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巴克里。
少女望著少年,一雙眸子如露珠般閃爍。
周圍的人聲仿佛忽然變小,時間安然又愜意地流動。
視線交錯之中。
加藤悠介難得有些彷惶。
自從后夜祭那天過后,他和惠的關系就陷入了停擺狀態。
他往前,對方就后退。
猶如隔岸相望的兩個人,中間被一條看不見的河流所阻隔,畫下一條分界線。
而現在,岸邊似乎多了一棵樹木。
他也許可以用來打造一條小舟,也許又什么都做不了。
加藤悠介輕輕吸了一口氣,接著又徐徐從胸腔里吐出,并直視著對方一字一句地說道:
“…也許我的要求很自私,但我希望惠可以一直留在我身邊。”
那一刻。
少女愣怔片刻,垂了睫。
那雙清亮的眼睛里像是多了一些什么,卻猶如熱波中的蜃景,叫人看不真切。
對方沒有第一時間做出回應,而是輕輕抬起一只手挽起被遺落在臉龐前的發絲,隨后才平心靜氣地問:
“…那么,悠介你是以什么身份或立場,向我說出這種話的呢?”
“…什么身份?”加藤悠介低聲重復一句。
“因為,你剛剛講的話里好像有一些無理要求耶。就算想讓我考慮,也要先讓我明白自己到底該用什么態度,或者說有沒有資格去想吧?”
“…如果我說沒有理由,我單純只是這樣想,你會怎么辦?”
加藤悠介停頓片刻,繼續說:“就像惠剛才說的一樣,我們的工作室也需要你,所以我希望你能留下來。”
“是喔…”
少女模棱兩可地答應著,對這話既不認同也不否定,看過來的眼神像是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加藤悠介伸手拿起桌上的抹茶拿鐵,喝了一口。
不知不覺中,咖啡已經完全變冷。
喝起來的味道就像冰鎮后的甜牛奶,抹茶的口感也有些微微發澀,味道叫人一言難盡。
在此期間,惠就那么一直盯著他看,靜待后續。
“老實說…”
他略微降低視線,從對方那雙眼睛上移開,而后緩緩開口道:
“我還沒做好看到你和別人交往的準備,也不想做那種心理準備。”
“也就是說…看到我和別的男生在一起,悠介會覺得不開心,我可以這樣理解嗎?”
“嗯。”
短暫的沉默。
“這樣啊…”
少女的臉上掛著與剛才相同的表情,若無其事道:
“說真的,你前面聊的開場白會不會太拐彎抹角了?你只要一開始這么講就行了啊。”
語氣里帶著一絲輕快,其中還摻雜著幾分若有似無的挖苦。
她似乎終于滿意了。
加藤悠介啞然著,不知該如何反應。
惠把身體靠在椅背上,輕聲細語地說:
“不過,就像你見到我和別人一起出去會不開心一樣。反過來說,我這邊也是一樣哦…”
至于什么一樣,自然是指他和別的女生的事。
加藤悠介的嘴唇蠕動著,低聲說了句抱歉。
聞言,對方便是這樣表示。
“「在這種狀況下向我道歉的意義,你最好多思考一下喔?」,你還記得我以前說過這句話嗎?”
“…當然記得。”
“那我現在可以問你這件事嗎?為什么你要向我道歉呢?”
加藤悠介沉吟片刻,既而直視向對方的雙眼。
“因為我破壞了我們之間的關系,在學校的天臺上擅自吻了你…不過,我并不后悔。”
像是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那件事,少女不由得愣住,接著又馬上垂下腦袋。
在夕陽的渲染下,那張臉似乎微微泛紅。
過了一會兒,她又好整以暇地重新抬起頭,眼神里流露著淡淡的不滿。
“…總覺得,我好像有點誤判你的厚臉皮程度了。”
加藤悠介摸了摸鼻子,“其實我后面一直有在想這件事,所以你果然是因為這個生氣了么?”
“生氣?”
少女眨了兩下眼睛,纖長濃密的睫毛宛如扇子一樣輕輕扇動著,然后有些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
“這個嘛,要說生氣的話也不是完全沒有,不過可能跟你想的有些不太一樣。”
她頓了頓后說:“…確切來說,我只是有點生氣那背后的意義吧。”
“咦…?”
加藤悠介沒什么底氣地問:“…背后的意義?”
“我問你哦,悠介。”
惠凝望著他,眼神要比平時認真,“…在那種情況下吻我的意義,你明白嗎?”
加藤悠介閉口不言,用沉默代替回答。
“唉…”
嘆息聲傳進耳畔。
“因為你不肯踩下剎車,所以我也要有話直說了哦?
關于霞之丘學姐她們,悠介你打算怎么辦?或者說…你希望我該怎么對待這件事?”
加藤悠介心中一緊。
還沒來得及開口,對方便又狀若隨意地補充了一句。
“啊,事先說好,那種像Galgame一樣的后宮男主角實在很差勁,我是不會接受的喔?”
話音一落,空氣好像都輕微地震動了一下。
兩人陷入沉默中。
加藤悠介張了張口,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響。
少女的聲明認真又鄭重,看似淡然的語氣里充滿不容動搖的決心。
——就這樣清楚地傳達進他的內心。
這一番短小的對話,卻將那一道雙方都心知肚明卻一直埋藏著的隔閡,挑出一個頭。
她話里明明白白的意味,仿佛使現在的境況更顯難堪。
那一道微妙的氣氛無形地堵住了加藤悠介的喉嚨,再說不出其他話來。
此刻店內嘈雜而擁擠,空氣很是沉悶。
他輕靠著椅背,有些不知該如何自處。
足足有好一會兒,桌上都無人講話。
加藤悠介的大腦高速運轉著,一個又一個的想法不停從腦海里冒出來,又像是泡沫一樣的逐個消散。
盡管對方沒有把話說全,但他已然理解了她的意思。
簡單來形容,現在的情形就像在做選擇題。
而他自己只能選擇一個,或者是一方。
加藤悠介緊緊鎖著眉頭,雙手無意識地攥緊長褲。一邊在內心俯瞰著眼下的情況,一邊竭力尋求能夠打破僵局的契機。
然而。
這種事情又哪有什么正確答案。
不知不覺中,他的額頭上便微微滲出冷汗。
惠、詩羽、小佳乃、以及記憶里的沙優,一一在腦海中閃現。
加藤悠介心中出現一片陰影,同時又有一種鈍重的痛感和難以形容的自我厭惡。
‘我能放下詩羽學姐和小佳乃不管嗎?’
他詢問著自己的內心。
按理來說。
蓮見佳乃子現在沒了房子的壓力,生活已經變得輕松了許多,哪怕沒他也能照顧好自己。
至于詩羽學姐。
兩人的關系尚未突破到最后,或許也可以用其他的方法去補償對方…
可是——!
事情不是這么算的吧——?
想到這里,加藤悠介的表情不由變得扭曲,忍不住緊緊咬著牙關。
他的確可以在物質上做出彌補,但是其他方面又該怎么辦?
說穿了。
在經歷過那么多的事情以后。
他能辜負為他義無反顧的詩羽,能辜負對他一心一意的小佳乃嗎?
可另一方面。
他能承受失去惠的代價嗎?
少年戒慎恐懼地抬起頭,看著面前那個說過會在最近的位置待在他身邊的女孩,喉結不停上下翻滾。
對方的眼神依舊如最初那般淡然,卻也流露著淡淡的思考之色,像在一直默默觀察他的反應。
“惠…”
他深呼吸一口氣,從嗓子里擠出來的聲音干澀莫名。
少女看著他緊繃的臉,表情有了一瞬間的變化,繼而輕輕抿了下嘴唇。
“…抱歉哦,我似乎說了些討厭的話,讓你這么困擾。”
“不,這是我…”
加藤悠介的話才說到一半,對方便打斷了他。
“不然這樣好了。”
惠微微側著腦袋,思索著說道:
“其實我最近也一直在思考該怎么跟你相處,以及該怎樣對待我們之間的關系…然后呢,我在剛剛終于想到了。”
加藤悠介不語,只是仔細聆聽。
“悠介…不,加藤悠介同學。”
淡然的口吻一下子變得正式。
“基本上,我們最近的關系的確不太對,我也覺得這樣不太好,所以應該要跟你好好講清楚才可以。”
聽到這里,加藤悠介下意識咽下一口口水,但還是點了下頭。
根據下面的對話,將會決定他們今后的關系究竟會走向哪里。
他清楚地認知到了這一點,沒由來感到有些緊張。
惠一邊端詳著他的反應,一邊將一只手輕按在胸口,淺淺地吸了一口氣。
“…總之,你還用不著現在就做出決定。畢竟我們還只是高中生…直到大學前,我都會等著的。”
“大學…?”
加藤悠介喃喃自語著,思緒有一瞬間的停擺。
無視于他的反應,對方低頭凝視著桌面,徑自往下說。
“也就是說,我可以等到我們上大學為止。
如果那時悠介你還喜歡我的話,我愿意成為你的…戀人,跟你交往。
在那之前,你有很長的時間可以好好考慮,我會耐心等著你做出決定,盡量不去干涉你。
基本就是這樣吧。”
加藤悠介錯愕地張著嘴巴,被這始料未及的發展搞得大腦一空,不由脫口而出:“那在大學以前呢?”
像是看穿他內心的想法,惠的語氣稍微柔和了一點,輕盈的秀發向下流泄。
“沒事的,就像我們約定好的那樣,我會繼續留在你身邊陪著你的。”
加藤悠介沉默著閉上雙眼,靜靜思索。
單從結果來看,他似乎是安全上壘了。
用一種相當明了的態度,對方清楚地給了他一個結論。
他不必立馬做出抉擇了,這個問題被延期到了大學。
在那之前,他有大約兩年多一點的時間去考慮,或者說做好安排和處理。
然后,他需要在那時做出最終的抉擇。
用一句話來概括,就像是從死刑變成了死緩。
厘清其中的關鍵以后,加藤悠介徐徐睜開眼睛。他的心中既有劫后余生的慶幸,也有某種難以言喻的失落。
加藤惠始終是那個加藤惠,不會因為對一個人抱有好感就輕易做出妥協。
想到這里。
不論是喜悅也好失望也罷,最后都統統化為一道長長的嘆息。
“…我明白了。”
加藤悠介略有沉重地點點頭。
聽到他的嘆息,惠有一瞬間輕輕蹙起黛眉,像是有些不滿的小情緒,但又馬上恢復如初。
“…順帶一提,其實今天還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告白。雖然我是拒絕了,不過…”
晶瑩澄徹的眸子凝視著他。
“…從小到大第一次的戀情,如果對象能是喜歡的人…就好了。”
少女用纖細的嗓音說道,然后靜靜垂下眼眸。
加藤悠介的呼吸微微一滯。
此刻惠給他的感覺,就像隔著厚厚的冰在看水下的月亮。
她好像很遠,可又是那樣清透。
“…好了,總之要說的話都說完了,那就這樣吧,悠介。從明天起我會暫時忘記這件事情的,那么拜拜~”
沒有給他回應的機會,惠一口氣把道別的話講完,然后便逃也似的匆匆離開,把他丟在原地。
離開購物中心以后。
少女坐上了自己堂哥的車,一起回家。
新買的奧迪S6在道路上平穩開著。
“我說啊,小惠。”
加藤圭一用余光看著副駕駛,問道:“就這么把加藤君一個人丟下不管,這樣真的可以嗎?”
“咦?但我有好好道過別啊。”
玩著手機的惠頭也不抬地回道,語氣里充滿不解。
“我不是在說那個。”
加藤圭一苦笑一聲。
“只是他畢竟是你的朋友,而且還是你喜歡的人,你其實可以跟他多聊一會兒的,不用顧慮我這…”
“那個,我覺得圭一哥還是專心開車比較好喔?還有,我好像也沒有跟人聊過喜歡的人這種話題吧?”
聽出少女話語中的不悅與抗拒,加藤圭一不禁有些啞然,而后又略有感慨地嘆了聲。
“好吧,既然你不想講這件事就算了。
順帶,你是沒有聊過那方面的話題,不過宏美姐已經把加藤君的事在我們家傳得差不多了。”
“姐姐她真是的——!”
聽到這話的惠有些受不了地抱怨著,一時間對那個馬上就要成為新娘,卻還是性格頑劣的親姐姐頗有怨言。
但沒過一會兒,就又恢復了平常心。
不想去看隔壁堂哥的莞爾笑容,她把手肘靠在車門上單手托腮,就這么眺望起窗外。
即使車子已經開出不短的距離,遠方的池袋陽光城卻依然顯得十分高大。
她靜靜注視著那座逐漸被夜色籠罩的高樓,只覺得思緒仿佛仍還停留在那間星巴克里。
后退一步,恭謙拘謹。
靠近一步,心有不甘。
于是她輕輕邁出半步,伸出手。
站在對方只要伸出手,就能夠到她的地方靜靜等待。
「會在比任何人都近的位置陪在那個人身邊。」
她做下這個承諾的時候,沒有說過任何慌。
——可總有些事情不可退讓。
正如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會因為某種契機而發生改變。
在首次看見他的淚水的時候。
在一人獨占他的睡臉的時候。
在明白無法一人獨占他的時候。
──希望待在那個人身邊和住在心里的人是她。
她不禁深切地如此祈愿了。
回想起來,從兩個人產生交集那時起。
從被什么也沒有,與周圍人的關系不遠也不近的世界里——拉出來的那一瞬間開始。
因為蓋子滑開而滾落出來的戀心,肯定無法再度關上。
她想要成為他「無法讓步的第一」,并不惜為此披荊斬棘。
希望總有一天,能用深藏于心里的所有情感去面對他。
為了讓他只注視著她。
為了讓她常駐于他的心里。
為了讓牽在一起的手永不分離。
為了能在看不見月亮的夜晚里,溫柔地抱緊他。
若能成為他的特別。
對她來說,這樣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