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不死川的兩三事
周六這天上午。
神保町的不死川大樓，漫畫部。
為了提交原稿，加藤悠介來到了這里，接待他的是老主編鈴木。
在對方的熱情邀請下，兩人一同來到主編的辦公室，一邊泡茶一邊寒暄起來。
“不好意思，藤本樹老師。有家與我們合作的書店那邊出了點小狀況，小木村他被派去解決這件事了，這段時間就由老朽陪你聊一會吧，希望你不要嫌棄。”
“您客氣了，鈴木主編，我今天只是來交稿的，如果您有事的話可以不必在意我。”
“無妨，無妨。”老主編笑著擺擺手，“事情都有年輕人去做，我這里反倒閑得很，能有個人聊天對我來說求之不得。”
“那就打擾了。”加藤悠介禮貌回了一句。
“用不著在意，藤本樹老師喝苦蕎茶可以嗎？”
“好，麻煩您了。”
“不會～只是一點粗茶，老師還真是客氣。”
在茶壺里沖泡好茶葉以后，老主編往一次性紙杯中斟上一杯茶，在會客用的小沙發上坐了下來。
“請用茶。”
“謝謝您。”
加藤悠介伸手拿起紙杯，送到嘴邊，對著杯口輕輕吹了幾下，一股麥香味便撲面而來。
茶湯的顏色金黃，質地清澈，底部沉淀著幾粒如小型黑珍珠似的苦蕎。
喝了一口以后，一股濃郁的苦味就在嘴里漫來，熱騰騰的茶水在口腔中四溢，除了苦味基本沒有其他味道。
老主編加的苦蕎應該份量很多，是以苦味比常規程度要來得更足。
加藤悠介面不改色地喝了兩口，然后放下杯子，感覺像是喝了兩口中藥。
“味道怎么樣？”
“嗯，感覺很健康，苦蕎的質地上乘，也沒有炒湖的情況，很不錯。”
老主編驚訝地哦了一聲，略微坐直身體，“像老師這個年齡，平時也會喝苦蕎茶嗎？”
加藤悠介對此搖搖頭，解釋說：
“那倒不是，我平時喝烏龍茶多一點，只是以前跟我爺爺喝過一段時間，他說這種苦味是人生的醍醐味，能讓人憶苦思甜。”
“人生的醍醐味…”
老主編喃喃著，深以為然地點點頭，臉上的表情忽有一點覓得知音的感覺，遂又給他杯子里添了一些茶水，感慨道：
“這話說得真不錯，現在的年輕人喝這個的少之又少，藤本樹老師的家風很正，難怪能培養出您這樣優秀的孩子來。”
“您過獎了，我只是轉述而已，還沒有那么高的覺悟，如果現在是在外面，就會買便利店的烏龍茶喝了。”
“哈哈，光是能有這份不驕不躁的態度，老師您在同齡人里已經很與眾不同了，用不著這么妄自菲薄。”
加藤悠介沒再多說，又拿起茶水啜飲。
老主編同樣端著自己的保溫杯，目光落在他放在茶幾上的牛皮紙袋，問了一句：“說起來，藤本樹老師今天要交的原稿，還是十話嗎…？”
“不，這次是五話。抱歉，最近的事情比較多。”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不如說能有五話已經很讓人驚訝了，畢竟您和霞詩子老師的事跡，就算在業內也是屈指可數的。”
“不會，您要過目看看嗎？”
“這樣的話…你等我一下。”
面對加藤悠介的提議，老主編先是點點頭，然后起身走到辦公桌后，取來一本雜志。
“這是周一將要發行的樣刊，也不好讓藤本樹老師一直閑著，不介意的話就拿去看吧。”
“有勞了。”
等加藤悠介伸手接過樣刊以后，鈴木主編也開始察看起他本次送來的原稿。
將原稿從牛皮紙袋中取出后，首先映入眼中的便是那熟悉的速寫畫風。
從14～18話，五話的原稿分別用圓形針別起，漫畫紙上作畫十分工整，鮮有修改的痕跡，讓人看來十分順眼。
老主編背靠沙發，右手拿著原稿，用左手的大拇指與食指翻頁。
對于劇情，他不是很擔心，《電鋸人》前面的表現已經證明了自己的腦洞，因此主要要看的是有沒有作畫崩壞的地方。
畢竟這位藤本樹老師的作畫速度實在非比尋常，即使是有著助手幫忙的情況，能如此大量的定期交稿也是一件令人咂舌的事情。
在《電鋸人》勢頭大好的情況下。
如果因為過分注重速度而忽略質量的重要性，從而導致作品的人氣與口碑下滑，那無異于是一種撿了芝麻丟了西瓜的行為，他絕不希望見到這種情況。
更別提老主編還對這部作品抱有殷切的希望，希望能靠《電鋸人》實現逆襲，一舉扭轉當下漫畫雜志御三家的格局。
雙方的關系可以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是以倘若真的發現類似苗頭，那么他會當機立斷地叫停后續的增刊安排，讓對方安安心心地把功夫放在保證質量的方面上。
抱著這樣的想法，鈴木主編將手上共計96頁的正文內容完整檢查了一遍，最后發出一聲慨然般的嘆息，暗道一聲后生可畏。
一如既往的，漫畫的畫風十分穩定，絲毫沒有粗制濫造應付差事的意思。不論是文戲還是武戲的部分都發揮穩定，始終如一。
鈴木主編對此不禁有些佩服，繼而抬起頭，開口說道：“我看完了，藤本樹老師。”
“您覺得怎么樣？”加藤悠介放下手中那本比之前厚了不少的雜志樣刊，回望過去。
“嗯，無可挑剔。”對方微微頷首，繼而笑著說了起來。
“同時也讓我確定了，老師您對于作品增刊的態度是認真的，而且也有實力做到這一點，這真是非常的了不起。”
“不會，您能滿意就好。”
老主編將原稿收回文件袋，重新拿起保溫杯，呷了一口熱茶，笑容可掬。
滿意就好？那當然滿意了！
畢竟在確保質量的前提下還能如此高產，對于這種勤勤懇懇似那啥的寶貝作者，他可別提多滿意了，換做任何一家出版社，都不會拒絕這么一個寶藏。
心情大好之下，他也不禁開起了玩笑。
“說句實話，我原本是不太相信您能有這種毅力的，不過現在看來，也許老頭子我或許又能期待一下這次的雜志銷量嘍～”
加藤悠介搖搖頭，“您說笑了，鈴木主編，您現在還是老當益壯的時期，這樣的稱呼與您不符。”
“藤本樹老師什么都好，就是人比較謙虛。雜志的銷量和問卷調查可不會騙人，我們現在多出來的三成讀者就是您帶來的，您完全可以更自豪一點！
不如說，要是能再出一個您這樣的作者，我也可以安安心心退休了。”
老主編說到這里停了下來，腦中不由想起上一次的行業研討會，以及當時所發生的一些不愉快，臉色微微變得陰沉。
加藤悠介看出他臉上的變化，便是開口問了一句：“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嗎？鈴木主編。”
“不，只是突然想到了幾個老不休，讓老師您見笑了。”
老主編斟酌了一下，還是把上次行業研討會上的事情與他說了一遍。
事情說來也簡單，其實就是鈴木主編本想借著《電鋸人》最近的熱度，跑去研討會上裝一波逼，而且最開始也的確成功了。
甚至都不用他主動開口，就有一些出版社的代表替他渲染起了雜志近期的銷量，并對他很是吹捧羨慕了一番。
老主編對此表面一臉謙虛，內心卻是十分翩然，大為滿足，結果卻偏偏有人不讓他如愿。
還不等他沉浸在這種情緒多一會兒，以漫畫御三家為首的那三個老對頭，便是對他出言擠兌起來。
雖然明面上是對他們編輯部的成績表示恭賀，但那份該死的高傲態度卻讓人十分不舒服，整得就好像自家完全是撞了狗屎運，才能簽下《電鋸人》這一作品。
雖說的確是有點這個意思…不過那再怎么也是自家的事情！我們自家人說自家話可以，哪輪到你們這些個外人來指點江山？
本來還高高興興的老主編當即就不爽了，立刻便與那三個陰陽怪氣的老東西，展開了一番唇槍舌劍。
只可惜孤身一人的他終究勢單力薄，在三家參會代表的配合之下，還是吃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癟。
雖然這事兒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損害，但還是搞得人心情發堵，連帶著原本被那些其他雜志社所吹捧的愉悅，也是蕩然無存。
老主編越說越氣，一臉的臉紅脖子粗。
加藤悠介平靜地聽完，稍微沉思了一會兒，然后如此說道：“我大概懂您的意思了，不過《少年Undead》最近的銷量難道下跌了嗎？”
“沒有，托您的福，現在的銷量基本維持在六十多萬冊左右，只是增長緩慢了一點。”
“緩慢，也就是還在上升中吧？”
“是這樣沒錯！”
“那么其他家雜志最近的銷量怎么樣？”
“講談社和小學館這兩家的頭部作品，這期的劇情進入高潮了，雖然還沒有完全統計出來，不過銷量預計差不多會在一百萬冊左右。”
至于集英社的《少年Jump》，因為雙方的差距過大，所以老主編沒說。
加藤悠介想了一下，開口說道：“我覺得，鈴木主編您會不會太著急了？其實只要雜志的銷量還在增長就好了吧。”
“這點我也知道。”
老主編苦笑著搖了搖頭。
“如果放在以前，我倒也不在意這些，不過現在…唉，大概是有了老師您的加入，讓我多了點希望吧，希望有天不死川可以成為漫畫雜志的御四家。”
像是為了掩飾此刻流露出的真情實感，他開始拿起保溫杯喝茶。
“——如果您很在意這件事的話。”
加藤悠介沉吟了片刻。
“雖然我無法保證什么，不過《電鋸人》其實是一部后期發力的作品，作品的暗線與世界觀現在還未完全展開。
從這方面來說，我認為屆時的反響至少不會比現在要差。”
“謝謝您的安慰，藤本樹老師。”
老主編以有些歉然的口吻說：“抱歉，我好像給您增加了不必要的壓力，希望您別在意。”
加藤悠介先是道了一聲不會，然后又繼續說了下去。
“您大可不必過分在意其他人的評價，漫畫最終還是要拿內容來說話，今天能領先不代表一直能領先。”
“在我的家鄉有這樣一句話，叫做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或許您可以這樣去想。”
聽到這話的老主編不由為之一怔，緊接著雙眼立刻亮了起來。
“這話說得好啊！藤本樹老師！”他如此拍手稱贊道，整個人瞬間振作起來，頗有點幡然醒悟的感覺。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
像是深有感觸的，老主編默默重復著這一句話，心思漸漸熱絡了起來。
就這樣，兩人又閑聊了一段時間，遲遲等不到木村回來的加藤悠介也沒再多待，干脆地起身告辭。
而直到送他離開以后，那句話仍舊回響在老主編的腦海里。
為了不讓自己忘記，回到辦公桌后的他從抽屜里取出一本黑色的記事本，將那句話用筆記在了首頁的空白頁上面。
看著本子上所記錄的金句，老主編久違地感到了一種熱血沸騰的感覺，不由重重地一拍桌子，鏗鏘有力地大聲吟誦起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
就在「窮」字還未完全落下的那一刻…
“——不好意思，鈴木主…”
辦公室的門突然被人吱呀一聲推開，戴著眼鏡的木村抬腳走了進來，并瞬間愣在了原地。
老主編頓時收聲。
二人彼此相顧無言。
熟悉的尷尬在房間里蔓延。
良久，鈴木主編將張著的嘴巴閉了起來，黑著臉問道：“…進來怎么不敲門？”
風塵仆仆的木村對此愣了愣，接著咽下一口口水，將嗓子里那句「敲過了，您沒聽到」一并咽下，然后低頭鞠了一躬。
“是！實在是非常抱歉——！”
老主編沉默不語地斜睨著他，對其是不是故意如此的行為不免感到有些狐疑，然后默默把自己的記事本收了起來。
重新變得威嚴滿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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