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的月光偏斜,與祈祝塔王庭內某個房間之中的燭火遙相輝映,共同鋪陳了光亮,將辦公桌上或攤開或堆疊在一起的厚重紙卷給照明,連帶著那張正凝重注視著紙卷的藍發少女的臉龐也一起變得格外清晰起來。
這位少女,正是來到龍廷幾年有余的鯨人種茉莉。
“唔”
少女藍色長發的兩側,兩只黑色的修長雙耳扇動了一下,卷起一點涼風的同時卻扇不走她臉上有些濃厚的疲憊。
身為紅龍廷的祭祀,她要處理的事情很多,尤其是現在戰事愈近,雖然下面有很多如密爾那樣的官員幫忙,但很多瑣碎而關鍵的東西卻需要茉莉去落實與監督。
之后的這些工作全部都會交接給蝙蝠種的族長埃姆雷夫婦,他們也是拉法埃爾十分信任的人,早在五年之前便跟隨了拉法埃爾建立新龍廷。
茉莉的學習速度很快,僅僅來這里幾個月不到就已經完全掌握了龍廷語,聽說讀寫一概無礙。
眼前的工作已經差不多要完成,而距離出兵的時間也越來越近,這讓茉莉的內心也不由得有些沒底起來——雖然自從費舍爾回來之后,她與拉法埃爾便沒有再私底下見過面了,但龍廷的事務卻依舊通過公文有往來,所以茉莉無比清楚拉法埃爾以及紅龍廷接下來的安排。
她只是忽而又想起了兩年半之前的戰爭,那狂亂的疾風,那簡直是無可戰勝的敵人,那個人類的將軍巴巴托斯。
和拉法埃爾不同,茉莉從小就待在玄參的身邊,就算玄參也算不上什么優秀的教育家,很多事情做不到深入淺出的教導茉莉,但待在一位半神的耳濡目染之下,茉莉還是很明顯地感受到了母親與其他生靈那天差地別的不同。
神話。
她的確是知道這個概念的,知道費舍爾都已經抵達了神話,自己這個為了要保護他避免陷入滅世漩渦而離開海洋的鯨人種卻始終看不到神話階位的門檻。
她沒有母親那樣的天賦。
那自己到底有什么天賦呢?
難道什么都沒有嗎?
茉莉發了呆,看著旁邊木杯中已經變涼的茶水,沉默了片刻,她還是退后了一些,將自己過于寬廣的胸懷從桌面的承托上帶離,富有彈性地搖晃了一下。
她有些迷茫,怔怔地注視著那杯中的水源,直到良久之后,她才輕聲開了口,呼喚道,
“拉瑪斯提亞大人”
但不出意外地,拉瑪斯提亞依舊沒有回復她,自從好幾年前,拉瑪斯提亞大人的意識就不再離開海洋了,如果要再聯系上祂的話,恐怕茉莉便不得不返回深海之中去才行了。
可那樣的話,茉莉一定會被玄參給發現的,那樣還能不能回來可就不好說了。
不過,按照茉莉這樣止步不前的狀態,怕是在那滅亡來臨之前也會被玄參給抓回去的 “唔,我到底該怎么辦吶?”
“.什么怎么辦?”
“我該怎么哎哎哎?”
茉莉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下意識地如此回復道,但緊接著她便意識到了什么,連忙看向了門口,卻正好看見了微弱的燭光之中顯露出的那驕烈如火的身影。
卻見她的房間門口,拉法埃爾換了一身黑色的常服裙裝,她的爪子正攙扶在門框上,整個人卻并沒有踏入茉莉的房間,反倒是在門外等待的樣子。
茉莉連忙站起身子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門口的拉法埃爾。
或許是之前正面交鋒落下的潰敗,或許是偷偷與費舍爾私會害怕被發現的愧疚,也或許有一點許久未見而重逢的喜悅?
所以此刻,明明茉莉是在自己的房間之中,卻顯得頗為局促,
“拉拉法埃爾,你來了?”
“.嗯,我能進來嗎,茉莉?”
“當然啦。”
拉法埃爾微微一笑,徐徐走入茉莉辦公的房間之中,迎著窗外的夜風,她玫瑰色的長發也被吹微風到了身后,微微搖晃起來。
旁邊的燭臺上有許多并未點燃的蠟燭,拉法埃爾注意到了,便問道,
“怎么不點燈?”
“在海里的時候,我們不需要太亮的光芒,我已經習慣這樣了.”
“這樣不會很黑嗎?”
但拉法埃爾卻伸出了自己的兩個手指放在了那蠟燭的上面,微微一搓,其中迸發的熱量便讓蠟燭燃燒了起來,連續照亮了其他熄滅的蠟燭,將房間內的陰影緩慢驅散,將此刻不遠處茉莉的臉龐給照亮。
茉莉稍稍瑟縮了一些,但順著那光芒,眼前的龍人種的樣貌也格外清晰地展示在了她的面前。
拉法埃爾的外貌一如她們初次相見時那樣,那樣明亮,那樣炙熱,宛如那點燃的蠟燭一樣要將房間內的一切給照亮。
和注視著拉法埃爾的茉莉不同,慢慢靠近的拉法埃爾首先看見的,是她桌面上擺放的各式龍廷的公文。
當看到那公文的時候,拉法埃爾先前的腳步也停在了原地,她停頓了片刻后才接著說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我先前帶費舍爾去見了我的母親。”
茉莉聞言微微一愣,緊接著她抿了抿唇,卻什么話語都沒說,只是默默地等待拉法埃爾接下來的話語。
而拉法埃爾的余光看見了茉莉只沉默,她碧綠色的眸子里沒有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接著說道,
“茉莉,你是來自龍廷之外的人,按照道理而言,這里的一切本應與你無關,但.”
“.拉法埃爾,伱是要趕我走嗎?”
拉法埃爾看向茉莉,有一些意外的表情,但緊接著,她卻搖了搖頭,笑著道,
“怎么會,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而且,我是說,龍廷的事情本應與你無關,但這些年來你一直都在幫助我,沒有你的助力,我無以到今天。我很感謝你,也很尊重你的情誼.費舍爾的事情我并不怪你,茉莉。
“要怪,也只能怪他,怪他是個多情的納黎人,怪我,怪我沒本事,不夠有底氣去獨占他。你先前和我說過很多你與老師的情感,我當然知道他救你于危難的情誼,我相信你也能理解我與他之間的尊重與默契只是,你我都沒有想到我們思念的會是同一個人,才造就了現在的尷尬局面。”
茉莉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旁邊的燭火搖搖,將對方和自己的面容都籠上了一抹搖搖晃晃的陰影,
“拉法埃爾,我.”
“我帶費舍爾去見我的母親,只是不想讓我,讓他有所遺憾,我想告訴他我對他的情誼,也不想讓我的適尾伴侶只是我的一廂情愿,而連父母與祖先都要欺瞞。如果可以,我甚至還想要與他舉行婚禮,將我們的一切都公之于眾但你也知道,如今龍廷的情況已經不足以讓我這樣做了。巴巴托斯和他的軍隊即將南下,兩年半之前,他那恐怖的力量讓我至今都印象深刻。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他.”
拉法埃爾抬起了自己被鱗片覆蓋的爪子,那里正在微微顫抖,似乎肌肉也回想起了當初與那個恐怖敵人正面交戰而瞬間被擊碎的痛苦。
哪怕在茉莉的治療與歲月的流逝下,如今拉法埃爾的傷勢已經痊愈,但那恐怖的力量卻沿著肌肉一直落到了她的心中,讓她一想起就會感到戰栗。
莫非是這位傳聞中的“龍女王”膽小如此,竟然會被一位敵人給恐嚇?
其實不然,如果她真的被嚇破了膽,便不會在龍廷、親人與費舍爾的面前鎮定自若,哪怕這鎮定自若只是她的偽裝 只是,那如天塹一樣可怖的力量是無可否認的,按照費舍爾的說法,自己甚至連“神話”的門扉都還沒看見,便要與其中十八階位的存在正面交手,這樣力量的懸殊,只要是一個人都會感到落差和不可戰勝的絕望。
原來那就是傳說中的惡魔。
拉法埃爾并不知道惡魔為什么會與人類與那群傀儡狼狽為奸,但戰場上可沒有那么多為什么,既然是敵人,拉法埃爾唯獨能思考的就是如何打敗對方。
可百思之下,卻并無任一方法,這才是拉法埃爾感到無力的源泉。
茉莉注意到了拉法埃爾那微微搖晃的手,她也是那場戰爭的親歷者,還是那個將重傷的拉法埃爾給救下的人,當然也知道他們面對的是怎么樣一個存在。
再一次地,她又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小時候,母親告訴自己,在她尚不是神話階位的時候,她曾經與一位神話種的天使發生過沖突,與他在海里打得昏天地暗,雖然最后身負重傷在海底躺了好久,但她說,當時她非常興奮,就算失敗了也一點都不覺得挫敗,甚至想等傷好了再打上天使的老巢,與之再戰。
結果傷還沒好多久,她興致勃勃地準備再戰時,父親就已經提前幫她報了仇,讓她頗為介懷。
結果傷還沒好多久,她興致勃勃地準備再戰時,父親就已經提前幫她報了仇,讓她頗為介懷。
所以,哪怕之后母親再遇到比那天使更強百倍千倍的敵人,她卻始終覺得不比當初在海底的那次戰斗更快意。
而自己呢?
自己遇到了那樣的神話種,卻只想著逃跑!
雖然以事后的觀點看來,自己帶著受傷的拉法埃爾遁走是明智之舉,而且能成功跑掉就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可茉莉自己是清楚的,那時并非是理智權衡后的決定,而是一種來自靈魂的難以抗衡的恐懼。
她當時是只想著逃跑,害怕得連看對方一眼都不敢,逃跑得連大腦都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記得,只記得一路狂奔。
簡直和母親是天差地別.
茉莉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拉法埃爾,她抿了抿唇,只是說道,
“那些存在是惡魔種,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會從惡魔王朝之中逃出來。但先前,費舍爾不是說,他有”
茉莉說著說著就噤了聲,隨后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拉法埃爾。因為按照道理,她和費舍爾私底下偷偷見面的事情是不應該讓拉法埃爾知道的。包括費舍爾說會處理那兩位惡魔的事情也是在私底下的見面之中告訴茉莉的,這樣一說出來豈不是就暴露了?
但聞言的拉法埃爾只是看了茉莉一眼,并沒有計較他們兩個偷偷見面的事情。
或許是因為今天早晨時自己裝睡時聽到的茉莉的動靜,讓她篤定就算他們兩個見面也并不會做什么壞事;也或許是因為本身拉法埃爾對茉莉的感情就足夠深重,此刻兩人獨處,她也不會去苛責與自己相處了四年半的姐妹。
其實如果真要按照相處的時間看來,茉莉待在拉法埃爾身邊的時間是要遠比費舍爾長的。
只可惜,情感上的事情并非能以時間的長短來計較的。
有多少人只是因為那可憐的驚鴻一瞥,便從此寢食難安,心里從此住了一個虛幻的影子;也有多少人,哪怕與身邊人日夜共處同枕而眠,卻各自心懷鬼胎各有心思。
與費舍爾相處的時間雖然短暫但實在是太過于驚艷,甚至說,如果費舍爾沒有那濫情的毛病,拉法埃爾甚至會覺得,哪怕是以多長的篇幅去記錄他們之間的感情都不足為過。
相信對于茉莉而言也是這樣,當初次離開海洋、涉世未深的她卷入親人涉死、舉目無親的險境中時,那救她于水火的費舍爾便成為了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茉莉的話語戛然而止,而拉法埃爾卻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搖了搖頭說道,
“我當然是愿意相信費舍爾的,哪怕連他自己都覺得他的能力還趕不上那位巴巴托斯。他說,對方不止有一位類似于巴巴托斯的惡魔,那里還有另外一位,就是當時將那個人類記者送過來的阿加雷斯?”
“還有.一位?”
“嗯,我都不敢想象,兩位那樣存在的惡魔到底會有多么恐怖.我相信費舍爾可能已經有了處理他們的辦法,畢竟以他那樣的性格,如果沒有一點眉目是斷不會說出他去解決這樣的話來的.”
“那拉法埃爾在擔心什么呢?”
拉法埃爾猶豫了片刻,隨后轉過頭來看向她,
“我是在擔心他所用的方法。”
“.方法?”
“嗯,每當想到費舍爾正在幫助我的時候,我有時會做一些噩夢,夢到一些.我不太記得具體內容的夢。我忘記了我看到了什么,但我卻還記得我在夢中的感覺,那種不安和恐懼。我不知道這是因為那些強大惡魔還是因為我對他的懷疑.”
拉法埃爾停頓了好幾秒,隨后才補上了未完的話語,
“我相信他對你我的情誼,所以我懷疑他可能會為了救我們做出不應該的決斷,以外道和不正確的方法去鋌而走險。如果是這樣,他會付出的代價將會是我難以接受的,哪怕最后他真的打敗了惡魔,我也會替他感到不值。”
“他會用什么方法拉法埃爾你有問過嗎?”
“我問過,但都很模糊,他只是說,他會去惡魔王朝,那群惡魔的老巢,那群惡魔逃脫的地方。但我不相信只是依靠這個辦法就能避免與他們的對抗,說到底,那群惡魔會出現在人類的聯軍中為伊麗莎白效勞已經很不對勁了,這其中一定還有其他的秘密是我們不知道的。”
“惡魔王朝.”
“嗯,那個地方我也不知道在哪里,但我以前聽過埃雷姆族長他們提到過,惡魔居住在很深的地下。”
“所以,拉法埃爾希望費舍爾怎么做?你想要他放棄幫助你嗎,這根本不可能,我也沒辦法接受。如果戰爭一旦失敗.”
“他當然不會同意,茉莉。還有幾日我就要率領軍隊前往前線,他想必也會出發。我還有前線的事情需要照顧,而你茉莉,我希望你能和他一起前往惡魔王朝。”
“哎,我?”
茉莉一下子緊張了起來,她看向了拉法埃爾,生怕這是她考驗自己的做法,但抬眸看去,她卻只看到了拉法埃爾側過去的容顏。
她背著燭火,只碧綠色的眸子發著光亮,
“嗯,你。”
茉莉瑟縮了一些,小聲地說道,
“我還以為.拉法埃爾很在意我和.”
“嗯,很在意哦。”
“那你還”
“但是沒有辦法,我害怕這里就是我的末路了。”
拉法埃爾搖了搖頭,看著窗外仿佛暴風雨前夕那樣得到片刻寧靜的龍廷,低聲對著茉莉說道,
“這次的戰爭,你我都知道局勢。哪怕沒有那兩位惡魔,因為兩年半前的失利,我們的力量大減,在兵員上也遠不如偽廷與人類,更何況他們背后還有納黎。就算我們的能力遠高于尋常,但在惡魔的面前卻也不是對手.所以,我不得不考慮失敗之后的下場。
“當年我兵敗撤退的時候,有很多族裔拖家帶口地背井離鄉,同我一起撤退到了這一隅之地。若是兵敗,我沒有臉面拋下他們和費舍爾與我的家人遠走高飛。我會死在這里,和我的士兵一起葬身于此。但你不同,茉莉,你原本就不是龍廷的亞人,你可以自如地離開,也算是我的一個保障。
“雖然我依舊耿耿于懷,但比起什么伊麗莎白之流,我更希望將費舍爾托付給你。我想讓你跟著他進入惡魔王朝,在他被迫因為我和龍廷而做出錯誤決定的時候阻止他,以免他付出代價。然后,就算失敗了,你也能帶著他和我的母親離開這里”
茉莉抿了抿唇,此刻感受到了拉法埃爾的相讓,她卻一點喜悅都沒有,她咬著牙,猶豫片刻之后看向了龍廷外的海洋,隨后說道,
“我我去求我的母親,讓她來幫助我們。”
拉法埃爾只靜靜地看著她,隨后搖了搖頭,對著她說道,
“你和我說過的,你與你母親的諾言像她那樣的強者當然會因為你的身份而產生惻隱,但那是對于你的安全而言。回去尋找你的母親,除了再也回不來之外,她什么也不會答應的.不要做傻事,茉莉。”
茉莉伸手緊緊地捏住了自己祭祀袍的邊緣,只是此時此刻,她又頗為希望自己有如自己母親那樣強大的力量了。
她或許更希望拉法埃爾如之前那樣因為費舍爾的事情與自己產生爭執,也不希望她如此平靜地對自己訴說著身后的交代和安排,好像一道命運的滑軌那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滑落墜入深淵。
“那就這樣,茉莉,記得我說過的話,這些事情就拜托你了”
拉法埃爾微微一笑,隨后側過身來看向她,當然也看見了她的遲疑和不甘,猶豫片刻,拉法埃爾還是上前輕輕牽住了茉莉的手,將她微涼的肌膚包裹在了炙熱之中。
“拉法埃爾,或許還有其他辦法的,費舍爾他”
“我也希望這樣.不過,如果我能活下來的話,你和費舍爾可就麻煩了。”
“拉法埃爾,你知道我”
拉法埃爾輕輕握了握茉莉的手,將她接下來的話語給揉斷在了口中,緊接著,她這才最后說道,
“.謝謝,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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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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