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對人族而言,牙牙學語的孩童已經能成長為獨當一面的青壯年,對海妖與精靈來說不過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四季,對于巨龍只是一場淺眠。
而對于查查,則近乎于他的一生。
從索蘭將權利交給他的那一刻起,沉重的使命就壓在了他的肩頭。
開智,種族崛起,回到地面,建國。
每一項都是索蘭想做卻無法做的,壽命同樣只給了他有限的時間。
“累嗎?”路禹坐在瘦成皮包骨的查查床頭。
真正的皮包骨,現在的查查就像是有人往骷髏骨架上蒙了一張皮。
“成為王,是詛咒。”查查回憶著老師的模樣,說出了當初聽過的話,“一人的詛咒,換一族崛起…不會有比這更合算的交易了。”
房間里響起了啜泣的聲音。
在索蘭的預想中,查查只需要在二十年時間里完成開智與崛起兩項,將余下兩項交給繼承者,黑水就有希望在五十年時間里顛覆過往卑鄙、低劣的固有形象,重塑在其他種族心目中的形象,昂首挺胸地行走于大地之上。
然而,時至今日,查查已經完成了全部四項。
他放棄了享受與休息,用最殘酷的方式對待著自己。
從索蘭身上看到了時間的無情,查查不敢浪費一分一秒,這份殫精竭慮最終在魔力潮中得到了回報,但也讓他的身體透支到無以復加的程度,而這很可能是他沒能在浸潤后加入蛻變行列的重要原因。
巨魔、精靈、樹精,三族的醫師都曾給出過“憂慮過度,心力憔悴”的診斷。
為了俄偌恩能從抑魔詛咒中走出,進行藥劑研發的璐璐也曾被新綠給出過這樣的診斷,而治愈的良藥則是靜養。
在路禹和塞拉精心照顧以及嚴加管束下,沒多久璐璐就恢復如初。
但顯而易見的,“靜養”根本不在查查的考慮范圍之內。
成為一族之主的那一日起,他就決心將自己如蠟燭般點燃。
路禹注視著查查那雙曾經明亮,此刻卻渾濁無光的雙眼,他從中看到了解脫之意。
“能在臨死前看到激勵了老師,改變了我們一族的人…神明的旨意嗎,祂在讓我的靈魂重歸平靜。”
不似索蘭臨死前曾悲憤地質詢壽命之短,查查談及死亡異常平靜,就像是日常推開的某扇門,跨過的某個臺階,從不是什么值得思考的細節。
房間里已經哭成了一團,巨魔們請求查查能堅持,族人們正在尋覓更強大的藥劑師,一定能讓他恢復如初。
看著這群比他還要高大魁梧的大個子巨魔淚流滿面,查查臉上則是露出近似寵溺的笑。
“不準哭。”與其說是命令,倒不如說是在哄,查查已經沒有力氣再發出威嚴的聲音,每個字節都在漏風,這讓他的聲音被哭聲壓了下去。
“我說了,不準哭!”
說完,查查劇烈地咳嗽,只剩皮與骨的身體竟然吐出了小半個茶杯的鮮血,璐璐和新綠連忙拿出隨身攜帶的草木精粹滋潤查查的殘軀。
眼看著查查暗沉的綠色皮膚上浮現出了些許紅光,新綠微微一怔。
草木精粹雖然能帶來療愈、緩解痛苦的效果,但效果并非立竿見影,也不會這么顯著。
當查查能順暢地說完一整句話,不再因為喘氣停頓的剎那,她深深地嘆了口氣。
“想吃點什么嗎?”
新綠突然的詢問讓查查突然發現,自己像是有了一些胃口,火燎般難受的喉嚨與食道吞咽不再刺痛,胃也在歡騰,急不可耐地發出“咕嚕嚕”的聲響,催促著什么。
房間里的巨魔欣喜若狂地沖出門,宣布了這一好消息,對妙手回春的新綠與璐璐感激涕零。
見路禹也起身,查查好奇地詢問:“您要去哪?”
“也許你也會想知道,我們晨曦的美食是什么滋味。”
查查微微一愣,隨即笑了起來:“能讓老師認可的人為我下廚一次,不勝榮幸。”
路禹也離開后,查查隨手拿過放置在桌面上的杯子,看著剛剛自己吐出的暗紅色血液,苦笑。
“我還有多少時間?”查查抬起頭看向新綠。
“根據我的經驗,你的身體正在激活最后一次腎上腺素…這是個晨曦醫學用詞,你可以理解為,它正在盡最大的努力讓你好受一些,你的大腦為你屏蔽了痛覺,所以現在你會感覺很健康,效力因人而異,你太虛弱,因此…最多,也就是半天了。”
查查嘴巴微張,許久,他問了一個讓璐璐和新綠都意想不到的問題。
“如果我能堅持著,超過半天,能不能證明我的意志力,超越了身體極限?”
新綠很想嚴謹地說句不能,但臨終關懷是還在教國時她就跟隨老師學過的內容,因此她選擇了點頭。
果然,眼看著她點頭,查查臉上又浮現出一抹紅暈,與身體,與命運對抗,讓他的精神變得亢奮。
熱乎乎的飯菜很快端上了餐桌,路禹一行人被邀請入席。
黑水巨魔們的餐桌禮儀基本對標了本地數量最多的人族,菜式也不再是生肉,簡單的烤火燒制,而是有了精細的烹調技法。
聽到賽璐璐問及這件事,查查得意洋洋。
黑水在建立自己的地上國度后,善待各族而來的逃難者,以實際行動證明巨魔一族不再是粗蠻不知禮義,卑劣血腥的種族。
最初大著膽子尋求庇護的逃難者發現巨魔們果然如他們所自稱的那般守信,逐漸成為了這個國度的一份子。
如今文化層面的相通,正是種族融合帶來的直觀體現。
這也是索蘭與查查一直試圖為自己的部族帶來的改變。
賽璐璐恰到好處的提問讓查查心情十分暢快,許多年不曾喝酒的他破天荒地喝了一口烈酒——巨魔詢問新綠,新綠給出的回答是“讓他放縱放縱,沒有壞處”。
酒水入腹,查查食欲大增,兩塊蜜汁肉排三下五除二就嚼進了肚子,他已經很久沒有這么好的胃口了。
“這是什么菜?”
“酸辣鱸魚,辣是晨曦特色,一般而言,我不推薦伱品嘗,但現在…嘗鮮也無妨,不是嗎?”
查查爽朗大笑,他試圖阻止路禹為他夾來魚頭,直呼不必,但最后還是默默地享受了這份好意。
沒吃過辣椒的查查滿頭大汗地一口魚肉一口烈酒,毫無血色的身體紅光煥發。
巨魔們喜不自勝,每一個人都洋溢著化不開的笑意,自己的王很久沒有這么活躍了。
看著晨曦人似乎吃得很沉悶,他們還忙不迭詢問是不是菜式不合胃口。
“呼,很久沒有吃得這么舒服了,多么新奇的味道,多么驚人的美味。”查查感慨,“老師當年認定路禹閣下能成為一位強大的召喚師,沒想到在吃這一方面,你也走到了極致。”
說起召喚,路禹想起了一件小事。
“你似乎把當初我召喚過的血肉戰車,作為巨魔召喚師的旗幟使用?”
查查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了:“如果介意,我可以現在就下令改。”
“不用了,我只是正好有一群眷屬,在不遠處活躍著,看到了,和我說了一句。”
“哦?難道和我們黑水打過交道?”
“他們比較喜歡在地下生活,在地上活躍的應該只有一些松鼠,還有一些負責耕作的精靈、兔耳族還有人類。”
“我明白了,請路禹閣下告知名字和標識,這片區域足夠大,黑水也不是肆意侵攻的族群,只要沒有直接沖突,我們會克制的。”
為自己的渦蟲進入地面活躍期做準備,路禹此行的第二個目的也已達成。
一如當初索蘭,查查在飯后詢問起了這些年路禹的見聞。
當年路禹用一些虛假的文學創作回應了索蘭,滿足了他那顆被族群鎖住的心,如今面對查查,他不再需要苦思冥想的拼接與縫合,自然地打開了話匣子。
索雷森的沉默山脈讓查查目瞪口呆,摩斯塔納的凡妮莎遺址讓查查黯然垂淚。
藍水城下的力挽狂瀾,查查聽得雙拳緊握,臉泛紅光。
晨曦建立,風風雨雨二十年,濃縮在不到半日的敘述中,波瀾壯闊中閃過的溫馨讓查查忽然眼含淚水——他是個沒有小家的人,時常希冀著擁有常人的親情。
最后一個給了他這種感情的人,是索蘭。
“您的二十年…何等的傳奇,宛若,史詩。”查查忽然覺得喉嚨不太舒服,聲音再次沙啞了起來。
“你也不差,你的故事,足以讓一位吟游詩人撰寫成詩篇流傳。”
“我更希望,他們能撰寫為黑水一族辯白的歌謠。”查查毫不猶豫地說。
從指尖傳來的麻木感讓查查意識到了什么,他轉頭看向新綠,看到她微微點頭之后,僵了幾秒,滿臉釋然。
“讓弗卡,過來。”
身著獸皮大衣的弗卡是一位魁梧的巨魔,此前就在房間里忙前忙后。
來到查查身前的他即便跪下,也仍然要比查查高,因此他直接趴在了地上。
過去十余年,黑水正是被這位能被稱之為侏儒的小個子哥布林掌握著,而所有巨魔,無一例外都以這種方式表達了對查查的尊敬與崇拜——所有黑水巨魔,都只能仰望他。
“從今日起,你就是黑水之主。”
早就準備好的冠冕和權杖被查查從箱子中取出。
“索蘭老師當年把它交給了我,現在,我把它交給你。”
嗓子已經疼得厲害,手也開始不住顫抖,但查查仍然堅持不需要任何人攙扶,托舉著象征著權利與責任的物件,用嚴厲而溫柔的目光注視著他選中的接班人。
這一刻,他像是回到過去,附身在了老師身上。
“原來當年老師是這種心情嗎?”他想。
忐忑,卻又滿懷期待。
弗卡不是傻子,他也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您的身體已經好轉了,老師…老師啊…”才說兩句,這只平日里以堅強勇毅鑄成的巨魔就泣不成聲。
“接過去吧,傻孩子。”或許是堅信自己選擇沒錯,或許是終于能卸下責任,查查心情格外輕松,他忍不住開了一個玩笑,“對于巨魔而言,哥布林時代的冠冕和法杖,有些太袖珍了,也許該在你小時候就穿上去?”
看弗卡情緒失控,查查收斂了溫柔,中氣十足地怒斥道:“不準哭!”
也是這一吼,弗卡下意識接過了查查手中的冠冕與法杖。
“這一刻起,你就是黑水之主,收起你的軟弱,否則只會讓我后悔這些年做出的選擇,你要讓我死不瞑目,無顏面對索蘭老師嗎!”
弗卡仍在抽泣,查查擦了擦嘴角的血,再度換上了和藹的面孔。
他拍了拍弗卡的肩膀:“別擔心,比起那時候的我,你的路要更好走…我已經把遍地荊棘拔光,鋪上了柔和的草皮,你只需要注意著身后跟隨你的一個個子民,就能穩穩當當地走下去,不難…咳咳咳…真的,不難…我把難的…都做完了…咳咳咳!”
幾乎是一瞬間,查查身體的力氣像是被抽空,矮小又高大的身影轟然倒下,速度之快,在一旁的路禹都來不及反應。
查查的鼻腔開始滲血,血沫堵塞了氣管,呼吸粗重。
吃飯前就布置在房間里的草木精粹為基石的法陣發揮了作用,強行把查查從死亡線上拽了回來。
但也只是時間問題罷了,塞拉能感受到查查的生命氣息正在迅速從軀殼中泄露。
“我很開心…死前…能見…故人,讓我…有一個好胃口…神明,到底垂憐了我一次…”
“弗卡…”
“我在,老師我在的!”
“聽好…一定要,照顧好…失去蛻變機會的,哥布林…它們,是曾經的我們…不要拋棄,讓它們…幸福的,走完最后一程。”查查死死抓著弗卡的一根手指,“我,只有二十年…可你,有更多的…時間…”
又是一陣劇烈喘氣。
“不要急躁…你能,做得比我,更好。”
被八階森精提取的草木精粹發揮了作用,所有身體器官都進入衰竭狀態的查查腦袋清醒了一些。
“背起我,去黑水塔。”
黑水塔,查查下令建造,依山而建的一座瞭望高塔,站在塔頂,極目遠眺,黑水四周的美景盡收眼底。
這里是黑水最接近天的地方,時值隆冬大雪漫天,能見度很低,目之所及皆是白色。
前往高塔的階梯兩旁趴滿了聞訊而來的巨魔法師,他們哭泣著目送弗卡抱著查查走上臺階。
此刻的查查如同嬰兒般蜷縮在弗卡懷中,眼睛已經睜不開了。
來到塔頂,呼嘯的寒風讓查查艱難地又睜開了眼睛。
沒有什么娛樂愛好的查查,閑暇時就愛來這里發呆。
這里是他為自己族人爭取來的土地,是他改寫黑水歷史的初始之地。
路璐注視著手中的卡牌,突然走上前。
“我想,你會想看看這個。”
弗卡茫然地把卡片推到查查手中。
模糊的雙眼突然有了焦點,他看清了卡牌上的圖案。
卡圖正中心是一個正在跌落深淵的哥布林,周圍則是一群面露恐懼之色的騎兵。
查查顫抖了,他讓弗卡蹲下去,以便與路璐對話。
“這是…”
“一位人偶神明制作的卡牌游戲,我的父親把老哥布林王的故事告知了他,最終做成了這張卡,它的效果是發動時將自己送去墓地,同時隨機封印對手手牌中一張卡兩個回合無法使用。”
“卡牌描述是,有的王選擇犧牲別人,有的王選擇犧牲自己。”
想起老師曾經的做法,這恰如其分的卡牌效果讓查查動容。
“神明的…卡牌…”查查笑了,“未來…我也能在其中留下痕跡嗎?”
“我親自來畫。”
路璐眼神堅定,查查像是看到了當初的路禹。
這是怎樣奇妙的緣分,讓自己將行之時看到了往日之影。
“你會成為一位偉大的魔法師的,一定會…”
當初老師對路禹說過這句話,現在,該他了。
“路禹閣下…我,比得上老師了嗎?”查查問。
“你就是你,索蘭就是索蘭。”
“那…我這個王,合格了嗎?”
“以我這些年所見,比你優秀的,屈指可數。”
時隔多年,路禹終于有了評價索蘭與查查這樣優秀的王的底氣。
正是見過索蘭、勞倫德、查查這樣的人,才會讓路禹的心不像雪怪一樣冰冷絕望。
他之所以重走昔日之路,所求就是這些能積累成前行動力,化作錨點釘在內心深處,抵御衰朽的片段。
“小不點,你做得夠好了…休息吧。”聲音從天而降,插入路禹的回答之中。
霍古振翅而下,撕裂了風雪,讓查查的目光得以看向更遠的地方,看向他一手締造的國度。
他的聲音解脫了倔強留在軀殼中的最后一絲生氣,身后涌來的哭聲讓他愈發安詳。
查查微笑著,緩緩閉上了雙眼。
終于可以做夢了,回到那個陰冷潮濕,但是老師仍在自己身邊的地下宮殿。
回到不用堅強,可以肆意哭泣的小時候。
二十年…怎么會這么漫長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