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同來到離荻原家有一段距離的社區公園。
這是一片面積不大的空間,四周被不高的籬笆圍了起來,兩側稀疏地栽種著幾顆銀杏樹。
秋千、沙坑、玩具城堡…
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
幾名穿著對襟短襖的小孩子正手持工具,或跪或坐的在沙坑里玩著沙子。
嘻嘻哈哈地發出陣陣笑聲,無憂無慮地享受著現下的時光,仿佛永遠不知疲倦,單純而純粹。
“來這里。”
嘰、嘰。
沙優在秋千上坐了下來,并示意他過來。
加藤悠介依言照做,雙手抓著冰涼的鎖鏈,在旁邊的秋千上坐下。
嘰、嘰。
金屬摩擦的聲音在空氣里漂浮。
少女用腳尖輕輕點著地面,開始一前一后的擺蕩秋千。
突然出現在這里的不速之客,引來對面小孩子們的好奇注視,但又很快失去了興趣,繼續埋頭于沙雕制作。
“我和媽媽聊過了呢…”
“嗯。”
“在哥哥的勸說下,「給您添麻煩了,非常抱歉」像這樣子…對她說了。”
“嗯。”
“然后呢,料理…也讓她吃了。”
“嗯。”
“…她說很好吃。”
“嗯。”
秋千的嘰嘰聲持續響著。
沙優掛著好似遙望遠方的目光,說道:“結果還是沒有得到她的原諒。”
稍微慢了一拍。
“嗯。”加藤悠介點點頭,表示自己在聽。
沙沙,微涼的晚風吹來。
不知是要把人帶回已經逝去的昨天,還是前往未知明天的風經過他們之間。
“「我可…不會對你道歉哦,不會道歉的。」”
“「因為…因為,我真的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錯了。」”
少女把吹亂的頭發撥到耳后。
“…說著這些話的媽媽,眼中充滿了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悲傷。”
“這樣…”加藤悠介微微瞇起眼睛,靜靜傾聽。
“總覺得,看著那樣的媽媽,我好像終于明白為什么她只對我這么強硬了…里面大概隱藏著我所不知道的過往吧。”
這么說著的沙優突然加大了擺蕩的力道。
嘰咯、嘰咯、嘰嘰、鏗、鏗。
天空中,金星迫不及待地綻放著光芒。
在湛藍夜晚的入口處,嬌小的身體乘著秋千,像是漂浮在空中的螢火蟲,虛幻而美麗。
加藤悠介的目光也隨之擺蕩,追逐著隨風飛揚的發絲和靈動裙擺,直到下一句話響起。
“——然后呢,媽媽想讓我留下來。”
像是被重物擊中了腦袋。
“雖然只是一小會兒。”
少女繼續說道:“但自從出生以來,我還是第一次像這樣與媽媽平靜地說話,僅此而已…卻讓我開心得不得了。”
輕揚的語調與鎖鏈聲一同飄入耳畔。
加藤悠介把胳膊支在分開的大腿上,雙手交叉握拳放在嘴邊,低喃了一句。
“這樣…”
一種挫敗感遍布五臟六腑。
仿佛是感受到了他的怏怏不樂,沙優慢慢停下秋千。
這時,一陣哭聲突然從對面傳了過來。
抬眼看去,就見沙坑里的一名小孩子,正用胳膊捂著眼睛嚎啕大哭,而其他的孩子則是在一旁無措地看著。
見到這一幕,少女就立刻從秋千上起身,向那邊跑了過去。
“怎么了嗎?”在那名哭泣的男童身邊蹲下的她如是說。
“嗚嗚,好疼,我的手好疼…!”
“啊,原來是摔倒了嗎,可以讓姐姐看看嗎?”
或許是感受到她話語的溫柔,男孩就抽抽噎噎地把手伸了出來,向上攤開。
小小的手心上,一小塊擦傷就映入了沙優眼中,上面還沾著許多沙子。
見到并無大礙,沙優輕輕點了一下腦袋,聲音放得更輕。
“沒關系,只是一點小傷,姐姐現在就幫你處理好哦。”
“嗚、真的…?”
“沒錯~”
“但是還是好疼…!”
“如果是帥氣的男子漢,這種時候就會表現出堅強的一面哦,而且你的朋友也在看著。”
先是安撫了一下男孩的情緒,讓他不再哭泣,繼而又在口袋里翻找了起來。
手帕、濕巾、創可貼,三樣東西很快就出現在少女手中。
“好~接下來別亂動哦,小弟弟。”
沙優一邊這么叮囑著,一邊撕開一次性濕巾的包裝。
繼而拉起男孩受傷的手,用濕巾仔細清理了傷口附近的沙子。
其他的小孩子也是紛紛圍了上來,并睜著一雙雙圓圓的大眼睛,好奇地觀察起了這一幕。
“嘶…”
酒精帶來的刺激滲入皮膚,令男孩的嘴巴忍不住撅了起來,差點又哭出來。
不過或許是考慮到同伴在場有些難為情,終究還是強忍住了眼眶里的淚水,不讓它們落下。
“真是一個好孩子,你很勇敢呢。”
“我很…勇敢?”
“嗯!超帥氣的~”
沙優微笑著點點頭,將用過的濕巾放在腿上,接著又撕開一枚創可貼,小心翼翼地貼在了擦傷的位置,最后用手帕把男孩的手包了起來,在背面打了一個結。
“好,這樣就好了,現在還疼嗎?”
面對詢問,男孩先是看看自己的手,繼而又看看她和身邊的小伙伴。雖然嘴唇囁嚅著卻用力搖了搖頭,抹了一把眼淚后大聲說:
“不疼了,謝謝你,大姐姐!”
沙優便是摸了摸他的腦袋,夸贊道:“嗯,是個男子漢呢。”
見狀。
“哇~好厲害。”
其他的小孩子們立刻興奮地把男孩擁簇了起來,送上憧憬的話語。
“阿健好勇敢,居然完全都不哭!”
“好帥氣!”
沒有參與孩子們的互動,沙優走到跟來的加藤悠介身邊,微笑著看著這一幕。
“你怎么會帶創可貼?”
“這個啊…”
少女像是不好意思地搔著臉頰,解釋說:“因為悠介常常會做出一些亂來的舉動,所以就在身上準備了一些,沒想到正好就用上了。”
意外的答案令悠介不禁為之一愣,隨即也同樣露出了笑容。
“這樣么。”
“嗯,就是這樣~”
兩人安靜地注視著彼此,一種溫馨自心底油然而生。
“大姐姐,謝謝你!你是好人!”男孩跑過來抱住了沙優的腿,臉上充滿了真摯和親近,再次表示感謝。
而沙優也是笑著揉了揉他的小腦袋。
看著盈盈笑著的少女,加藤悠介不由微微瞇起了眼睛,總覺得十分耀眼。
這時,一道疑惑的聲音就自不遠處響了起來。
“小健…?”
抬眼看去,只見一名留著燙卷發的中年女性正疑惑地看著這里,或者說看著兩人腳下的男孩。
“啊!媽媽!”
看到來人的男孩立刻松手向對方跑去,同時還揚著手喊道:“媽媽,剛剛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是這個大姐姐幫了我。”
雖然起初有些茫然,不過在聽過男孩解釋,以及看到他手上的手帕之后,女性也很快明白過來。
進而領著男孩一起走上前來,臉上浮現出感激的笑容,躬身說道:“真的是非常謝謝你,小姑娘。”
“不會,只是一點小事而已,您不用客氣。”沙優不好意思地的連連擺著手。
“怎么會,像你這么心地善…”
抬起頭的女性說到一半忽然停了下來,并用疑惑的眼神仔細打量起了她的臉。
就在沙優對此感到不解而偏過腦袋時…
“你是…!”
像是猛然想起什么的,女性突然叫出聲來:“你是那個荻原家的女兒,那個殺人兇手——!!”
“…誒?”
沙優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時間仿佛突然靜止。
加藤悠介勃然色變,立刻向前一步。
“你在胡說什么!大嬸!”
“孩子們,快點跟我過來——!別靠近他們!!”
這么說著的女性一把把男孩拉在伸手,并呼喚著其他小孩子一起,帶著他們急急忙忙地離開這里。
惶恐不安的樣子仿佛避之如蛇蝎。
“你干什么媽媽!那個大姐姐是好人…!”
“閉嘴!小孩子懂什么,快跟我回家!”
聲音飛快遠去。
剛才還喧囂的公園頓時一片死寂。
沒有選擇去追趕,加藤悠介回頭看向身后。
沙優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那里。
朱紅色的夕陽在天邊斂去最后一絲余暉,少女眼中的光芒,無聲地熄滅了。
有如風中的殘燭…
荻原家門前,人影憧憧。
就像是夜間散步一樣的,左鄰右舍的居民們紛紛聚集在了這里,一起聊著天。
“晚上好,山崎太太。”
“啊呀,晚上好,鈴木先生。”
“那個,請問大家這是在做什么?”
“呀,難道您還沒有聽說嗎?那件事。”
“那件事…?抱歉,我才剛下班而已,請問發生了什么嗎?”
“欸,半年前的那件事情,還記得嗎…那個殺人事件。”
“哈…啊…?”
“就是發生在我們這片區域,把同學從樓上推下去的事件…真是駭人聽聞。”
“呃…?但我記得那件事情的結果,警察不是通報過是自殺了嗎?”
“哎呀,那件事情當時有沒有證據,具體的情況誰又能說得清呢!”
“唔…可是為什么現在又要提起這些…?”
“嗨呀!就是這個啊,鈴木先生!那個惡魔回來了啊!”
“回來了…?”
“對對,就是那個荻原家的…次女。”
“那個,為什么您會知道這種事呢?”
“因為我剛剛在公園親眼見過了!那個惡魔竟然出現在孩子們身邊,簡直太危險了。”
“對方做出了什么傷人的事情嗎?”
“不——!幸好我及時趕到,才把孩子們送到安全的地方,沒有給她機會。”
“噢…但是這一切不會只是您的猜測嗎?畢竟說到底,荻原家的女兒好像也才上高中吧?真的會做出這種…”
“太過分了,鈴木先生——!您怎么能這么說話呢,要知道你家孩子還是我送回去的!”
“這、這樣…不好意思…是我失言了。”
“唉,為什么那一家子還有臉住在這里呢,盡給別人添麻煩。”
長吁短嘆的聲音此起彼伏,到處都是類似的話語。
一群中年婦女們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的,一邊交頭接耳,一邊對著荻原家的洋房指指點點。
直到接到舉報的警察開著警車來到這里。
經過好一番的勸說。
眾人才不情不愿地回到了各自家里…
見到人群散去。
洋房內,正從二樓窗戶窺視著外面情況的荻原一颯,這才微微松了一口氣。
看了一眼已經喝下褪黑素而睡去的母親,拉緊窗簾的他來到二樓走廊,剛好見到從沙優房間輕手輕腳走出的少年。
遂壓低聲音問道:“沙優她怎么樣?”
“哭了一會兒,暫時睡著了。”關上門的加藤悠介同樣小聲回了一句,胸口的衣服上沾著一大片濕痕。
“這樣,辛苦你了。”
“換個地方說吧。”
“好。”
兩人緩緩走下一樓,來到客廳。
確認了一下聲音不會吵到樓上之后,悠介才以用無比凝重的語氣開口說道:“我要帶沙優走,這里不適合她。”
荻原一颯對此微微皺眉,然后搖了搖頭說:“我說了,這件事要由媽媽和沙優自己做決…”
話未說完…
一只手就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這只是,通知而已。”
加藤悠介沉聲說道:“我不會讓沙優生活在這種環境里的。”
手腕上驟然傳來的力量讓一颯不由得微微色變,只覺得自己的胳膊好像被老虎鉗給夾住了一樣,令他動彈不得。
空氣開始變得壓抑。
凝望著對方那雙認真而懾人的眼睛,荻原一颯稍稍沉默了一會兒,繼而緩緩吐出一口氣。
“…那么沙優她怎么說?關于這件事情。”
“她會同意的。”
“恕我直言,這到底是加藤君的意思,還是沙優的意思?出門的那段時間里,你們有切實聊過這件事情嗎?”
加藤悠介皺起眉峰,慢慢松開了手。
“而且就算是你現在帶她走又能怎么樣?”
看了他一眼的一颯揉著手腕,繼續說道:“沙優的內心已經受到了傷害,就算是回到東京,她就可以像什么也沒有發生一樣的,繼續生活下去了嗎?”
悠介對此沉默不語,臉上布滿了陰霾,然后轉身向外走去,走到門口時忽然又停下腳步,側過臉說了一句:
“就算是這樣,也比留在北海道要好,我不相信你能在兼顧公司的情況下,同時照顧好兩個人。”
“砰”的一聲,門被稍微用力地關上。
腳步聲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