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略欺騙這個事,跟撒謊還是有點不一樣的。
撒謊的波及范圍往往不會太大,有時候僅僅就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情。
在這種情況下,撒謊有的時候真的是可以騙別人一輩子的。
但是戰略欺騙不行,它涵蓋的方方面面太過寬廣了,特別是已經過了最初階段開始行動以后,更加難以將欺騙繼續進行下去,總有不知道什么地方就會露餡的時候。
到了這時候,就要抓住主因,只求遮蓋住最重要的信息,把次一級的主動將慢慢往外放,將敵人的覺察,也拉入到自己的節奏中來。
比如慕容信長這次,就做的非常棒,他在真實目的將要暴露的關頭,主動放出了驅虎吞狼這個似是而非的誤導。
這一下,就把本來背靠大周,擁有強大后盾的慕容信長,描述成了一個被逼無奈的劉玄德。
高麗人也是讀三國的嘛,我張圣人親手主編的這部,可是在這三千里江山極為暢銷的,哪怕就是一個高麗奴隸,都知道劉皇叔的大名。
這個驅虎吞狼一出,很輕易的就讓高麗人自動帶入了袁術的角色。
確實很像啊!他們高麗坐擁主場,兵精糧足,雖然不能和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孟德,也就是大周對抗。
但對付你個被朝廷隱隱敵視的劉備(慕容信長),只要不學袁術那樣直接稱帝自絕于天下,哪還有什么可怕的?
同時,慕容信長針對麾下幾萬甲兵的事實,害怕嚇到高麗上下,然后又緩慢放出了他只有兩萬披甲,其余大部是搜羅、捕捉的林中女真、渤海等人的消息。
而且這個消息,在高麗人看來,是十分真實的。
誰能想得到,光是慕容信長麾下就有四萬披甲,且不披甲的弓騎兵也是精銳這種事情呢,這完全超出了高麗上下的想象。
或者極端點說,慕容信長說他現在有五萬超級精兵,高麗上下大概率也是不會相信的。
高麗遠在海東,對于這些年中原牙兵如何瘋狂的武德爆棚,還是缺少了一些直觀的感受。
他們沒看到多少中原武人的戰斗力,反而甚至還會因為中原武人沒有出國去逞兇,而覺得對比起大唐來說,此時的武人的戰斗力下降了許多。
別說在此時,這個觀念,在后世人中,都是一種普遍認為。
一般都會認為王朝末期軍閥混戰,怎么能跟鼎盛時期相比呢?
安史之后大唐的武力,呈流星飛落一樣的下跌,這才符合大眾的認知。
嗯,嚴格來說也不算錯的太離譜,比起香積寺,五代武人的戰斗力肯定是下降了的。
但這個幅度并不大,下降最多的是組織力度和后勤供給力度,而不是武力。
于是在慕容信長是走投無路,以及他只有兩萬甲兵的雙重蒙蔽下。
王昭一面命赤衛馬軍中郎將皇甫兆率三千步騎北上,到距離西京平壤不過六十余里的龍崗縣一帶扎營,一面趕緊在國內進行動員。
此時的守城,其實不像后世人想象的那樣,我有堅城在手,居高臨下,只要糧食足夠,就能一直守下去。
實際上,困守孤城是對守城者一種極大的折磨,因為這表示著,你一切的希望都已經斷絕,稍不注意就會全家死光光。
在這種長時間處于極大精神壓力的情況下,最容易出狀況的就是人心。
甚至好多時候會出現,攻城一方并未占多大的優勢,但打著打著只靠勸降,就能把城池弄到手的奇怪局面。
這一切,都是源于守城方長期要承受巨大壓力,面對未知恐懼的自我崩潰過程。
所以歷史上呂文煥守襄陽,朱文正守南昌才會那么著名,因為確實太難了。
在一般情況下,沒有呂文煥、朱文正這樣的大將話,那就必須要給守城者一些希望,才能支撐他們守下去。
所以王昭確實還是比較懂行,雖然他短時間根本沒法動員大軍北上解圍,但還是很精明的派了皇甫兆,帶著唯一可以隨時出動的機動部隊北上。
皇甫兆出身黃州豪族皇甫氏,伯父皇甫悌恭乃是高麗開國功臣,也算得上是將門虎子了。
他到了龍崗縣一看,只見‘遼’軍將平壤四面圍住,旌旗招展、鑼鼓喧天,立刻就明白他這幾千人上去,可能不夠敵軍塞牙縫的。
在派出兩撥死士想要沖進平壤城報信,都被遼軍鐵騎殺死之后,皇甫兆果斷引軍離開無險可守的龍崗縣,來到平壤東北慈悲嶺山脈的余脈中。
這里距離平壤城大約有三十里,皇甫兆命兵士在山巔豎起紅旗,每日清晨都燃起煙火,向平壤城中的軍民告知援軍還在,鼓勵他們守下去。
慕容信長在遠處望見,竟然還起了幾分愛才之心,他笑著對王樸說道:
“此人引兵南來,一路上行軍偵查詳略得當,見我大軍嚴整又迅速審時度勢扎營山林之中。
現在還能想出以煙火鼓勵軍民之舉,若是不死,當能為吾鎮守一地。”
王樸也笑著應和道:“以臣看來,大王更應該將此事曉諭諸將,讓他們不要把高麗人貶的一文不值,免成驕兵。”
慕容信長深以為然,現在還不能完全確定高麗人的戰斗力,都是西京留守兵將這種檔次的情況下,確實要注意這方面。
隨即慕容信長就命傳令兵開始去通知各營將士,然后命高松將一部分甲胄給隨軍民夫和征召來的女真、渤海人,讓這些人偽裝成主力全力進攻平壤城。
皇甫兆其實比慕容信長想象的更加膽大,他可沒呆在慈悲嶺上,反而身穿女真人的裝束,帶領數十騎士,抵近到距離平壤只有十幾里的地方觀察,好幾次都差點被巡查的周軍游奕騎逮住。
但正是皇甫兆這種膽大心細的舉動,進一步強化了慕容信長的戰略欺騙,
他在平壤城外見到‘遼軍’如潮水般猛攻平壤城,絕不是圍點打援的雷聲大雨點小,而是全力在進攻。
同時他又發現,‘遼軍’雖然甲胄精良,進攻勇敢,士氣高漲,但戰斗力真不算很高。
大約相當于高麗精兵與州縣兵之間,或者說跟高麗精兵相當,但肯定不如武班甲士。
皇甫兆一連幾天仔細觀察,確認無誤之后,方才派人飛馬南下去通知大王王昭。
開京,心急如焚的王昭還在催動高麗朝廷高速運轉,征兵這個事情,在古代各個王朝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王氏高麗這種看著有一百多萬百姓,常備軍也有兩三萬,后備軍力動輒就是十幾萬,但要真的把他們動員起來,卻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四月正是春耕的關鍵時期,不管是州縣的輔兵,半常備的正兵,各豪族和各武班的部曲私兵,都是要進行農業生產的,只分是進行的多還是少而已。
這西京平壤不能守,那損失最大的是大王家族,跟各地豪族的關系可不大。
他們甚至還有心看著大王家族栽個跟頭,這樣的話,王昭大王就肯定沒有實力像之前那樣,對豪族們張牙舞爪的了。
反而要是積極響應,影響的春耕可是自己的家族的,秋天少收幾萬石糧食,那損失就大了去了。
所以哪怕王昭紅著眼睛督促,往開京匯集的軍隊還是不緊不慢的,平壤被圍十五天了,他才堪堪征召到兩萬兵馬。
不過很快,隨著皇甫兆的從前線傳回了消息,本來在摸魚的高麗豪強們,卻像是挨了鞭子抽打的驢子一樣,不但不繼續發犟,反而把磨拉的飛起,都快出火星子了。
造成這種情況的最大的原因,就是皇甫兆偵查得知,隨著遼王慕容信長南下的,除了兩萬甲兵和幾萬民夫以外,還有超過三十萬百姓。
很快,普濟寺的高僧室利縛羅也得到了北面僧眾的回復,確認有三十幾萬人跟隨遼王南下了。
這一下,各地豪強都炸了,要是這些遼人是來劫掠的,那只要守住開京,保住他們的利益就是,反正平壤屬于大王家。
但是現在,來寇的遼王帶了足足三十萬人,那就不是來劫掠,是來鳩占鵲巢的。
這是要把他們這些豪強的份額也吃下去啊!那還得了,趕緊動員,北上去救!
慕容信長站在高處,看著遠方不斷被抬回來的民夫和女真各部征召兵,臉上雖然浮現出不忍的神色,但并沒有喊停的意思。
這是從一個無敵將帥轉變成為帝王的必經之路。
平壤城頭,喊殺聲在停止了半個時辰后,又開始響起。
被用重甲武裝起來的民夫和征召兵們,與平壤的六千高麗守軍,打了個勢均力敵。
圍城三十天,城下尸橫遍野,城上尸積如山,高麗西京留守信康都親自沖到城頭參與了防御,戰斗之慘烈,在誰看來都不是作假的,事實也確實如此。
只不過唯一的區別,就是慕容信長的精銳部隊,沒有真正動用。
“大王,大同侯傳來急報,戰棹指揮使趙匡,副指揮使陳誨率水軍橫海鎮一萬六千官兵并一萬八千水手,戰船三百艘,已經抵達宣州港,并做好了南下的準備。
濮陽侯也遣快船隨橫海鎮到達,言今年信風較晚,故而四月初不能啟行,今信風已至,五月末,先鋒必至江華灣。”
大同侯是折德愿,濮陽侯則是趙延進,慕容信長聞言大喜,“香孩兒和六弟能在五月齊至,海上某就無憂了。
傳令下去,收兵三日,大饗士卒,命各軍收回鐵甲做戰前之準備,若是三日后,高麗人還是不北上,那咱們就水陸并進,去找他們!”
說完,慕容信長對身邊的王樸和韓匡圖說道:“戰歿平壤城下之民夫,按甲兵的待遇給撫恤,傷者全力醫治!”
五月十七,平壤平原,王昭終于湊齊了北上解圍的大軍。
此戰高麗出動相當于常備軍的正兵一萬,輔兵基本只能當民夫用的州縣郡兵三萬,各豪族部曲兩萬,其中約有一千五百武班,開京禁兵一萬。
一共七萬大軍,其中馬軍一萬,甲馬一千五百,步軍六萬,帶甲接近三萬。
但其中有鐵甲,也就是掛甲的是有一萬五千,其余都是相對劣質,被稱短甲的古板甲和其他劣質皮甲等。
板甲,這玩意,實際上是個天坑,因為它不像是扎甲和布面鐵甲這樣,可以讓未被命中其他區域卸力,板甲完全只能硬抗。
這就導致板甲要想防御力高,就只有一個選項,那就是用極強、極精良的材料來打造。
而在冶煉技術不足的時代,根本沒法冶煉出這樣的鐵。
這些用熟鐵及低碳鋼敲出來的一大塊板甲,防御力可能還比不上后世的鐵鍋。
想想你頂個劣質鐵鍋在胸前,然后別人一箭射來會發生什么?自然是一箭斃命咯。
所以,高麗人雖然有三萬帶甲,但他們的甲與慕容信長的六成鐵扎甲、環鎖鎧,兩成多布面鐵甲再,混搭其他輕甲的甲兵,完全就不是一個檔次。
除了這勉強算七萬,加上四五萬民夫,但號稱三十萬的馬步大軍以外。
王昭還調動了一支七千余人的水軍,共計戰船近二百艘一同北上。
別看這支水軍人少,戰船也小,但反而是王昭比較看重的兵力,因為王昭的祖上,其實就是江華灣的土豪,是靠跑海貿和出海捕魚起家的。
因此王家手里,捏著半島最強的水軍,王建立國之后,這支家族水軍就成了高麗朝廷的水軍。
王昭不認為吐谷渾這樣的草原部族會有多少水軍在,就是昔日的契丹遼國,也沒多少水軍。
因此他向水軍指揮使康承訓下達了命令,如果平壤解圍順利,水軍就要從平壤東南的南浦登陸,從側面匯合平壤守軍,穿插到遼軍側翼進攻,擴大戰果。
如果平壤打成了膠著狀態,那么康承訓就要率水軍繼續北上,到宣州一帶登陸,利用還沒被遼軍殺光的當地豪族,襲擊遼軍的補給線,迫使遼軍后撤。
平壤平原,這是大同江在平壤城周圍,匯合支流南江、載寧江等支流沖積出來的平原,在朝鮮半島來說,是相對廣闊的大平原。
歷史上李氏朝鮮時期,光是平壤平原,就能開墾出大約一百萬畝土地。
這種大平原上有完美灌溉條件的土地,可不是山坡和山谷中的田地能比的,這里的一百萬畝基本都是上田,產量相對要高很多。
哪怕到了后世,在只能閉關鎖國的情況下,平壤平原的百姓也是三將軍治下過的最好的朝鮮百姓,沒有之一。
就算在此時,平壤平原也被開墾出了很多農田,算得上是高麗大王家,掌握的最肥美土地之一。
王昭以開國名將,大匡,檢校尚書右仆射,上將軍姜弓珍,任行營副都統使兼行營兵馬使。
另一位開國名將庾黔弼的長子庾兢為先鋒軍兵馬使。
義城豪族同樣是開國功臣的洪濤之子洪順,后百濟降臣樸英規為左右兵馬使。
大軍迤邐十余里,分前中后三軍,每軍分十余隊,每隊出百余人著甲護衛。
萬余馬軍分十部,分別為大軍提供前出偵查、遮蔽行蹤、護衛兩翼等功能。
同時,慈悲嶺上的皇甫兆收到大軍北上的消息,也主動引兵到山下背靠山林列陣,前鋒甚至游弋到了距離慕容信長大軍不足五里的地方。
這一切,都是在防備慕容信長突然派出騎兵突襲,在平壤平原這種寬闊地帶,北方鐵騎的威力可以被放到了最大,王昭還是有些擔心的。
慕容信長這邊,諸將也有請命上前突襲的,慕容彥超甚至大聲喊道:“賊虜自以為對應得當,實則太過于依賴馬軍護衛。
觀其馬軍強弱,遠不如昔日契丹皮室軍,若大王命末將出擊,只需三千騎就能擊潰敵部馬軍,趁而掩殺突襲大破之!”
慕容彥超這么肯定,是因為他剛才已經親率五十余騎與高麗騎兵纏斗過了。
結果戰績自然是壓倒性的,所以他才覺得可以只用三千騎,就能大破高麗萬余騎兵。
慕容彥超一發言,周圍軍將都怕戰功都被他給奪去,紛紛也開口請戰。
慕容信長笑著擺了擺手,“彼輩雖然力弱不堪沖殺,但熟悉山川地理,咱們只擊潰其馬軍大部和前部先鋒,并非上策。
這些人野戰、浪戰不行,若是分散各處和固守堅城,害處甚大,不如放他們到平壤城下,聚而殲之。”
這就是慕容信長最真實的想法,他不準備和這些高麗人來個大半年的拉鋸戰,也不想圍住開京堅城去攻打,他想的是畢其功于一役,直接逮住王昭,全殲高麗大軍。
這都五月了,如果打的快一點,或許還能搶種一點糧食。
打的快,開京、水州(水原)等大城市的官倉中糧食,也不用在攻堅戰中被白白消耗。
而且,慕容信長還有一個殺手锏,那就是水軍!
通海港,趙匡赤裸著上身僅著短褲,與水軍士兵們一起站在一艘只能容納十余人的小船上,正在大聲呼叫。
隨著大船上紅旗揮動,這些小船上的水手猛然劃動船只,小船離弦之箭一般的竄了出去。
船上的士兵,手里都拿著一根與抄網差不多的武器,兩船相交之時,誰將對面船上的士兵網住頭部拉到水里就算贏。
一時間鼓聲雷動,落水聲和歡呼聲不絕于耳。
橫海鎮算得上是張周最精銳的水軍了,饒是趙匡練習了許久,還是很快就被網住拖入了海水中。
不過趙匡一點也不氣惱,反而高興異常,演習完畢之后,陳誨擂鼓,趙匡親手發下賞賜,為最后一位獨立于小船上的士兵重獎十貫,其余二三四乃至前十都有獎勵。
不過今天,除了陳誨也在以外,折德愿也在,他看著趙匡滿意的點了點頭。
“汝兄長怕你不適應海東的氣候,還專門托某給你帶來了藥材,不過看來你趙大郎果然英雄了得,用不著這些東西了。”
折德愿雖然比趙匡大了五六歲,但在歷史上兩人的身份可是差距極大的。
可是在這個時空,折德愿作為皇帝的義四子,常年鎮守大同府,現在又持節鎮守漠北,還娶了皇室近宗女,身份可比趙匡高得多。
趙匡的兄長五歲就夭折,他基本就是家中長子,父母一般也以大哥兒稱呼他。
且如今他趙匡也是統帥兩萬大軍的高級將領,還有伯爵爵位,能讓他心服口服巴不得認兄長的,只有對他有授業、提拔之恩的慕容信長了。
趙匡對著折德愿把手一拱,有些感慨的說道:“弟軍務繁忙,到了海東之后尚未去拜見兄長,想來真是有些不當,還請折家兄長替某向信長哥哥告罪一聲。”
折德愿擺了擺手,呵呵笑著說道:“郡王所想的是什么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能在戰場上幫助他,比拜見一百次都好。”
趙匡這么一聽,就知道折德愿此來,肯定是要有任務了,當下一抱拳,“兄長請說,某麾下兩萬健兒早就準備好了。”
“好!”折德愿拉著趙匡的手,徑直往他的指揮艙走去。
“郡王收到了開京來的密報,高麗水軍以康承訓為指揮使,約有一萬五千人自江華灣北上,預計很快就要到達南浦港周圍。
郡王命你立刻點起兵馬,先敗高麗水軍,隨后長驅直入,奔襲江華灣,某家的一萬步騎也會跟你們一起行動。”
趙匡看了看地圖,忍不住喜上眉梢,有了這情報,只要滅了高麗水軍,就能在陸上大戰結束前進入開京,這可是滅國的首功。
而且折德愿說的沒錯,這是最好報答慕容信長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