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荻原家的餐桌
「那是東京的某個夜晚，少年和少女邂逅了…」
「與其一直靠你獨自保護她，不覺得像這樣幫她建立起信心，改善環境才是正途嗎？」
「如果你真的要謝我，可以親我一下當成謝禮喔。」
“嗯…”
呻吟似的輕哼聲靜謐地回蕩開來。
沙優的睫毛輕輕顫動了兩下，徐徐地睜開了雙眼。
模糊的視野慢慢變得清晰。
映入眼中的是熟悉的房間。
床頭柜上的鬧鐘清楚地指出了此刻的時間——早上7點05分。
離上學還有一段充足的時間，就連再瞇一小會兒的余裕也是有的。
“嗯唔…”
沙優緩緩坐起身，單手捂著額頭，無聲地思考。
她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夢，一個十分真實的夢。
然而一旦仔細去想、去回憶，卻又什么都回想不起來。
每個人都曾有過這樣的經歷，就像是在半夢半醒之間睜開雙眼，意識卻依然還停留在夢境的余韻之中。
一陣苦思冥想之后，那場夢依然是一團混沌。
“東京…”
沙優微微蹙起眉頭，喃喃自語了一句，繼而再次陷入安靜。
抬手按上胸口，莫名覺得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咔咚…
朱砂瓶內的小圓珠輕輕作響，打斷了她的冥思，讓他從迷茫中回過神來。
聽到聲響的沙優不由安下心來，將夢境的事情放在一邊，唯有東京兩個字在腦海中愈加清晰。
“加油…！”
稍微用力拍了一下雙頰給自己打氣。
就這么起床下地，穿上床邊的拖鞋。
沙優拿起維生素的瓶子，在手心倒出一粒藥，就著水一起咕嘟咕嘟地服了下去。
隨后便起身前往浴室洗澡，開始做上學前的準備…
旭川第六高等學校，三年3班。
伴隨著統考日期的臨近，班上的氛圍也變得越來越緊張。
學生們皆是手捧著參考書與紅皮書，埋頭苦讀。即使是在課間休息的時間里，也跟上課期間并無二致。
除了那些已經決定好其他的出路，抑或是少數得到推薦入學資格的幸運兒以外，每個人都要為考上心儀的大學嚴陣以待，發奮圖強。
也是在這段時期里。
屬于老師、學生、家長的三方會談，頻率也變得越來越高。
對于那些偏差值與目標大學差距較大的學生，老師會在會談中如實地建議他們放低目標，不要好高騖遠。
對于那些差距不大的，也會視情況給出針對性的建議，再觀察一段時間。
這是一份相當細致的工作，因為需要關心每一位學生的情況，是以那些帶領畢業班的老師最近也過得十分忙碌。
——身為三年3班班主任的美咲老師也不例外。
那是在上午的第四節課結束以后的事情。
正在她整理著課件資料和學生們的近期成績時，屬于班里最特別的那名學生卻忽然找了過來。
“美咲老師，請問您有空嗎？”
“有什么事情嗎？荻原同學。”
“是關于大學的一些事情，我想和您談談。”
聞言，美咲老師忍不住一臉詫異地問道：“大學？”
“嗯，大學。”
沙優平靜地點點頭，重復道。
“…這樣啊，那么你跟我來吧，我們去休息區那里。”
“好的。”
兩人一起來到辦公室角落的休息區，就是先前那位八神撰稿人來學校時，曾與沙優坐過的位置。
這里有著一道屏風，雖然在私密性上不及獨立的學生指導室，不過也屬于半私密的空間。
再加上這會兒正好是吃午飯的時間，其他老師們也紛紛離開了辦公室，因此很適合談話。
等到在沙發上坐下以后。
美咲老師也沒有繞彎子，當下便是直接問道：“所以呢？到底是有什么問題？”
“美咲老師。”沙優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后說道：“關于大學的事情，我決定要考東京的學校。”
“——東京？？”美咲老師的聲音拔高了兩度，被這始料未及的回答搞得腦袋一時有些發蒙。
“是的，東京。”沙優重重地點了下頭，可愛的小臉微微繃緊。
相比起對方來說，她的聲音雖輕，卻蘊含著一種莫名的認真與魄力，像是在告知著這一決定是經過深思熟慮后的結果。
美咲老師聽出了這一點，不由深深地皺起了眉頭，說道：“…真是一個突然的消息啊，總之，能先告訴我你為什么會有這個想法嗎？”
沙優嗯了一聲，不自覺地抓緊了大腿上的裙子，回應說：“對不起，其實我之前就有類似的想法…現在只是終于下定決心了。”
“下定決心了么…”
“是的…！”
短暫的沉默。
美咲老師略微側著腦袋，用右手的大拇指揉了揉微微跳動的太陽穴，百思莫解。
約莫過了十幾秒以后，她才斟酌著話語問道：“就算你這么說…那么北海道大學的推薦資格，你打算怎么辦？”
沙優對此點點頭，做出回應：“因為北海道大學那邊不需要入學考試，我會在統考結束后去東京，參加其他學校的入學考試。”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你并不是完全放棄了北海道大學吧？”
“是的，我是這樣想的…”
美咲老師聽到這里心中一松，舒了一口氣，然后又問：“那么如果東京那邊的結果到時不太順利…”
“那樣的話…我會去讀北海道大學。”沙優說到這里低下頭來，小聲道了一句歉。
“用不著道歉，給自己留一條后路是很成熟的想法，你能這么想就好了…還有就是，這件事你對家人講過了嗎？”
“…還沒有。”
“這樣么…”看著輕輕搖頭的少女，美咲老師不禁有點困擾，但還是說道：“不管怎么說，這件事還是要和家人商量的哦？”
“…嗯，我會的。”
感到氣氛變得有些沉重，美咲老師很快轉移了話題。
“關于東京那邊的大學，你已經選好目標了嗎？”
“嗯，選好了。”沙優抬起頭說道：“早應大學、青山學院、還有保底的不死川大學…我暫時是這么想的，不過還要看考試時間。”
“嗯，早應和青學先不說…以你的成績來說也不是辦不到的事情，至于不死川大學…”
美咲老師說到這里停了下來，眼神變得有些無奈，然后繼續說了下去。
“那已經是二流大學了吧？難不成你寧愿去一所二流大學就讀，也不愿意選擇北海道大學這種一流學府嗎？”
“誒？也不是這樣…”沙優眨了眨眼睛，將視線偏向一旁，腦中沒由來的又想到了早上的那個夢，就像是有個聲音一直在呼喚她要去東京一樣…
看到她這沒什么說服力的表現，美咲老師很是苦惱地長嘆了一口氣。
任她先前再如何去想，也萬萬沒想到本來最不該出問題的學生，卻是偏偏出了問題。
最后也只能歸咎于年輕人向往外界的渴望，與追尋夢想一類的理由。
雖然覺得這樣有些欠考慮，不過這畢竟是學生自己的事情，她僅會給出建議，而不會多做置喙。
念及于此，便是沉吟片刻。
“既然你有這方面的想法，我那里有早應和青學的紅皮書，你等下拿回去看吧。”
“誒？那個，這怎么可以，我自己買就好了的。”沙優連連擺著手說道。
不過美咲老師卻十分堅持，并帶著她回到辦公桌那里，將兩所學校的歷代考題集合送給了她。
至于不死川大學的紅皮書…因為太過冷門的關系所以她也沒買過。
“總而言之，你只要做好早應和青學的備考就行了，不死川大學用不著特意準備，有什么問題之后可以隨時來問我。”
美咲老師說完又補充了一句：“還有就是記得把這件事盡早告訴你的家人，我們需要重新安排一場三方會談，知道了嗎？”
抱著書的沙優沉默了一會兒，旋即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您，我會的，美咲老師。”
“嗯，那么就這樣吧，你也快點回去吃飯吧。”
“嗯，我知道了，老師再見。”
沙優恭恭敬敬地打過招呼，而后便離開了教師辦公室。
漫步在午休間的走廊，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樹葉在微風中簌簌作響。
高大的樹木挺立在教學樓外側的轉角。
不知不覺中，原本翠綠的葉片已變得深黃。
有學生正坐在樹下吃著午飯，干凈的白色襯衫看上去很是整潔，將人襯得十分利落。
沙優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站在窗邊向下望去，忽然覺得這一幕的畫面很好。
如果是夏天就好了…
陽光、樹木、樹下的少年。
很有電影的感覺。
回想著與美咲老師的談話。
她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拿出了手機，撥通了某個電話號碼。
“喂？媽媽嗎？嗯…我有件事情想和你與哥哥說，我們三人晚上可以談一下嗎…”
就這樣到了晚上。
荻原家的餐廳，家里的成員罕見地聚集在了一起。
包括總是忙碌于公司事務的哥哥，今天也早早返回了家中，準備聽取妹妹在電話中所說的“重要的事情”。
餐桌上擺滿了令人食指大動的豐盛菜肴，那是少女為了晚上的聚會特地準備的，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便是在這樣的場合下，鼓起勇氣的沙優就把今天與老師所談論的事情，如實告知給了自己的兩名親人。
當聽到她所說的內容以后…
“——東京？？”
不出意外的，荻原太太驚愕不已地瞪大了眼睛，思緒為之一頓。
一旁的荻原一颯亦是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會遇上這么一出。
經過一段時間的緩和。
回過神來的荻原太太立刻表達了自己的意見，“為什么要去東京？？北海道大學怎么辦？我不同意。”
沙優對此也不意外，只是冷靜地把自己的想法說了一遍，并表示自己不會放棄北海大大學的推薦資格，僅是在此基礎上試著去考其他學校，最后并不會影響到升學。
為了讓母親更容易接受，她隱去了關于不死川大學的事情。
荻原太太的臉色這才好了一點，但卻依舊有些不能接受，遂開始進行勸誡。
“就算是這樣，北海道的傳媒學和教育心理學也不差吧？為什么要特地跑去東京。”
「因為我想去。」
沙優清楚這種單純的理由無法行得通，于是便將提前準備好的托辭說了出來。
“因為相比起北海道來說，東京那邊的就業機會更多，相關企業和機構也更加完善。雖然等大學畢業后再去工作也可以，不過提早去那邊熟悉情況會有更多實習機會。”
這是很合理的理由，荻原一颯輕輕頷首表示認可。
可荻原太太卻不這樣想，并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雖然東京確實有很多的工作機會，可是你有想過那邊的競爭也非常殘酷嗎？大學并不是終點，而是一個起點，之后還有更加現實的就業問題。”
“也許你現在向往著都市的繁華，想要去外面追尋夢想，可這里面是充滿無數風險與代價的。”
“莪在PTA工作的這段時間里也認識了許多家長，并了解到不少的例子。那些幻想著能在外面闖出一番成績的孩子并不是個例，可你知道最終能將其實現的人有多少嗎？”
也許是覺得自己的語氣有些太過強硬，她說到這里暫且停頓，改用稍微溫和一點口吻繼續說了下去。
“成功的人數是百里挑一，更多的只是落得一地雞毛，這樣的概率根本不值得冒險，況且小地方也不是沒有好處。”
“至少在北海道，不論發生什么事都有我們在。按照你的成績不論是考公務員還是別的什么，都不會太難。”
“就這樣安穩的生活下去，在將來遇到一個可靠的人組建家庭，過著簡單幸福的生活不好嗎？”
荻原太太的聲音慢慢擴散開來，令餐廳陷入了深深的安靜。
相比起從前。
她的話語雖然嚴厲，卻不是自私地想要將女兒束縛起來，而是切切實實在考慮著怎樣讓孩子更得幸福，這絕對不是謊言。
也正是因為聽出了這一點，沙優和一颯才會變得無比安靜。
時間改變了很多人，也改變了許多事。
即使是曾經自私到不配稱為母親的荻原太太，在經歷過一些事情以后，也真正擔負起了母親的職責，在認真為孩子做著打算。
沙優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感到眼底深處微微有些發熱，甚至覺得比起自己那一時興起的想法，就這么聽從母親的話，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也不是一件壞事…
可就在這時，一道陌生的聲音卻是驟然在腦海深處響了起來。
「——去救她，別怕。」
聲音沉穩而又果決，卻像是從無比遙遠的地方傳來，如海市蜃樓一般的虛幻…
“誒？”
沙優不由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左顧右盼起來，試圖尋找那聲音的來源，然而偌大的餐廳里卻只有他們這一家三口，再沒有第四個人影。
“怎么了？沙優。”看到她反應的荻原一颯奇怪地問道，將她的意識拉了回來。
“…不，沒什么。”沙優茫然地搖了搖頭，然后抬手按上胸口，隔著衣服捏住脖子上的朱砂瓶，慢慢放松下來。
“東京…”她喃喃著說道，又想到了清早的那個夢，原本有些動搖的內心慢慢變得堅決，仿佛有著某種力量在背后推動著她。
迎著母親與哥哥的目光。
沙優慢慢抬起視線，以清明而又堅定的目光望向前者，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氣，如此說道：
“對不起！媽媽，但我必須要去東京不可，拜托您了——！”
伴隨著話音的落定，餐廳里有了一陣漫長的沉默。
少女的態度誠懇無比，卻也夾雜著一種堅定不移的魄力。
看著眼前的女兒，荻原太太的嘴巴張闔，有心想要說出什么，最終又慢慢閉上。
她的面色一陣變換不停。
“必須要去東京么…？”
“…是，對不起。”
又是一陣沉默。
就這么猶豫了良久之后，荻原太太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原來如此，如果這就是你的意志的話，那么就這樣吧。”
雖然有些勉強，不過還是答應了下來。
沙優先是一愣，緊接著雙眼立刻亮了起來，同時又有一種想哭的情緒在胸口蔓延。
“媽媽…”她紅著眼睛喃喃著，并以有些哽咽的嗓音說道：“謝謝您原諒我的任性。”
“…好了，別哭了。”
荻原太太避開了她的目光，像是有些不太習慣這種架勢，繼而又看向一旁微笑著的兒子，想了想說道：
“還有一颯也是，既然她執意要去東京上學，經濟上面就要靠你多照料了。”
荻原一颯對此爽朗一笑，毫不猶疑地答應了下來。
“請您放心，媽，我們家的錢還不至于連沙優上大學都供不起的。”
說完這話的哥哥看向了對面紅著眼睛的妹妹，溫聲說道：“好了，既然媽媽也同意了，你也不要再哭了，沙優，我們繼續吃飯吧。”
沙優抽出一張面巾紙，擦去眼中的淚水，繼而重重地點了下頭。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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