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兩人就著校外教學的經歷聊了起來。
“…校外教學的第一天下午有爬山活動,我們開始的時候本來一起組隊,不過山口和竹井的玩心很重,沉浸在用樹枝Cosplay的樂趣中,小隊后面就分散了。”
“嗯。”
“因為一些原因,英梨梨在登山的過程中突然發燒,于是我將她送回了營地,后面由惠來照顧她。”
“嗯。”
加藤悠介將自己的經歷組織成言語口述。
詩羽則是安靜地聽著,并不時以點頭和輕嗯聲做出應和。
那些應和聲分別帶有不同的感情,卻不插多余的嘴,只是專注在傾聽上。
“第二天野炊的時候要自己收集食材,我和小佳乃意外碰到,一起釣了不少魚。加上學生們收集來的野菜和蘑孤,烹飪組做了相當入味的蘑孤火鍋,用飯盒煮的白飯也很好吃。”
“嗯。”
“烹飪區附近有一張木質餐桌和一對長椅,坐在那里可以邊吃東西邊欣賞景色。金黃與紅色的楓葉灑滿地面,很有秋天的意境。”
“嗯。”
“住宿的本館內設有大澡堂,男女生的洗澡時間會被錯開,然后分組進行使用。如果超過規定的使用時間,就只能冒著被老師說教的風險去用管理大樓的小浴室。”
“嗯。”
“我之后赴了小佳乃的約,我們在天臺上一起喝了紅茶,度過了一段時間。”
“第三天加藤小隊一起去準備了篝火,惠把學姐你發給她的照片讓我看了。大家晚上一起參加了烤肉派隊和集體土風舞。”
“嗯。”
“最后是回程的今天…”
加藤悠介說到這里一度停下,嘴巴數次張開又闔上,音量不自覺低了幾度,一邊壓制著起伏不定的心潮,一邊若無其事地說了下去。
“…回程的這天大巴在服務區經停,我們買了一些當地的特產,然后結束了這場校外教學,基本就是這樣。”
話音落定的一小段時間內,房間里始終保持著安靜。
少女雙手捧著馬克杯,小口啜飲著已經變涼的咖啡,繼而淺淺地吁了口氣。
“果然——”詩羽略微垂下眼角,輕聲說道:“我討厭沒辦法在這種場合登場的自己。”
加藤悠介看向她的臉,推敲著她話中的真意。
詩羽先是露出有些兇狠的眼神刺來,接著又不知為何略帶難過地笑了。
“我可以提問嗎?”
“嗯。”
加藤悠介學著她剛才傾聽的樣子點點頭,表示肯定,內心做出了坦誠的決定。
一根纖細的小指隨即豎了起來。
“首先,你跟另一個加藤同學,有沒有發展成朋友以上的戀愛關系。”
姓加藤的人很多,包括班上就有一個男生,不過他沒有在這里裝傻,那對眼前的少女來說等同于侮辱。
他短暫地沉默了一下,然后如實給出回答。
“沒有。”
若有似無的舒氣聲淺淺地響起,又像是無意吹進房間的風聲。
挨著小指,精致秀氣的無名指豎了起來。
“其次,你把蓮見老師吃了嗎。”
不是疑問句,而是陳述句。
“嗯。”
詩羽再次喝了一口咖啡,有些難以捉摸地看了他一眼,繼而伸出修長的中指。
“…最后,這幾天里,你有沒有想過我或者與我有關的事情,哪怕一次。”
“有。”
加藤悠介慎重地點點頭。
“是嗎…”
少女喃喃自語著,將三根手指全部收回去,一時不做言語。
過了一會兒。
“說真的,我討厭沒辦法在這種場合登場的自己。”詩羽自嘲地又重復了一遍。
為什么她比他早出生呢。
為什么她不能當他的同學呢。
這樣的念頭不斷在腦海中浮現,如蔓藤一般恣意生長,占據了大腦。
只要握有那一張門票,她就能成為登場人物了。
像那個加藤惠一樣每天陪在他身旁,共度上學與放學的時光,或者像澤村英梨梨一樣,能在集體活動時出現在他身邊,一起跳土風舞。
——可她連做出這些選擇的資格都沒有。
羨慕、嫉妒與恨意混雜在一起,讓內心變得丑陋且混濁。
能當同班同學真好,詩羽不禁這樣想著。
而作為學姐,她能與他在校內相處的機會則少了許多,即使放在校外,各有工作傍身的兩人也難以常常相聚。
在此基礎上,情侶是她渴望打造出來的,唯一一張最貼近他的門票。
她渴望成為他的唯一,成為他的特別,卻始終無法做到。
有的僅是一個被放在「女朋友」寶座上面,又有名無實的虛假關系。
然而正如那天與加藤惠私下會面時說的那樣:
——這已經是她能離他最近的地方了。
每個人都在幫自己打上聚光燈,大喊著我在這里,主張著自己的存在。
她們心中各自擬定有快樂的結局,活在各自的故事里。
即使是現在這個瞬間,想必也是一樣。
‘如果能夠早點認識你的話…’
心中忍不住涌起哀傷的情緒,臉上卻始終保持往常那般慵懶。
緊接著,詩羽再次開了口。
“還有就是,剛剛說的回程部分有點語焉不詳的地方,而且悠醬你今天的狀態好像也不大對勁。
我本以為你是被那個吻♡給嚇到了,現在看來應該不單是這樣…所以你遇到什么了嗎?”
面對她提出的問題,加藤悠介目光閃爍了一下,隨即又歸于沉寂,不自覺地道了一句沒有。
“是嗎…”
詩羽半闔著雙眼,審視地在他臉上凝視,像是在揣摩他的思想,然后略微偏過頭。
“這樣看來,是與他人或者說異性有關吧?既不是加藤同學,也不是那個澤村…是新條和蓮見老師嗎?好像也不對,我不相信她們能讓你動搖到這種地步。”
敏銳的目光逼視過來,輕易看透了他的內心,洞察到他試圖埋藏起來的真相。
加藤悠介動了動嘴唇,卻仍緘默不語。
事實上,由于目擊者眾多,服務區的那場沖突根本無法掩埋,只要詩羽有心打聽一下,立刻便能知曉發生了什么。
即便如此,他還是選擇撒了一個淺而易見的謊。
見他始終保持沉默,詩羽挪動著來到他身旁,將手撐在地上,從更低的角度窺探他的臉。
加藤悠介扯了扯嘴角,對她勉強一笑,“怎么了,我臉上有什么東西嗎?”
詩羽沉吟著,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直到將他看得表情僵硬時,才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
“果然,我從以前就這么覺得了,悠醬的眼睛很好看。你的臉上沒什么,不過…”
頓了頓后,她說:“——你的眼睛里面有我。”
熟悉的風格讓加藤悠介心口一松,只是還不待他吁一口氣,少女又接著說了下去。
“于是呢,你肯不肯告訴大姐姐,今天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是和北海道的秘密有關嗎?”
“畢竟你的動搖不似作偽,但是啊,我可是一直注視著你的。雖然你掩飾得不錯,可身上散發出來的感覺,卻跟我把你從北海道接回來的那天一模一樣呢。”
加藤悠介揉了一把臉,故作輕松,“我倒,沒有那么覺得。”
詩羽輕柔地笑著,露出極有包容力的年長系角色笑容,
“明明你看起來那么難過?明明講出來會比較輕松?”
加藤悠介的笑容僵在臉上,隨后一點點地收斂,像是襯衫被撫平的皺著。
掛在墻上的時鐘“滴答滴答”,按部就班地走著,風從窗外的陽臺吹進,車輛的鳴笛聲從遠處遙遙而來,卻襯得房間愈加安靜。
等待了良久以后。
“…抱歉,唯獨關于這個,我沒有什么好說的。”
“…是嗎?”
體溫比他要低的手,溫柔地替他撥開頭發。
“既然悠醬這么堅持,那我也不會勉強你。”
詩羽的聲音非常得柔和。
“雖然也許永遠都不會有那個機會,但我還是要說。無論什么時候,只要你想的話,我都會聽你說的。
哪怕那些事情有多不開心,多么悲傷或者難受,我都會統統接下來,你可以把我當成垃圾桶或者樹洞那樣傾訴。
…雖然這種角色有點吃虧,但我畢竟比你年長,所以隨時歡迎你投進大姐姐的懷抱喔~?”
在溫柔的凝視下,加藤悠介不自覺抿緊嘴唇,彷佛一不小心就要顫抖起來。
“我不會做那種事,跟學姐一樣,我不喜歡年上系的角色。”
“為時已晚嘍。今后,你身邊會永遠都有這么一個麻煩的角色了。”
“欸,摸摸我吧?”
少女用猶如呢喃的語氣說,將自己的手指穿過他的指尖,牽起他的手。
“額頭、臉頰、嘴唇、肩膀、上臂和腹部…雖然有點害羞,但大腿、小腿、膝蓋和腳尖也要。”
對方輕輕引導著他的手,去碰上面提到的部位。
直接亦或間接隔著薄布碰到的鮮明體溫透過指尖涌來,觸感柔軟又順滑。
“我就在這里。”
詩羽再次緊握住他的手,并用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的指尖,輕輕戳了一下他的額頭。
“——你的光輝的確照亮了某人,我可以永遠證明這一點。也許對別人來說你是一個麻煩,但對我來說,你就是整個世界。”
加藤悠介啞口無言地垂下視線。
干渴的嘴巴里黏答答的,苦澀在里面蔓延開來。
溫柔堅定的宣言縈繞在耳邊,讓他的胸口感到一陣揪心的疼痛。
事實上,與詩羽相處的時間越久,他就越能感受到對方身上的才氣與美麗。
不管是對事物的堅持也好,還是那份驕傲軟化后的奉獻也好,亦或是此時此刻的溫柔也好,這些都非常的打動他。
加藤悠介也曾想過,要不要就這樣與她在一起,像一對普通的情侶那樣發展下去。
可在猶豫過后,他又覺得自己的感情并不是百分百的純粹,所以他理智地站在圈外,決定不踏出那一步。
包括先前約好要給出的答復,他也本打算以拒絕收尾。
然而現在,卻像是有什么事物無聲地破碎了,嘩啦啦地分崩離析。
原本想好的托辭變得說不出口。
他緩緩抬起視線,正視那雙晶瑩明亮的酒紅色眼眸,深呼吸一口氣,然后擠出一絲笑容。
“…雖然現在可能不是時候,不過可以聽我說嗎?關于我們約好的答復。”
“……我說過了,就算你拒絕我也沒關系,沒有名分也無所謂,所以你不用說了。”
“這是約定好的事情,應該要對學姐履行。”
“為什么…?難道我是你的初體驗對象?”
詩羽的目光閃躲,臉上已沒了方才的從容,只是不斷地插科打諢,有意無意不想讓對話進行下去,彷佛在忌憚著什么。
“…好好聽我說。”
加藤悠介淺淺呼吸一口氣,伸出一只手輕鎖住她好看的下巴,強迫她與自己對上視線。
“悠…悠醬…我不想聽…不聽也沒關系的…”
少女的身體僵硬,神色間帶著幾分惶惶不安,顯得十分抗拒。
紅潤的嘴唇囁嚅,像兩片柳葉似的微微地顫動著,好像急得有話說不出的樣子。
不顧她的反應,少年略帶強硬地說了下去。
“學姐說過要跟我在一起吧?好幾次好幾次…我已經給過你好幾次后悔的機會了,只要你想走,我都不會阻攔。”
“…我知道。”
“——但是,因為你自己的不珍惜,那也只到今天為止了。”
“…誒?”
迎著詩羽有些迷惘的視線,加藤悠介裝作兇狠的樣子,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已經給過你機會了,所以哪怕你以后再怎么反悔,想要離開我,我也不會放手了,好好記住這一點。”
他說著慢慢低下頭,同時手上稍稍用力輕輕抬起她的下巴,就這么吻上了那雙嬌艷似花瓣的嘴唇。
少女霎時一動不動,猶如被按下了暫停鍵。
冰冰涼涼的唇瓣柔軟又濕滑,小巧而靈活,可以稍微嘗到潤唇膏、咖啡與披薩的味道。
加藤悠介忍不住稍作探入,將靜止不動的她輕輕卷起,給予大人般的熱吻。
近在遲尺的面容上,可以看到她輕輕顫抖的睫毛,晶瑩明亮的眸子里浮起一層淺淺的水光,輕輕閃耀著。
“…悠醬。”
詩羽喃喃著,緊緊摟住他的脖子,貼了上來。
過了好半天,兩雙嘴唇才“叭”地一聲分開,彷佛從墻上拔下來的吸盤。
制止想要再湊上來的少女,加藤悠介低聲但又清楚地問道:
“…這就是我的答復,既然你剛剛沒有反抗就已經沒有那種機會了,記得了嗎?”
“…嗯!記得了。”
詩羽的目光無比認真,溫柔和煦,虛無飄渺,眼看著馬上就要嚎啕大哭。
他見狀不禁為之一笑,聲音放得更輕,“就算想要反抗和后悔也沒關系,因為我會一次一次再把你接回來的,霞之丘詩羽。”
“…嗚…悠醬…”
被鼻音搞得含湖不清又略帶顫抖的嗓音回應著他。
少女用力捂著嘴巴,雙眸止不住地動搖著,澹紅的眼角閃爍著淚花,潸然淚下。
《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