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
桂花村沉浸在一片寂靜中。
家家戶戶的門窗都緊閉著,漫天白色的小花在風中紛紛揚揚,村道無人、鳥獸不鳴、無聲無息,白天還熱鬧非凡的村子此刻猶如一個死寂之地。
村子四面環山,坐北朝南。
北山地勢高,連綿著一片山脈,南山勢矮,底下還有一條三丈之寬的河溝。
四下一片安靜。
忽然,一只黑色的小貓從河溝的方向走進了村子——它剛才似乎是伏在河邊喝水,又似乎是從那里面走出來的。
黑色的毛發幾乎融入夜色中,只有月光給它的身影勾勒出了輪廓。
小貓左看看又看看,似乎特別好奇的樣子。
空中白絮飄零,灑落在小貓身上時,卻直接從它的身體穿透了過去,此情此景一時都分不清究竟白花是虛幻的,還是貓是假的。
但偌大的村子里,也只有這只貓在慢慢踱步。
它邁步走向了西山腳下的村屋。
這邊的屋子和東邊的屋子略有不同,不論是從用料還是規格來說,似乎都比東邊的屋子要軒敞,建的也都是青堂瓦舍。
小貓打量過幾棟房子,接著就在其中一間屋門口停了下來。
那雙黑色的童孔直勾勾的盯著屋門,但它卻乖巧的蹲在地上沒有動靜,只是偶爾甩一下尾巴。
而在這間屋子的對面。
一間看起來相較普通的房子里,有個穿著麻布衣裳,灰頭土臉的少女蜷縮在炕的角落里。
她愕然的瞪大了眼睛,雙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漏出一點氣息從而被對面的東西給察覺。
凄厲的慘叫聲從那個屋子響了起來。
是一個男人在哭泣嘶吼的慘叫、是絕望而瘋狂的大喊大叫,從他幾乎要撕破的沙啞聲音當中,似乎都能想到那個男人正在遭受怎樣慘絕人寰的折磨。
梆、梆、梆…
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敲打,每敲一下,那個男人就發出極為凄厲的慘叫。
少女不敢出聲,也不敢動彈。
她彷佛感受到了某種切膚之痛,身體不受控制的顫抖著,腦海中全是男人的慘叫聲,以致于她好似也看到了自己正在受刑。
好痛!
少女勐地放下捂緊嘴巴的手,搓了搓自己的雙臂。
黑暗中,感受到自己的皮膚完好無損,感受著四肢健在,她那種幻痛的錯覺才緩解了一些。
不知道過了過久。
對面那個男人的慘叫聲已經轉變成了嗚咽,有氣無力的在嘶喊求救著。
但不同于白天,不論他求救的聲音多么凄厲多么慘烈,外面也沒有發生絲毫的動靜,沒有一個村民打開房門查看情況。
伴隨著對面房子的動靜漸歇。
少女才發現自己好像有點缺氧,但她仍然不敢大口喘氣,只敢小心翼翼地斷斷續續的呼吸。
忽然,少女目光一凝。
明明她緊閉著門窗。
但不知何時。
在這間屋子的大門已經打開了。
少女恍忽了一下,不過又是一個晃眼的瞬間,她就看到了門口站著一襲艷麗的紅色。
這個發現讓她差點尖叫出來。
但她迅速抬手捂死了自己的嘴巴。
等她再眨眼的時候,門口那抹在黑暗中格外刺目的紅色卻又不見了,她凝目仔細打量門口,才發現大門也是關上的,門閂好好的扣在里面。
剛才那一幕好像都是她的錯覺。
但少女不敢眨眼了。
她死死瞪著門口的位置,眼睛一眨也不眨,即使已經泛酸的開始顫抖起來,她也不敢眨眼。
生怕自己閉上眼睛的那一剎那,剛才看到的紅色身影就到炕前了。
然而,事實卻是——
即使她不眨眼睛,結果也沒不會有什么改變。
在少女瑟瑟發抖的注視下,房間里的門前逐漸浮現了一個幽魅般的紅色身影,它靜靜的立在門前,身影有些虛幻也有些暗沉。
但勉強可以看清這是個什么人。
那好像是一個女人,穿著長至及地的金絲繡花的紅色襖裙,裙片上繡著繁復的花卉,整件裙褂被點綴的富麗堂皇。
她全身上下被衣服遮掩的嚴嚴實實。
兩只寬袖遮掩了她的手。
就連頭上,都蓋著一張紅綢帕。
紅綢中央繡著一個“喜”字,邊沿繡著花紋,四角還墜著金色的流蘇,整體看起來格外好看。
這像是一個待嫁的新娘子。
一個似乎美艷不可方物的新娘子。
但此情此景,放在這個死寂的夜晚卻是格外的詭異,穿著嫁衣的新娘子更是被深沉的黑夜襯托著愈發艷麗,身上的紅色如同淬了血。
事實上,這間門窗緊閉的屋子遮掩的和新娘子一樣嚴實,月光都絲毫透不進來,黑暗無比。
但那抹艷麗的紅色卻穿透了黑暗,直接映進了少女的眼中。
她恐懼的瞪著那個身影,想反抗點什么,但理智卻告訴自己她絕對無法戰勝這個東西。
從這個東西進屋后,她就知道自己戰勝不了!
她必須避開!
地面上。
留下了一個帶血的腳印。
如果真的什么都不做的話,或許等待她的,會是和剛才那個慘叫聲一般凄厲的下場!
少女放下捂緊嘴巴的雙手擱置在胸前,她努力抑制自己抖成了篩子的身體,然后蠕動喉嚨,卷起舌頭,努力將自己的聲音壓尖、壓細…
“姐姐…”
她盯著新娘子,發出了一個顫抖的音節。
聲音幾乎細不可聞。
飽含著來自少女的恐懼。
沒有絲毫反抗的情緒,她只是用這個聲音傳達出了自己的恐懼、害怕、委屈與哭泣。
但半晌過后,屋子里的紅色身影卻是悄然消失了。
那隨著新娘子一起帶來的,死亡的黑暗陰影也在瞬間消失了,像是死死扼住喉嚨的束縛松開,少女勐地喘了口粗氣。
她那一馬平川的胸膛劇烈起伏。
“每年七月中都出來殺人?”
北山的山道上,許朔和村長還困在這里鬼打墻。
不過兩個人似乎誰也不急,老村長干脆席地坐在那個長出草的石頭邊,給許朔講起了桂花村的故事。
村長糾正道:“不是殺人,新娘子基本不會把人殺死,只是那些村民通常撐不到救治就死了。”
許朔挑眉:“那跟殺人有區別嗎?”
雖然我把你的頭砍了,但其實你只要等到神器就可以復活了。
然而你沒等到,你死了。
所以這樣不算是我殺的。
許朔:“?”
還有這種邏輯?
學會了。
村長繼續解釋道:“如果被新娘子虐待的人可以撐到第二天的話,村子的祠堂里確實有東西可以把人救起來,但是很多村民的意志力撐不到天亮,就死了。”
許朔:“噢。”
他看起來好像是認真的接受了這個解釋,但又好像沒有放在心上的樣子。
在鬼打墻的威脅下,年邁的老村長想了想,還是把自己知道的一些情報對許朔告知了。
其中最大的情報就是——新娘子。
這是一個存在了幾十年的鬼物,每年的七月中都會出來殺人,連殺三天,從七月十三日殺到七月十五日,每天晚上殺一個人。
但殺的人并不是隨機的。
幾十年來,殺的都是王家人。
也就是桂花村的地主——王富戶家族的人。
王富戶家族發展了近百年,主家分家的血脈數不勝數,但新娘子卻只揪著王氏主家的人虐殺,鮮少會對分家的人動手。
并且,從來都不會對女孩子動手。
只殺男性后代。
這就是導致王氏人人自危,然而他們卻對此沒有絲毫的辦法。
因為辦法幾十年前都嘗試過了。
王氏試過遷出桂花村,結果那一支血脈剛離開桂花村的地域沒多久,各種意外導致直接死絕了。
王氏也試過送走主家血脈的孩子,卻也沒個好下場。
請過道士拜過神,求過饒恕建過廟宇,統統沒有任何作用!
因此,這個詛咒就這樣一直流傳了下來。
許朔不由感慨:“他們家真多人能死。”
村長睨了他一眼:“你也是王家的血脈。”
許朔:“我是遠的不能再遠的分支。”
被困在桂花村的王氏為了不滅族,幾十年來利用財富地位,娶妻納妾發展了無數的分支血脈,乃至于現在桂花村的村民們,其實所有后代都或多或少有點王家的血脈。
這就是來自地主的霸權啊!
這個村子,改名叫“王家莊”的話也沒有絲毫的問題呢!
但殺了幾十年。
現在王家莊其實也沒有多少人了。
王氏主家這一代的血脈,除了當年勇敢活下來的當代家主,嫡系血脈的兩個男孩子十幾年前都死了。
所以這幾年新娘子開始殺分家的人了。
瞧這副架勢,可能是不殺完整個王氏的血脈,是永遠都不會罷休的。
偏偏王氏也犟著不罷休,你拼命殺,我就拼命生!
反正你只有三天可以殺人。
但我三百六十五天都可以造人!
這就導致這場恩怨糾纏了六十多年都還沒有結束,也導致,整個桂花村都陷入了這場黑暗血腥的旋渦之中。
沒有任何人可以逃脫。
村長嘆了口氣:“造孽啊!”
許朔問道:“所以呢,新娘子是怎么出現的你還沒有說。”
村長頓時有些尷尬:“這我就不知道了,我當年也才是個幾歲的孩子呢,我懂什么。反正不知何時起,每年的七月中桂花村都會發生這種事。”
許朔看向他,微微瞇了瞇眼。
村長梗著脖子:“你不信也沒用,剩下的我確實不知道了。”
許朔點頭:“行,信你。”
至于是不是真的信,也就只有當事人知道了。
兩人短暫的分享完了情報后,村長看著他欲言又止,但許朔卻已經朝他揮手示意,示意他從現在這個位置上讓開。
大概是意識到了他打算做什么,村長連忙從地上爬了起來。
等村長撐著拐杖站到一邊后。
許朔忽然也拿出了一根墨綠色的竹節手杖。
他將柴刀交給村長拿著,抬起手杖在地面上敲了一下,接著又上前一步,手杖用力插向那棵長在石頭里的草莖。
呲——
石頭粉碎。
一圈無形的波紋四散。
沒有任何驚天動地的景象發生,周圍也依舊沒有鳥叫蟲鳴,依舊死寂無比。
但這一刻,村長卻聽見了歌聲。
“七月十三,黃道吉日…”
“穿上紅裝,抬上良人…”
空靈幽怨,時有時無,好像是在唱戲的腔調。
村長好像知道了,剛才王鐵柱為什么要問“七月十三是不是黃道吉日”這句話,敢情這個人早就已經聽到了聲音?
感知好靈敏!
村長有些忌憚的看了眼許朔,至少他直到剛才為止,還什么都沒有聽到,否則也不會沒發現自己已經進入了鬼打墻。
許朔看向山下,目光掃視整個村子的時候,忽然略有停頓。
下一刻,他快步朝著山下跑了過去。
“哎等等!
“小伙子等等我這把老骨頭啊!
“臥槽我是真的老骨頭啊!”
村長舉著拐杖在后面瘋狂的追。
他沒有說謊,老村長是老骨頭這一點是肯定的,走路還可以虎虎生威,但跑步就實在是有些為難老人家了。
更何況還是下山的山路!
因為是往下的路程,許朔跑起來根本是跳躍似的健步如飛,幾步跨過一個坎,轉眼間人就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上了。
村長急的直接破口大罵,但也根本不敢停歇。
他之前還可以冷靜。
然而現在聽到了空中的歌聲后,他只想趕緊找個安全的地方待著。
但是在桂花村里,只有待在王鐵柱身邊才是最安全的!
因為除了王鐵柱之外,整個桂花村都是一個巨大的蜘蛛網,這里的所有人遲早都得死!
他說謊了。
他知道新娘子的來由。
這是整個桂花村的作孽。
“你回來啊!我繼續給你說!”
村長舉著拐杖大喊。
黑夜中,屋舍儼然。
白花紛紛揚揚。
但卻沒有桂花的香味。
許朔目光灼灼的盯著村子里的那個目標,表現出來的情緒在這一刻似乎是有些亢奮,墨綠色的竹節手杖敲擊在地磚上,便是蔓延一圈無形的音波。
桂花村阡陌交通,街巷排布整整齊齊,一點都不復雜。
他靈敏地避開那些有異常的位置,準確無誤的走向西山腳下的村屋,沒有遇到任何阻礙。
空中飄揚的白色花卉落下來,卻是穿過了他的身體,也穿過了那些房屋建筑,最后靜悄悄的消失在地面上。
大概,花的存在是虛幻的。
忽然,許朔腳步一頓。
被月光照亮的黑暗中,前方這條閭巷空無一人。
但地面上有四個白色的紙人。
紙人抬著一頂白色紙轎子。
“穿上紅裝,抬上良人…”
她在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