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4、風雪夜歸人
等到吃飽喝足以后，一行人從代代木來到學習院大學這邊。
路過國道的便利店時，新條香與芹澤夕還在里面買了一些過夜用品。
盡管睡衣可以借用，但諸如內衣之類的東西還是有必要自行準備。
除此以外，兩人還在里面買了許多零食。
接著，他們來到了這附近的標志地帶。
芹澤夕站在路口，微微仰視著前方看不到盡頭的漫長坡道，發出嘆為觀止的驚呼。
“唔哇，這、這就是澤村小姐說的偵探坡嗎？哇啊～總覺得好壯觀～～～！”
站在她旁邊的新條香嘴里含著一支棒棒糖，一臉問號。
“你在驚訝什么啊？是說這邊離我們住的地方又不遠，你沒有來過嗎？”
“嗯嗯！因為我常去的幾家超商都在車站那邊嘛，所以這邊還是第一次來～！”
與興奮不已的芹澤夕相反，新條香則有些提不起干勁。
加藤悠介將她們的反應收入眼中，說道：“時間不早了，先上去再說吧，走的時候小心路滑。”
“吶，悠介…”
英梨梨忽然揪了一下他的衣角，“在這之前，我想順便去個地方，你能陪我一下嗎…？”
加藤悠介不由得一愣，“…去個地方？”
“嗯…只要一會兒就行，不會太久的。”英梨梨聲若蚊蚋地回道。
還不等加藤悠介做出回應，新條香便搶先一步地說：
“啊～既然這樣的話那我帶小夕先走吧，會長伱們慢慢來就好。走了哦，小夕。”
“咦？啊、等下…”
不顧仍有些懵圈的芹澤夕，新條香就這么硬是拽著她快步向前走去。
在她們走出一段距離時，英梨梨分明看到對方還沖她回了一個若有深意的笑容，使她不禁心中一慌。
但很快，兩人就消失在了坡道的盡頭，只留下一連串足跡證明這里曾有人存在。
直到這時，加藤悠介才開口問道：“所以，你想要去哪里？”
英梨梨淺淺地吸一口氣：“…我想去看一下以前的小學。”
“什么？”
加藤悠介以為自己聽錯了，詫異道：“在這種日子這種時間，還有小學開著嗎？”
不怪他會有此一問。
畢竟，除夕算是日本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節日了。
除了便利店和一些連鎖餐廳以外，其他店基本都會在今天關門，就更別提學校這種地方了。
英梨梨對此也不解釋，自顧自地邁開步子往另一個方向走去，“…那里就在這附近不遠，跟我來吧。”
加藤悠介皺了皺眉，但也不可能任由她一個人離開，只好跟了上去。
大約走了幾分鐘以后，兩人來到一間名為「島村小學」的校園門口。
沒有任何意外，這里的大門緊鎖，整所校園靜悄悄一片。
加藤悠介本以為英梨梨只是想單純過來看看，結果對方卻趁他觀察四周時，偷摸地翻過校門進到里面。
即使被他提醒這是非法入侵也不管不顧，當事人還反過來催促他趕快跟上。
懷抱著一種復雜的心情，他也跟著翻了進去。
兩人一前一后地漫步于校園，同時也四下打量著周圍。
操場、教學樓、游泳池…
整所小學里的設施呈現出高度樣板化，與全國各地的小學幾乎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相比起私立豐之崎來說，這里就顯得非常土氣了。
正當加藤悠介心不在焉地參觀時，走在前面的少女驀然發出一句感慨。
“校舍…不知不覺變新了呢。”
“畢竟你已經畢業很久了，會這樣想也正常吧？”
“我不是在說那個，而是它好像翻新了。”
“你平時路過沒注意這一點嗎？”
“完全沒有。”
英梨梨雙手背在身后，腳步不停。
“再說我平時也不會走這條路，絕對不會。”
對方以輕柔卻堅決的語氣強調道：“畢竟這里給我留下的都盡是一些負面回憶…”
加藤悠介的腳下慢了一拍，隨即又若無其事地繼續跟上。
“英梨梨…”
“沒事的，我不會再哭啦，你用不著擔心的。”
少女輕笑著說：“不如說，我的眼淚已經流干到想哭也哭不出來了嘛。”
“…這樣么，你很堅強呢。”
“才不是那樣呢。”
輕盈的馬尾隨著搖頭的動作而輕輕舞動。
英梨梨把手背在身后，邊走邊說。
“只是因為悠介你肯陪在我身邊我才…不然我一個人是絕對不會來這里的。”
“這算是拉共犯來分擔非法入侵的罪責嗎？”
聽到加藤悠介隨口開的玩笑，少女沒好氣地回頭白他一眼。
“拉共犯？你干嗎講得那么難聽，不過是散散步而已嘛！”
加藤悠介故作灑脫地聳聳肩，不置一詞。
沐浴著皎潔的月光，兩人來到校園中庭。
“走累了，我們在這里坐一下吧。”英梨梨指著室外的一張長椅，上面覆著一層積雪。
“那樣子沒辦法坐吧？”
“只要把雪清理一下就好了嘛。”
“會很冷的。”
“你好啰嗦，簡單坐一小會兒又不會怎樣。”
加藤悠介心中無語，但還是走上前用手撥開積雪，并用紙巾擦拭一遍殘余的水份，收拾出兩人的空間。
“好了，現在可以坐了。”
“嗯，辛苦了，話說…你對每個女孩子都這樣喔？你這四處送溫暖的中央空調。”
“這不是對幫忙的人該有的態度吧？”
“那…婦女之友？”
“你在故意找茬嗎？”
英梨梨不屑地撇撇嘴，拍了拍身旁的空位，“你也坐啊，干嘛傻站在那里。”
加藤悠介嘆息著在她旁邊坐下，心中隱隱有些懷疑對方是不是不勝酒力，卻又缺乏證據。
畢竟當事人說話還算條理清晰，除了有點嗆人以外也沒有其他異常，實在不像是喝醉的樣子。
更何況——
為了避免會出現什么問題，先前買的兩杯甜酒幾乎有三分之二都被他自己解決了。
“啊，對了…悠介。”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的，英梨梨從自己的緗色大衣口袋里摸出某個東西，“我忘記把這個還給你了。”
加藤悠介朝她手中望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塊皺皺巴巴的手帕。
“謝謝你之前借給我…對不起弄成這樣，不然我等洗后再還你吧？”當事人有些難為情地說道。
“不必在意，我自己處理就好。”
加藤悠介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從那只白嫩的小手上取回尚有余溫的手帕，裝進夾克外套的口袋。
“話說回來，悠介。”
英梨梨倏地抬起頭，雙眼聚焦于天空。
在風的吹送及月光照耀下，如棉花糖般的云不斷流動，變成各種形狀。
“我后面又仔細想過了，并且做出了決定。”
她略微闔起雙眸，說道：“不管怎么說，我當時iket上的行為都有點過分，所以我應該道歉。”
“…道歉？”
加藤悠介朝她投去詢問的眼神。
“嗯，道歉～”
英梨梨肯定地點點頭，語氣里透著爽朗。
“就是你看，我當時不是把那個女生的紀念本退還給她了嘛，那樣子多少有點鬧過頭了。
假如我們的立場調換過來，要是有人沒有任何理由地把我的本子退回來，我也會覺得很難過很不爽，所以我應該…不，我想要向她道歉。”
加藤悠介看了她一眼，問道：“…這樣好嗎？”
“也說不上什么好不好的，這件事本來就跟那個女生無關啦，是我自己的態度太惡劣了…”
英梨梨說到這里暫且停頓，然后故意換上輕松的口吻繼續說。
“當然，這樣子就等于正式向那個女生承認我不如她了，這一點是叫我有點不爽啦～不過誰叫這也是事實呢？”
“那個女生…波島出海她這一次畫得確實很厲害，那個本子有著遠超同類別的購買吸引力，會大賣也是必然嘛～”
“現在想想，我那時不應該那么狹隘的。雖然這次我是輸給她了沒錯，不過未來的時間還很長，我又不是沒機會找回場子，對吧？”
少女臉上綻放出相當自然的笑容，筆直地看向他，目光毫不閃躲。
仿佛能把人吸進去的深邃藍眸里面，看不出半分虛假。
短暫的失神后。
“……你長大了呢。”
當加藤悠介這么一說，英梨梨立馬就不悅地蹙起眉頭。
“你干嘛又把別人當小孩子？”
“抱歉。”
加藤悠介溫和地笑了笑，“我的意思是…你變得成熟了。”
“唔，硬要說的話…”
英梨梨眼神飄忽地瞄他一眼，“其實我只是不再害怕了吧。”
“嗯？”
“因為無論如何。”
女孩子如是說：“我身邊都會有個一輩子照顧我的、最厲害的人在嘛…只要這樣一想，我就覺得沒什么好怕的了。”
盡管主人想努力表現得若無其事，卻還是難掩微微泛紅的臉頰，遠沒有表面上裝出來的那么淡定。
加藤悠介的眼中閃過一抹恍惚，頓了頓問道：“…是甜酒喝太多了么？這樣不像你。”
“什么嘛，難得人家向你說這些，給我抱著更加感激的心情去對待啦…”英梨梨不滿地咕噥道。
話一說完，她又“唔嗯嗯～”地對著月亮伸了一個懶腰，而后回眸一笑。
“好了，既然這個地方已經看得差不多了，我們也該回去了，一起回家吧～”
少女先他起身，小跳著向前幾步。
時間的流動仿佛忽然慢下來。
這里的夜晚非常寧靜，既沒有吵人的電車聲，也沒有刺眼的路燈。
那名宛如妖精的少女沐浴著月光，雪白的肌膚透著微光。她非常、非常開心地笑著。
每當清風吹起，長發便跟著飄舞。
四周是帶有寒意的幽暗校園，她澄澈的嗓音聽來格外悅耳。
超脫現實的景象，讓加藤悠介不禁產生一種看到精靈或妖精的幻覺。
他不由佇足于原地欣賞，甚至不自覺屏息靜氣。
仿佛要是隨意踏近一步，對方獨自構筑成的完美世界就可能被破壞。
不過…
“你還愣在這里做什么？再不走的話就把你丟下了喔！”
英梨梨站在前方，雙手插腰地凝視著他，將他強行拽回現實。
加藤悠介不著痕跡地與她錯開視線，咳嗽一聲說：“…嗯，那就走吧。”
他說著站起身，跟隨對方一起往外面走去。
重新回到校門口。
英梨梨熟練地爬上金屬門，用力向前一蹬來了一個漂亮的著地，下一秒卻又捂著右腳踝蹲了下去。
“痛痛痛…！”
加藤悠介后腳翻出校門，屈膝蹲在她面前，“怎么了？”
“我好像…扭到腳了。”
“要緊嗎？”
“沒事，這點小…好痛！”
英梨梨一度想要努力站起來，卻又立刻皺著臉彎下膝蓋，輕輕抽著涼氣。
乍看之下，那實在不像能走路的樣子。
“所以不是都叫你別那么莽撞了么…”
加藤悠介無奈地嘆了口氣，觀察一下左右。
黑黢黢的街道上別說車，就連行人也沒有一個。
他沉吟一下問道：“怎么辦，還走得動嗎？”
“大概，不行…”英梨梨垂低腦袋，弱弱地說道。
“疼得嚴重嗎？需不需要去醫院？”
“也沒那么嚴重…”
“這樣么。”
加藤悠介點點頭，轉過身背對她蹲下來，“那上來吧，我先背你回去。”
“嗯…”
微弱的嗓音輕輕回應了他。
伴隨著窸窸窣窣的動靜，一份溫軟輕盈的重量便壓在了他身上。
即使加藤悠介將手環過對方柔滑的膝腘，主人也完全沒有抵抗，反而直接放松了全身力氣，把自己交給他。
“…稍微堅持一會兒哦？”
“嗯…”
英梨梨雙手繞過他的脖子，呵出的熱氣輕撫過他的耳畔。
加藤悠介頓了頓，而后邁步向前。
在他所看不到的角度，少女悄悄抬起頭，眸子里閃爍著撒嬌與內疚的色彩。
兩人順著來路返回。
皎潔的月光透過云層，照射在銀裝素裹的街道上。
夜晚的街道本來就涼，隨著人群的逐漸散去，四周安靜下來后，寒意就更是明顯。
樹梢沙沙搖曳，遠處傳來積雪的簌簌落地聲。
“欸，悠介。”
英梨梨伏在他背上，望著他的側臉問：“你出門都不圍圍巾，難道都不會覺得冷嗎？”
“我外套里面是連帽衫，必要的時候可以戴上。”
“說來說去，還不是會冷嘛…”
加藤悠介剛想做出回應，一條毛茸茸的圍巾就從左邊繞過他的頸部，在脖子上面纏了一圈，最后又從右肩上收回。
“…喏，我的圍巾分你一半，你先將就一下吧。記得好好感謝我喔。”
少女小聲嘀咕著，像是沒眼看他這種粗糙的生活習慣，才肯大發善心地讓出自己的圍巾。
加藤悠介的腳步不禁一頓，隨后又默默向前。
兩人很快來到偵探坡，開始攀爬。
寒風迎面吹來，吹動他們的發梢。
英梨梨把他們脖子上的圍巾系緊了些，腦袋也向他靠近，讓冬季夜晚的寒風無隙可乘。
隨著電燈閃爍，兩人忽明忽暗的身影緊貼著彼此，融為一體。
眼前的坡道本就很陡，再加上這會兒又下著雪，無疑就更加大了爬坡的難度。
即使如此，少年也始終穩穩地背著她，腳步平穩地就像在普通的路面上行走。
從外側到中心，他牢牢地圈住她的腿，但又不至于收太緊讓她難受。
明明兩人的年齡相差不多，這個后背卻很可靠，像是白色海洋里的唯一浮木。
她趴在一米八三的肩頭，視野變得廣闊很多。
平時的街道仿佛突然成了水晶球里的微縮模型，一覽無余。
英梨梨看著被白雪蓋滿的轎車、井蓋、房屋、窄巷，只覺得這景色漂亮得簡直讓人不忍心下腳。
“吱嘎～”一聲。
加藤悠介卻毫不留情地踩了上去。
她低頭看著被踩碎的雪，沒好氣地說：“你這個人，真的一點也不解風情嘛…！”
加藤悠介似乎聽懂了她話中的意思，毫不猶豫地說：“因為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送你回家。”
剛剛還有些不滿的英梨梨瞬間收聲。
她的身體隨著少年的腳步一起一伏。
他在雪里一深一淺地走著，呼吸間溢出白氣，在冰寒的夜晚帶著滾燙的生氣。
她不動聲色地微微收緊胳膊，軟下身，將下巴擱到了他的肩頭。
寧靜的夜空仿佛有人翻倒桶子，撒了滿天的繁星。
織女星、牛郎星閃爍著光芒，連接起星辰的線條純凈而且美麗，有如在進行一場幽會。
“…謝謝你陪著我。”
安心的低語響了起來。
“沒什么，我之前也有給你添麻煩的地方，不必在意。”加藤悠介簡單回道。
不知想到了什么，英梨梨忽然笑了一聲，接著他的話往下說。
“真的，原來你也知道喔～？”
“什么？”
少女掰著自己的手指頭，趾高氣昂地一一數落起來。
“最早的時候用告密來威脅人家加入社團，強迫別人帶你入行，結果卻莫名其妙畫得那么好，一下子就超過我，簡直差勁透了！”
被她的話勾起回憶，加藤悠介的眼里也含了笑。
“這樣啊，原來經常被你叫去幫忙趕死線畫本子、管理社團賬號、聯絡印刷廠、以及進行各種打雜工作的我很差勁嗎？真對不起啊。”
“喜歡斤斤計較的男人最沒品了！”
少女的拳頭錘在他的胸口，加藤悠介笑而不語。
“還有后來也是…”
沒有讓寂靜有機會趁虛而入，英梨梨話語不停。
“你忽然在第二學期那時請那么久的假，回來后就莫名其妙地把自己關起來消沉，害大家都跟著一起擔心，我討厭那樣的你。”
加藤悠介一下子收起笑容，低聲回道：“嗯，那件事是我不對，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
“不過，雖然我的確很討厭你…”
輕柔的呼氣聲在耳畔響起，“但是，我也喜歡這樣的你…”
加藤悠介頓時駐足不前。
一股花草系的香味飄過來，搔弄著他的鼻腔。透過衣服，溫暖的體溫也切實地傳遞過來。
他背著那輕得讓人擔心的體重，斟酌了一會兒說道：“…就算我們的關系不改變，我也會陪著你的。”
“…誰要你那種陪了，而且想要陪在我身邊的人那么多，你又算得了什么？”
英梨梨微紅著臉，自顧自地說：
“我要的是更特別的，屬于戀、戀…戀…反正就是那樣子的陪伴！這是給你的特別優待，你給我好好把握這個機會啦…！”
每當夜晚來臨時，人總是會變得多愁善感。
加藤悠介沉默良久，而后深呼吸一口氣。
冰冷的空氣涌入鼻腔深處，產生陣陣刺痛。
“…抱歉。”
他沉重地邁開腳步，凝視著被積雪濡濕的靴子前端，“我身邊已經有別的女孩子了，對不起，我沒辦法回應你的心…”
“——我知道！”
英梨梨雙腳亂蹬地鬧騰起來，強行打斷了他的話，“誰叫你說這些了，我只是想告訴你而已。”
“告訴我…？”
“…嗯，從今天開始不管是在畫畫上也好，還是在你的事情上也好，我都會努力的。我就是想告訴你這些，你好好做好心理準備就行了。”
“…這種講法不會太蠻不講理了嗎？”
“那又怎樣？你又不是第一天才認識我，反正我就是這樣。”
加藤悠介不由自主苦笑，也聽出她語氣里不想把氣氛搞得嚴肅的意味，索性不再多言。
“悠介…”
英梨梨以弱不可聞的聲音說：“上次在文化祭上的那件事情…你喜歡嗎？”
加藤悠介被她突然大膽的發言給逗笑，故意學起她說過的話，“我討厭這樣的你。”
英梨梨咯咯笑著，像是早就預料到他的回答。
“…我就愛這樣的你。”
少女說著，將柔軟的嘴唇貼上他冰冷的臉頰。
“——嗯啾。”
富有光澤的嘴唇，吐出混雜著淡淡白霧的溫暖氣息。
從云朵間漏下來的月光，映照出兩人重疊在一起的輪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