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昭駿(馬殺才)滿腳是泥的從水渠里爬了上來,在他眼前的,是極為開闊,波光粼粼的河段。
而隨著張昭駿的上岸,震天歡呼聲就在兩岸響起。
如果此時能有一架無人機從天上拍攝的話,就會發現這一段河道上,站滿了密密麻麻的人。
有桂林左中右三衛的衛所兵,有桂林府九縣的巡檢司巡捕兵,有從桂林府九縣以及從北面的湖南行省全州府,西面的融州征調而來的民夫。
他們不論作何裝扮,無論官民,都在盡情的歡呼。
而能讓他們這么開心的事情,就是靈渠中最重要的大天平和小天平修復工程終于完工。
這使得靈渠的北渠和南渠終于可以通航,標志著靈渠可以再次發揮它的作用了。
靈渠始建于秦朝,這是一條在中國歷史上極為重要的運河工程,雖然全程只有不到四十公里,但卻承擔起了溝通嶺南與中原的重任。
因為靈渠溝通的,是長江水系的湘江和珠江水系的漓江。
有了它的存在,理論上一艘在長江中航行的船只,只需要通過內陸水系,就一直能航行到廣州灣。
這在水運具有便捷、省時、省力、節約成本等優點的古代,怎么夸都不為過。
可以這么說,如果沒有靈渠,大秦不可能那么快就征服百越,漢武帝也可能因為嶺南毫無價值,而不去攻滅南越國。
交趾就是因為沒有一條靈渠這樣的河流可以和中原溝通,而極容易滋生割據風氣。
任何一個朝廷,想要平定嶺南,靈渠就是必須要修繕的水利工程,沒有靈渠,就談不上安定嶺南。
歡呼聲中,兵將官員百姓們簇擁著張昭駿往四賢祠走去。
所謂的四賢祠,供奉的是對靈渠有絕大貢獻的四個人。
其一是秦國監御史祿,此人據說是百越人,沒有姓,官至監御史,所以后世大多稱呼他為史祿。
就是他設計并施工建設了靈渠,開創性設計了船閘式運河,使得落差高達幾十米的漓江和湘江水系能夠自由通船。
其二為漢伏波將軍馬援,其三為唐桂管觀察使李渤,其四為唐桂州刺史魚孟威。
這四人中,祿負責修建了靈渠,其余三人都是在維護、擴建、完善靈渠這一項事情上,做出了極大貢獻。
而原本這四賢祠只是靈渠周邊的百姓得了靈渠的好處,而自發的祭拜,從祠這個性質就看得出來,這不是官方的祭奠,而是一個縣或者幾個縣的百姓所建。
在此時來說,沒有經過官方的認證,叫淫祀。
但好在百姓祭奠的這四人,都是官面上的人物,也是對本地有恩之人,特別還有伏波將軍馬援在其中,從而勉強算是擺脫了淫祀的范疇,但仍然無法擺到臺面上來。
張昭駿在到任之后,立刻就意識到了,解決四賢祠的地位問題,就是最好的收攬桂林府九縣百姓人心之手段。
于是,他剛到任,就專門趕到差不多只是個茅草屋的四賢祠祭拜,并向周圍百姓承諾,若是他們能協助疏通靈渠,就會上報朝廷將四賢祠‘轉正’。
在張昭駿到之前,靈渠已經失去作用快三十年了。
距離最近一次的修繕,是唐咸通九年,公元868年,桂州刺史魚孟威疏通、擴建的。
此人不但是一個水利專家,還不知道通過什么辦法,說動了財政本來就非常不寬裕的唐廷和周圍節度使來集資修復靈渠。
這一次的修復,聲勢十分浩大,魚孟威征發了超過五萬百姓,歷時一年多,耗費了五百三十余萬貫的天文數字銀錢,對靈渠進行了秦朝之后最大規模的修復和擴寬。
史載魚孟威修復、拓寬靈渠之后,不但能通航幾十噸的巨舟,還渠遂洶涌,雖百斛大舸,一夫可涉。
也就是說,載重六七噸的大船,只需要一個水手就能從容駕駛,可見水流之充沛。
而張昭駿到了桂林之后,差不多五年的時間里,就只干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著手建立桂林三衛,恢復桂林府因為馬楚和南漢不斷交兵,已經十室六七空的民生。
第二件事則是把隨著他南下到達桂林府的親軍左神威衛,改造成為一支不但可以陸戰,還能適應嶺南河流的內河水師。
左神威衛的骨干,是一小部分河隴甲士加上原后晉禁軍組成。
在南下的時候,張鉊又將馬楚降軍數千塞給了張昭駿,再加上原本就在桂林府的馬楚靜江節度使牙兵數千,心腹少,外人多,情況非常復雜。
但張昭駿不負眾望,五年時間內,僅僅靠著兩千多心腹,就憑借個人能力和威望,收服了其余多達萬余成分復雜的兵將。
到現在已經形成了以親衛左神威衛,禁軍靜江鎮、武略鎮這一衛兩鎮為主,加上衛所軍三衛以及巡檢司巡捕兵,槍棒、弓箭手的強盛武力。
目前不用朝廷派兵,張昭駿(馬殺才)在極其有限的資源中螺螄殼里做道場,已經發展出了精兵一萬,地方武力一萬七千,共計兩萬七千的水陸步騎大軍。
且截至現在,張昭駿已經攻下了屬于南漢的融州(融水)、平樂等州縣,分兩路兵鋒直指南漢重要的大城市柳州和梧州。
這已經在事實上對南漢政權形成了巨大威脅,逼得南漢劉晟不得不在這兩地駐防大軍,每年消耗的錢糧都是天文數字。
而第三件事,就是修繕靈渠了。
此時距離上次魚孟威修繕、擴寬靈渠雖然才八九十年,但這八九十年間時局異常混亂,導致靈渠沒有得到良好的維護。
特別是朱溫篡唐之后,情況就更嚴重了,馬楚和南漢兩國多次在桂林府一帶大打出手,這個嶺南重鎮多次遭遇雙方激烈的拉鋸戰。
到了馬希范時期,這位重量級為了避免桂林府再被南漢奪取,進而通過湘江威脅馬楚的腹心湖南,他竟然下令破壞靈渠,直接使得原本就維護不力的靈渠,失去了大部分的通航能力。
張昭駿到了之后,面臨就是這樣一幅場景,靈渠殘破不能用,桂林府也殘破不堪,一府九縣之地竟然只有百姓二十余萬。
而整個湖南行省的財力,三分之一要被郭威用來恢復長沙、常德等地的民生和收服洞庭湖以西的溪洞蠻。
另外三分之一還多,要用來建設長江水師,彼時南唐還沒被拿下,組建、訓練水師是重中之重,必須要花大錢來辦。
其余剩下的不到三分之一,還要負擔各地文武官員的俸祿。
這種情況下,哪怕就算上朝廷每年從湖北調撥的錢糧,到張昭駿手里的,也就剩下了三瓜兩棗。
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張昭駿(馬殺才)在桂林府均田減糧,吸引逃亡到山上的百姓下山,懲治地方豪族,打擊山賊土匪,利用關系求來耕牛、鐵制農具等恢復生產。
他只用了五年時間,就建立起了禁軍兩鎮,衛所軍三衛,完善了地方巡檢系統,建立了數十個槍棒社和弓箭社,穩定了社會治安。
還恢復了停辦幾十年的州學、縣學,給本地窮苦儒士提供救濟,獎勵民間純孝仁義、悌讓兄弟之民,使得桂林府民風變淳,境內教化大為恢復。
同時他還向南打的南漢邊軍狼奔豕突,用幾千、萬把軍隊,就把南漢給壓制住了。
最可怕的是,馬殺才一個河西山賊出身,大字不識一籮筐的西北糙漢子到了嶺南,竟然很快成為了水利專家,只用了張鉊特批的二十一萬貫,就完成了對靈渠的修復。
他征發左近十六個州縣的百姓十三萬來服徭役,不但沒有引起大的動亂,五年內折損的百姓還被控制在了五百人以下。
要知道在這時代百姓服這種徭役,那就是跟去鬼門關走一遭是差不多的。
就以魚孟威為例,他算是愛民的了,征發五萬余人來修復靈渠,最后死難者給出的數目是不可計數。
猜測最少沒了好幾千人,死亡很可能接近百分之十,而張昭駿這,還不到百分之零點四。
因此雖然張昭駿征發了大規模的徭役,但沒有被視為殘暴不說,還被百姓們視為活菩薩。
你不服不行,但凡能在歷史上以起自微末這種方式起家的大帝身邊,往往都有一個天團。
比如漢高祖的沛縣兄弟,朱洪武的淮西老兄弟。
張鉊身邊也有,他當年帶著往西的一百零八元從中,就出了十好幾位像閻晉、馬鷂子、馬殺才、氾全、陰鷂子這種全才,至于名將、勇將更是多不勝數。
哪怕就是張鉊派張昭駿(馬殺才)來鎮守桂林府的時候,都沒想到他能干的這么好。
誰能想得到,原本大字不識一個的西北土匪,到了嶺南上馬治軍,下馬牧民都做的極好不說,還能在短時間就成為了水利專家,更夸張的是,他還擅長用小錢辦大事。
這也是張鉊不會接受南漢獻土的原因,張昭駿在桂林府犧牲這么大,以開國名將,天子義弟的身份在這里一呆就是五年。
連下一輩的慕容信長、李存惠,甚至更下一輩的趙匡等都開始立下滅國的大功之后,張昭駿仍然沒有任何怨言,完美的完成了他的任務。
這樣都不給一個滅國之功,那就真的說不過去了。
四賢祠前,張昭駿甫一到場,祠前就群獅舞動,江上龍舟飛馳,鑼鼓震天響起,清脆粗大的爆竹在火中燒的砰啪作響。
張昭駿與官員軍民一起興奮地不行,甚至還脫掉身上的袍服,赤裸著上身親自為江中龍舟健兒擂鼓助威。
眾人一直玩耍到申正(下午四點),流水席預備的飯菜香味都開始傳來,這時遠處桂林府中衛的塘馬才策馬趕到。
朝廷太常寺的官員終于到了。
與太常寺官員一起到來的還有一位中官和一位禮部官員。
太常寺官員到場,帶來的是管理天下宗教的太常寺準許在靈渠邊設廟祭奠,將四賢祠升格為四賢廟的政令。
禮部官員是專門為了追封而來的,秦時主持修建靈渠的祿是有大功勞的,可是由于秦朝滅亡的太快,導致他的功勞并沒有得到當時朝廷和后來朝廷的重視。
到了現在,對于祿的稱呼大多是監祿或者史祿,連一個姓氏都沒有。
所以張鉊特意下詔賜祿國姓張,稱張祿,追封靈國公,追贈謚號惠,取澤及萬世曰惠之意。
而中官帶來的,是一尊清源妙道二郎顯圣真君金(銅)像,這神像的樣貌像誰,代指的是誰,所有人自然門清。
張鉊不愿六法宗在中原傳播,同時也跟鐵鞋老道馬希振有過約定,在湖南、嶺南等地,要多多褒揚道家。
這當然沒問題,反正我張圣人已經卡住了二郎神這個大咖位,按道家的敘事來,張鉊也不虧。
得到了朝廷準許建立四賢廟的政令,又看見皇帝追封賜姓還給謚號,桂林府的百姓都異常的歡欣雀躍。
四賢祠中的四人,特別是極大可能就是桂林人的祿,得到了皇帝的如此嘉許,在一瞬間,就把他們和朝廷的關系給拉進了。
隨后中官還宣布,皇帝知道桂林府九縣以及融州和全州府的百姓辛苦了,因此決定免除此前從馬楚開始時,這兩府一州百姓的積欠。
并免除他們五年的徭役和勞役,今日的慶功酒席,也是皇帝發內帑宴請他們。
消息一出,萬歲的歡呼聲響徹天地,百姓們想著這是皇帝請他們吃酒,那是激動的都差當場打擺子了。
嗯,我張皇帝還是老樣子,最擅長用小恩小惠收買人心。
酒宴之中,張烈成看了好幾眼遠處的中官,這個他是認識的,尚寶監的掌司,姓周。
原本他在東京的時候,這位掌司對他不說巴結,那也是畢恭畢敬的,隔老遠就在稱呼張公。
但是現在,明明看見了竟然也不上來哪怕打個招呼。
“看來大人還是在生我的氣啊!”這幾年頗受苦楚,已經變得又黑又瘦的張烈成嘆息了一聲,端著酒碗走到了張昭駿面前。
“五叔,現在民心歸附,慕容二郎的東征基本結束,錢糧也不缺了,咱們是不是就要準備南下興王府?”
張昭駿看了張烈成一眼,心里知道他急著想要立功表現求得張鉊的原諒,但很明顯,他這位侄子還沒有磨煉到位,心氣還是很浮躁。
輕輕抿了一小口碗中之酒,張昭駿搖了搖頭,“現在還不是時候,漢國雖然軍力不強,但內部還算穩定,劉晟雖然殘暴但馭下有方,殺兄殺敵卻未濫殺百姓。
我軍雖強,可剛剛疏通靈渠,上下疲憊,朝廷派軍遠來,一時間也不能適應此地濕熱,所以還不是攻打他們的時候。”
張昭駿可不是在推脫,而是事實就是如此。
歷史上北宋伐南漢輕易無比,那是因為劉晟死后繼位的劉鋹,這位爺哪怕就是放到幾千年歷史上的昏君中,仍然要算重量級,是一群王八蛋中也非常閃耀的那顆類人群猩。
此君最奇葩的政策就是他認為大臣有家小,因此就會產生私心,遠不如無兒無女沒有生育能力的宦官可靠。
于是下令,只要想到朝堂當官,就必須要凈身為太監,著名的太監王朝就是在他手里形成的。
至于其他的殘暴濫殺,喜歡裝扮成海盜出海打劫,或者打劫商人不成功就親率軍隊打劫自己臣民等事,在他組成太監王朝的牛皮腦洞面前,都只能算是小兒科。
正是在這位重量級的統治下,南漢上下離心離德,國內民不聊生。
此時尚有二十萬戶,一百三十余萬百姓的南漢,到劉鋹末期,反而只剩下了十七萬戶,一百萬人都不足了。
這種情況下,北宋伐南漢,幾乎是南漢全國都搶著當帶路黨,潘美只用了一戰,就輕松打垮了南漢的禁軍六軍十二衛。
而此時,劉晟雖然殘暴,但手段并不差,在他治理下,南漢百姓也還過得下去。
甚至可以說因為海貿的興盛,至少珠三角地區的百姓還過的很不錯。
這樣的國家,想靠兩三萬人就去攻滅,確實只能說在做夢,
張烈成失望的離開,張昭駿卻看著他的背影嘆了口氣。
張烈成還是沒活明白,還是沒看明白他為什么會到這個地步,這并不是功勞大小的原因,而是在于他的心。
如果到了攻滅漢國,張烈成還想不明白的話,他一輩子就不會得到天子的原諒了。
最近出差,只能晚上下班了才有時間碼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