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西面,茂林修竹。
一處外邊看不出絲毫奢華,內里卻別有洞天的精致宅第之中,年過三十的唐文采此時仍然沒有絲毫睡意。
別看巴陵縣前段時間,又是采花連環兇殺桉,又是妖魔食人,還有蛇怪報復,甚至幫會拼殺,種種亂象表明,此處絕非安居之地,就算是小有資財的富裕人家,也不能保證,自己就能過得很好。
指不定什么時候,就迎來意想不到的災禍。
但是,這些擔心,卻并不包括唐文采。
他背靠著縣衙,身為縣尊大人的貼身書童,不說在巴陵橫著走,一般情況下,也沒人敢惹他。
是的,他就是侍墨。
二十年來,一直叫這個名字。
有那么很長一段時間,他甚至,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姓氏,也再想不起自家爹媽姓甚名誰。
九歲那年被賣到文家之后,他就有了一個且只有一個名字。
就是“侍墨”。
“就算終身只是一個書童,又有什么不好?前些年還有些人把我當年的一些糗事掛在嘴邊,可惜的是,那些人現在都涼了。
而我呢,如今雖然也沒什么職司,更沒什么了不得的身份…但是,你去問問,全巴陵哪個豪門,哪家大戶,敢不叫我一聲兄長?”
唐文采眼神冷澹的披衣坐起,躺在床上的是他的第八房小妾,乃是巴陵王家的庶出三女。
按理來說,王家也算是財力不凡,犯不著來巴結自己這位縣令的書童。但架不住王家生意在前段時間處處招受打壓,甚至,族中子弟,出城之時,還受到匪盜攻擊,死了兩個。
王家家主也算是個明白人,經過多方打聽之后,就發現,原來是有著某位不顯山不露水沒有身份的書童,看上了他家三女兒…
事情的發展就很戲劇性,過了一晚,由王家家主親自出面,請這位書童飲宴。并且,滿臉帶笑的把自家三女兒親手奉上,并叮囑她要好好奉承。
“有些事情就有這么殘酷,這人啊,不得不信邪,膽子再大也是沒用的…”
唐文采看了一眼身上全是青紫的嬌美少女,伸手溫柔的抹去少女臉上淚珠,撫平她因為痛苦和恐懼緊皺的眉頭,笑道:“我記得,你那位二哥就是個膽子大的,他竟然在喝了酒之后,與一些小兄弟說起了我,說我啊,因為屁股賣得好,所以,才敢仗勢欺人,你覺得他說得對嗎?”
“不,不…他不是我二哥,他就是個傻子,他已經死了啊,被匪盜殺了。”
少女忍著揪心的頭痛,青紫的面孔不敢露出絲毫不忿,反而討好的擠出笑容,“那人死得好,王家全死掉都很好。”
“哈哈,你也覺得屁股賣得好是一種本事對不對,大家都知道,可大家都不敢說,你道為何?有縣尊大人護著,誰說誰死。”
“是…”
少女完全不知道怎么回話了。
她怕再多說幾句話,就被這位“老爺”給活活打死。
算起來,她是第八房小妾,可是,前面有七房小妾已經死了啊。
具體死因不知道,聽說,被隨意埋在了后院花園里,那些花朵長得特別鮮艷。
“老爺,縣尊大人突然大發雷霆,如今正在喝著悶酒,說是要寫封書信…”
正當唐文采面色漸漸猙獰,門外傳來忐忑的傳訊聲音。
聲音一入耳。
唐文采打了個寒顫,連忙唰的站起,一個箭步到了門邊,開門就是一個兜心腳,踢得小廝倒飛兩丈,嘴里狂噴鮮血。
“說了多少次了,叫老爺的時候,不要叫得太大聲,巴陵只有一個老爺知不知道,若是讓人聽到,我就被你害死了。”
他長長吸了一口氣,脖子一縮,腰背微躬,身形變得猥瑣七分,臉上布滿菊花般燦爛的笑容,急急往大門口走去,一邊走,一邊念叨:“老爺還是需要我的,得快快前去侍候著,萬萬不敢耽擱了他的大事。”
很快,唐文采就到了縣衙后院,滿臉的卑微恭敬,誠誠懇懇小心翼翼的服侍著縣尊文仲光,給他倒了茶水,輕輕的磨好了墨汁…并且,輕手輕腳的站到文仲光的身后,伸出小拳拳輕輕捶打著自家老爺的肩膀。
文仲光緊皺著的眉頭,舒展了一些,愜意的嘆了一口氣:“侍墨,還是你懂得伺候人。唉,這日子越來越沒法過了。沒想到,那張百齡竟然成了氣候,青漁幫也奈何不得他。”
“老爺勿憂,這些年來,那么多強橫兇徒,逞威一時,還不是一個個的化為芳草孤墳…有著朝廷的名義,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對縣衙有絲毫不利。只要咱們請來高手,此獠哪能一直興風作浪。”
“侍墨啊,還是你懂我啊。可惜了桑木道人,他不去聯合青漁幫高手,偷偷潛藏起來暗襲,反而去對付白龍會那女娃。結果,把大好局勢毀于一旦…如此大意,這些年若非一直躲在文家深院,恐怕已經死掉不知多久了。”
文仲光嘆息一聲,畢竟,那桑木道人在文家住得久了,相互之間多少有些感情。
可惜的是,以后要做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就少了許多手段,這真是,不知說什么好了。
“把這封信拿好,封裝起來,送去菩提院吧,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有些事情,也顧不得許多了。”
書童當然不只是書童,唐文采暗地里還培養著一些好手和探子,對付江洋大盜或許辦不到,但是,欺負普通人或者跑跑腿、打探消息,卻是個中好手。
“送信?”
唐文采彎腰恭敬的接過,輕輕吹干淋漓墨跡,余光不經意的就瞟過其中內容。
文仲光的字跡龍飛鳳舞,字字遒勁,這些年不知看過千百回了,好認得很。
“見字如面,廣法大師…”
他一目十行看過,心想原來老爺是想要請菩提院的廣法禪師過來傳法,最好是有高手隨行。
‘這可是違背朝廷律令,一不小心就抄家滅門的大罪啊,老爺竟敢如此大膽,不知有何依仗?’
‘難道他為了保命,已經想要孤注一擲,把巴陵縣徹底賣給那些和尚。若真如此,那我呢?我卑微如狗一般的侍侯這么多年,就為了等著謀個一官半職,豈不是全都泡湯了?可憐我這么多年,偷偷學了一肚子的詩詞文章,還沒有一展才學,就要亡命天涯,成為罪犯?’
‘不對,真的到了危急關頭,縣尊大人或許能夠帶著家小,受菩提院庇護。朝廷大軍過來,我等這些小廝下人,全都是一個死字。’
唐文采越想越是擔心,越想越是恐懼,彎著的腰身,一時半會就沒直起來。
并沒有發現,一道虛幻身影早在接信之時,已然悄悄的沒入他的腦海。
等他再抬起頭來看時,縣尊老爺的面孔似乎變得無比猙獰,好像又回到了十八年前,那時老爺不是老爺,還是少爺。
有一天,因為心儀的女子鄙夷唾罵,少爺心中煩悶,就把郁氣撒在了自己身上…
從此以后,唐文采就已經死去,只有一個扭曲活著,掙扎求存的書童侍墨。
只有一只文家的忠狗。
“憑什么?憑什么?就憑你文家有錢,就可以隨便折辱,讓人不得翻身?”
“這么多年,我忠心耿耿,忍辱負重,竟然得不到一官半職,不說主簿,就算當個師爺也好啊,難道,我就天生該做下人?”
一股怒火,不知為何,直沖腦門,想到這么些年的苦楚,唐文采決定不忍了。
他看著那咕都咕都在爐上燒得沸騰熱茶,勐然一把掀起,當頭向著縣尊大人頭頂淋去。
“啊…”
一聲凄厲嘶吼。
文仲光被燙得如同蛤蟆般狂跳,連人帶椅子翻倒在地。
他翻滾著,在地上亂爬,恐懼的看著自家書童,尖叫道:“來人,殺了他。”
這簡直是防不勝防。
剛剛遞過書信,拿起一本詩經,想要強自鎮定,淘冶一下情操。
不得不說,縣令大人還是很注重個人修養的,雖然巴陵情勢十分不利,但他一點也不慌張,想著種種破局良法,想著日后的前途。
沒成想,一時沒有注意到書童侍墨的舉動,就被沸水淋頭。
眼見得這水泡就起來了,火辣辣的疼痛,讓他心中一片驚惶,這不是破相了吧,以后還怎么見人?
聽到縣令呼喊,屏風后面閃出幾個人影,一人出劍,一人出刀。
嗖嗖嗖嗖,銳風如割。
唐文采的雙手雙腳被當場砍斷,一條人棍出現在書房。
這是文仲光的貼身護衛,身為縣令多年,在巴陵縣就是土皇帝,也不知做了多少不為人知的骯臟事情,文仲光自然得防著一手。
練出來的死士不說多,十來個還是有的。
這時看到有人傷害他,自然是出手不留情。
文仲光瞇縫著眼,面上一片片的水泡腫起,上前一腳踢在書童人棍身上,眼中迸射可怖的兇光。
“誰,是誰指使你來害我?”
侍墨醒過神來,劇痛鉆心,都遮掩不住他內心的惶恐:“老爺,我冤枉啊,先前一時昏了腦袋,絕對沒有要害您的心思,這么多年一直忠心耿耿的,求老爺放我一條生路。”
“拖出去,殺了他,不要臟了我的書房。”
文仲光痛得狠了,冷冷下令,還不解恨的怒斥道,差點就抽出劍來,親自刺死這書童。
很快,護衛就把書童侍墨拖出了房門,一聲慘叫傳來。
文仲光原地喘了好一會,才醒起要叫來大夫,給自己治傷。
忍著燙傷,處理了小半個時辰,再敷了藥膏,感覺舒服了一些,文仲光就感覺很是疲倦,早早的來到靜心閣。
這是他十三房小妾居所,剛剛納的小妾,還沒有厭倦。
聽著美妾小蝶的軟語溫存,文仲光氣也消了一些,心中邪火冒出,就拉著小蝶開始鼓掌。
一時氣喘如牛。
過了半炷香,文仲光突然仰首向天,發出一聲痛苦到了極致的嘶吼。
這一次的痛,比起沸水燙頭,更要痛上十倍。
他低頭一看,就看到鮮血一片。
自己這段時間最是寵幸的美妾,此時正惡狠狠的拿著一把剪刀,把自己的牛子給剪了下來。
一時血光迸射。
巨大的心理和身體雙重創傷,讓文仲光欲哭無淚。
“你,你…”
“你什么你,害死了我家父母,我恨不得食你肉寢你皮!”
說著話,小蝶又拿著剪刀瘋狂撲了上來。
所幸文仲光學過一些強身健體的拳式,平時用來鍛練身體,此時危機關頭,忍著讓人想要暈倒過去的痛楚,在身上付出兩個血洞之后,終于把美妾小蝶掐死。
很快,就有大夫過來幫他處理傷勢。
包扎,用藥,算是穩定了下來。
失血過多,受到雙重打擊的文仲光,此時已經有氣無力。躺在榻上雙眼淚流。
他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
不但書童拿沸水來燙自己,平時乖順萬分的美妾小蝶竟然如此大膽,不要命也要行博浪一擊。
看那瘋狂的表現,這兩人簡直就像是瘋了一般。
此時躺在床上,文仲光感覺十分不安全,只覺得這偌大的縣衙,處處都是絕地,就連那些護衛死士,看向自己的目光,也變得有些陰森詭譎。
“快快,叫夫人和照兒過來,守著本官,痛死我了。”
這一刻,他想看到自己的兒子了。
兒子已經十五歲,雅量高致,幼從名師,已經中得秀才,此時正在刻苦攻讀,對父母孝順,對下人溫和…
而夫人呢,出身書香門第,賢惠良淑,在家相夫教子,并且,不妒不忌,還張羅著給自己納取小妾,說是要讓文家人丁興旺。多多開枝散葉,多納妾侍是很好的一件事情。
有妻有子如此,這就是文仲光最大的欣慰。
心想自己這么多年,辛苦經營,搜羅財產,還不就是為了自家兒子…
他想兒子了。
兒子很快就來了,夫人跟在身后,緊跑慢跑的,差點沒跌倒。
一眼看到文仲光如此凄慘,文同照當場面色大變,眼含熱淚,痛吼道:“誰,這是誰干的,竟然忍心傷害父親,我要…”
他抽出腰間的士子劍,臉色憋得通紅,一邊哭著,一邊揮劍砍落。
文仲光亡魂大冒,面對迎面砍來的寶劍,只來得及舉手擋格。
血水撲臉,他的胳膊應聲而斷。
“啊…你干什么?照兒!”
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就是自己費盡心血培養的兒子,是視若珍寶的兒子。
“我讓你拿棍子打我,我讓你兇神惡煞的兇我,哈哈,文仲光,你也有今天?”
文同照哈哈狂笑著,又是一劍揮落。
噗哧。
文仲光另一個胳膊也斷了。
“來人,來人啊。”
文仲光顧不得痛徹心肺,失去兩條胳膊,在榻上翻滾叫喚…
“噗!”
張坤一口茶水噴了出來。
這五陰旗放出來的三只無形鬼物,玩的手段實在是太騷了。
無形無影,侵人心魄,一切舉動都仿佛發自內心。
引動人心各種奇特心念,把文仲光玩得要欲仙欲死的。
只能說,人心惡念難除。
本來只是心里隨便想想,并不會付諸實施,突然就變成了現實。
就連張坤自己都沒想到,這五陰旗還能這么玩。
文仲光身上那段位極高的一些辟邪符,護身佛之類的法器,完全沒起到作用。
因為,這不是邪祟,而是他身邊最親近的凡人突然動手。
認物為己,顛倒乾坤。
有形質礙,順逆由心…
種種樁樁,都是善惡輪回。
“好一個五陰熾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