另一張內部結構圖里,神臺共五座,兩側各兩座,看不出是誰的,但正中的位置,明顯寫了他的名字,甚至廟上的門匾,也一并畫好了大小尺寸,竟寫了靈顯廟。
陳鳶有點哭笑不得。
“徐懷遇這人是能處,但沒想到真敢去做。還把名兒都想好了。”
看著熱熱鬧鬧的人群,陳鳶從里面退出來撤去法術,看著忙活的一幫工匠,有些為難。
立廟那可就真跟這方的神仙叫板了。不過好處就是往后香火不斷,連帶廟里的四位門神也會越發強盛。
‘只希望暫時別將目光投到我身上。嗯,把我泥塑做好看一點。’
這樣想著,陳鳶回到府里,接著昨日的想法,繼續雕琢木雕,反正人杰頗多,他能想到的、熟悉的盡可能雕一些出來,將來總能用得上的。
之后的時間,潛心閉關待在別院,雕琢腦海中有印象的英雄人物,涂上顏料,三叉束發紫金冠、西蜀百花袍,縱馬揮畫戟;亦有霸王槍拄地,血染紫銅甲,重瞳露悲傷的人物…
皆一一整齊的擺在屋里與神龕中的四神一起享用香火。
胖道人望著煙火氣裊繞穹頂,他是待不下去了,干脆就在檐下鋪了涼席,冷的時候,去跟老牛作伴。
得閑時,陳鳶也會去那靈顯廟看看進度,立起的泥塑,繪上了彩色,倒是有七八分相似,讓他終于安心下來。
到了夜晚,繼續排列那三術法訣的同時,也會寫將新雕的人杰故事寫下,編著成戲曲整理成一套。
白天,拿了原木雕琢飛禽,將伏牛鎮戲班的地址寫好燒在它面前,指尖點化,木雕的雄鷹陡然發出一聲凄唳,抓著那整理好的書冊沖天而起,振翅飛去腦中知曉的方向,引來不少府中丫鬟、仆人駐足望天觀看。
“剛剛可看到了?”
“看到了看到了,從先生的別院里飛出來的。”
“爾等在這邊看什么?”
最后一聲,是徐懷遇的話語,他龍庭虎步正從外面回來,曾叮囑過管事,這邊非先生傳喚,不得停足,以免打擾先生修行,眼下見到幾個丫鬟仆人駐足觀望,讓他語氣有些嚴厲。
待趕走了人,嚴肅的表情頓時一收,走進月牙門,正好看到陳鳶在樹蔭下,翻著那本破舊的書卷,頗為恭敬的拱起手。
“懷遇見過先生。”
樹蔭搖曳,陳鳶放下書笑呵呵的起身還禮,讓他一起過來坐下說話,順手一揚,擺放的茶具里,杯盞自行飛出,接了茶壺倒出的涼茶,輕柔的落在漢子面前。
“謝先生看茶。”
這幾日相處這位漢子對這些花里胡哨的法術都已麻木,捧了茶水飲了一口,說起今日過來的正事。
“先生要查的那位常翁已經有眉目了,就在通山縣北面二十里的一個小鎮上。”
見陳鳶露出疑惑,他急忙道:“先生不知,此常姓人家,原本也算頗有資產,那常翁離家而去后幾年,家道中落,便賣了房產,舉家搬去了鎮上過活。如今家中還有七口人。”
再詳細的消息便沒有了,畢竟只是打探消息,不可能像軍中那樣做到事無巨細。
能有這些消息已經足夠了,陳鳶點點頭,向他道謝一番,接下來該去那位常翁家中看看,還贈法的緣分。
這時,府中管事急匆匆來到月牙門。
“主家,州府有令過來。”
徐懷遇皺了皺眉,起身向陳鳶告罪一聲,“先生稍待。”便走向門口的管事,走到外面不遠。
這邊的陳鳶耳目聰慧,想不聽都難,想要回避,兩人的聲音便傳了過來。
“縣衙讓主家過去一趟。”
“可透露了何事?”
“…縣尊說…要調主家去慶州。”
大抵這樣的話語過后,徐懷遇重新回來,抱憾的拱了拱手:“先生,徐某看來先去一趟縣衙了。”
“無事,都侯先忙。”
陳鳶看他神色匆忙自不會挽留,剛才那管事的話語里,要調他去慶州,那已是到中原腹地了,莫不是要讓他去打仗?
可惜,自己也要事要做,這樣的事幫不了什么忙。
叫來孫正德,讓他東西收拾收拾,明日去通山縣。
到的夜色落下,徐懷遇從縣衙回來,臉色有些難看,先去了后院一趟,隨后才來了陳鳶這里,見到推到院中的車斗,心里大抵也明白怎么回事。
“恐怕懷遇不能送先生了。”
他坐到樹下桌椅,著管事送來了酒水,給陳鳶倒去一杯:“今日先生或許也聽到了,徐某也即將離開,調往慶州,天明就走。”
“這么急?”陳鳶也有些詫異。
徐懷遇仰頭一口干盡杯中酒水,點了點頭:“…唉,要打仗,狘劼胡人快打到黃河,皇帝又被自己的兄弟殺了,慶王召集麾下能召集的兵馬要去洛州京師…說是抵御胡人,可我看得出,這是要爭奪皇位…”
“我并不想與同胞廝殺…若是與狘劼胡人打,徐某不惜這條命。”
“跟你夫人、兒女都已說過了?”
“已說過了。”徐懷遇深吸了口氣,忽地又笑起來:“大丈夫此身已許國,難再許家,不驅胡虜,徐某沒有顏面回來!”
陳鳶沉默的抬手抱拳,片刻,他讓徐懷遇稍待,起身走去屋里,捧了一尊姿態怪異的佛陀出來。
“軍陣之中或許不能護你周全,但陰暗之處能佑你平安。”
之前聽道人講過,胡人大軍里,有會法術的祭祀,這尊佛陀或許能護他安全。
看著這尊拿著奇怪法器的佛陀,聞著上面香火氣息,徐懷遇不敢輕慢,急忙上前恭敬的將佛陀接托舉手中。
“懷遇謝先生贈禮。”
“我也該謝都侯,讓我看到一腔熱血豪杰之士!”
兩人對視一眼,旋即都笑了起來,笑聲漫過這片黑夜,時間漸漸流逝,天色青冥,泛起了白跡,徐府門前,徐懷遇披甲戴胄,拖著一襲披風與哭啼的妻兒道別,也看到了前方停靠的牛車,以及車旁站立的陳鳶。
他抬手重重抱拳,沒有多余的話語。
“天長路遠,先生保重!”
陳鳶拱起手:“都侯保重!”
那邊,徐懷遇笑著點了下頭,翻身上馬,看了眼府門前的妻兒,一揮鞭子,“駕!”的暴喝聲里,帶著一眾親兵縱馬飛奔而去。
轟隆隆的馬蹄聲漸漸消失街道。
陳鳶也朝府前眺望的徐夫人拱了拱手,轉身上了牛車,老牛拉著車斗緩緩駛離。徐氏紅著眼睛矮身福了一禮,再看去時,街上已空蕩蕩,沒了牛車的身影。
‘望高人,能保佑我夫君能平安而回。’
她輕聲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