邏些城,布達拉宮中,夜已深沉,那潑達帶著長子格隆以及一個做仆役打扮的男子,從一處秘密入口,鉆進了布達拉宮中。
至于為什么那潑達能知道這條進入布達拉宮的密道,那是因為,那潑達的黑水部,是直接聽命于贊普家族的。
如今的邏些,形成了一個極為詭異的政治格局。
贊普家族被困在布達拉宮中,命令出了宮,就不太好使了。
因為邏些城及其周邊地區,是被魯悔、巴、惹、沒盧氏等一票封建貴族給控制了的。
他們內部既有斗爭也有合作,核心的思想,就是把贊普控制在宮中成為傀儡。
而在遠離邏些的地方,又有大量贊普家族邊緣成員控制,或者像是黑水部這樣忠于贊普家族的實力存在。
呃,他們也不是真的忠于贊普,而是他們要不擺出忠于贊普,與布達拉宮內的贊普打配合的話,很快就會被這些位于邏些附近的強大家族政治集團給吞并。
所以,目前邏些的政治格局,是贊普被大家族政治集團堵在布達拉宮中。
而在邏些之外,又有大量贊普的‘忠臣’,使得大家族們對贊普有些投鼠忌器,三方形成了一個相對穩固的互相套娃。
歷史上這種套娃的終結,是未來在幾十年佛門復興之后,贊普家族徹底失去了最后一點的法理和道義。
于是邏些城周圍立刻打成一片,慘烈的大家族內斗戰爭開始,甚至一度把布達拉宮都完全摧毀,僅僅剩下了惹薩也就是大昭寺這一角。
咱們后世看見的布達拉宮,實際上是南明隆武元年,即1645年五世達賴阿旺羅桑嘉錯,主持修復的。
鉆了一個又一個的小洞,那潑達等三人終于到達了宮內的惹薩(大昭寺)中。
贊普赤旺徐贊在幾個贊普家族的武士護衛下,身穿錦緞制成的大翻領求巴藏袍,左衽,因為不是正式場合,就沒有帶赤紅色的朝霞冠,而是簡單系了一條紅色的抹額。
赤旺徐贊自然是認識那潑達的,而且那潑達可不是今天才潛入到邏些城,他已經進來了兩天,得到贊普赤旺徐贊的允許后,才進來拜見。
至于為什么魯悔等大家族政治集團,沒有將邏些城或者布達拉宮完全封鎖,那是因為他們根本沒這個能力。
邏些城可不是某一家說了算,而是五家人說了算,這就給了那潑達等潛入的最好機會。
而贊普的位置傳到赤旺徐贊這里,也早就沒有了祖先的威風,不然就是這么一個簡單的召見,沒有大禮叩拜,也是沒法進入叩見的。
此時的赤旺徐贊,早就心急如焚,看到那潑達進來,立刻就命人給他們安排了錦凳,并急切的問道:“東岱帶來了多少甲兵,可否能護衛吾走出到那曲?”
此時吐蕃帝國也早已禮崩樂壞,原本用來稱呼地方重臣的東岱,也已經是大小頭人都能撈到一個了。
赤旺徐贊贊普的臉上,也露出了幾分尷尬,護衛他走出那曲說的好像沒啥,但是贊普想出去,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跟那潑達他們一樣,鉆那個小小的狗洞出去。
那潑達立刻就拒絕了贊普的提議,他也不說自己沒能力帶贊普出去,而是勸道:“贊普去多康并不是好主意,尼斡巴袞子孫的怨氣,還沒有消除呢。”
那潑達知道,贊普不是想去那曲,而是想去多康。
此時的多康有兩個,大的地理概念多康是指川西北、滇西北橫斷山脈這一帶。
小的多康,則是在后世的日喀則附近。
尼斡巴袞是贊普赤旺徐贊的伯祖輩,因為信奉佛教而被從邏些驅逐到多康(日喀則附近)一帶。
不過他們雖然是被驅逐的,但經過兩代人的發展,竟然掌握了一些實力,比困居布達拉宮還要好一些。
贊普赤贊徐旺嘆息著點了點頭,他其實也知道去多康不是什么好主意,但他實在沒有什么選擇了,只是抱著最后的希望問一問而已。
不過赤贊徐旺在嘆息,但他身后的兒子查那意希嘉參,卻眼睛一亮,他對父親說道:“黑水東岱既然冒險進宮,定然是有所準備,不如請東岱試言之。”
對啊!赤贊徐旺這時才反應過來,“東岱有何妙計能助吾脫困,請說出來,吾自有封賞。”
說著,赤旺徐贊命人抬出來一小箱子珍寶,看來是贊普家族還剩下的不多家底。
“臣確有一計,也不需要贊普封賞。”那潑達下拜說道。
“忠臣啊!”赤旺徐贊大位贊嘆,在這個時刻,還冒險進宮,并不要賞賜的忠臣,多少年都沒見過了,他贊嘆著親手把那潑達扶了起來。
“贊普為今之計,只有去投靠舅家,方能避此身死族滅之禍!”那潑達鎮定的說道。
“舅家?”赤旺徐贊都有些懵了,他兒子查那意希嘉參也愣住了。
赤旺徐贊的舅家蔡邦氏已經在十幾年前的斗爭中落敗,被趕出邏些了,根本沒法作為依靠。
且蔡邦氏的基本盤,在山南的雅礱,而且據說他們現在已經和赤旺徐贊的遠房堂叔赤扎西孜巴貝,攪和到了一起,準備擁立他這堂叔在山南自稱贊普。
好嘛,這是真的亂啊!赤旺徐贊急的團團轉,這么大的吐蕃,難道就沒地方容下他這贊普了嗎?
“東岱口中的舅家,并非蔡邦氏,而是贊普祖上的舅家!”
正在赤旺徐贊急得不行的時候,那個一直站在那潑達身后的高個男子發話了。
“祖上的舅家?”赤旺徐贊還是沒懂,他是真的沒法將他的舅家和中原聯系在一起。
“贊普祖上娶大朝公主為朱蒙,稱大朝陛下為舅,自稱為甥,贊普八世祖母乃是大朝金城公主,更是大朝外甥。
今中原大周圣天子與后朝皇帝有兄弟之親,敘輩分,乃是贊普表舅。”
本來嘛,張鉊應該和赤旺徐贊是一輩的,但張鉊在收了耶律休哥做義子之后,強行把自己抬了一輩,現在他跟耶律阿保機是一輩的。
而耶律阿保機與李克用約為兄弟,四舍五入一下,張鉊也就是跟李克用一輩了,算是莊宗李存勖的叔叔。
再從金城公主這論,金城公主是唐玄宗的妹妹,七彎八拐下來,張鉊就是贊普赤旺徐贊的遠房表舅了。
這關系,要再論的長一點,就特么要往三百年前去了,饒是赤旺徐贊畢竟擅長理這種關系,也麻了好大一會,才勉強理清。
你問贊普會不會不滿意?別說笑話了,幾代人都被困在布達拉宮中,他哪還有多少脾氣,心里滿心想的,就是怎么逃脫注定在未來會被全家殺光的結局。
要說搞政治斗爭甚至治理國家,赤旺徐贊都不在行,但是怎么把贊普這個身份給賣出一個好價錢,他是門清的。
而且赤旺徐贊還不擔心那潑達是各大家族派來釣魚的,他都這么慘了,根本就是個橡皮印章,聽話又好用,哪還用得著來釣他的魚啊!沒必要。
一般都是各大家族要干什么,只要他們商定了,赤旺徐贊就只需要點頭表示同意。
若是現在是個外地實權派打進來搶班奪權了,赤旺徐贊不會這么緊張。
但是六法宗來了,他就很害怕,因為他是滅佛贊普朗達瑪的直系子孫,能不怕嘛。
聽到有人這么說,他都沒問這個跟著那潑達來的,明顯是中原王朝的人是誰,直接就有些興奮的,半信半疑的問道。
“如此說來,我這小小的贊普,乃是無上天法王的外甥咯?不知道舅父大人,是否為我這外甥帶來了些許禮物?”
這何止是不要臉,簡直就是不要臉,連準備了一大堆說辭的論波仁侄子,六法宗卍法行者論真都給愣住了,半晌他才說道:
“要是贊普愿意,無上天法王想跟外甥在長安見一面,若是有佛性,未來還可以回到邏些來做活佛。”
赤旺徐贊自然知道六法宗的活佛是是個什么身份,不過他已經被這種權力斗爭給嚇怕了,當即擺了擺手。
“甥男是沒什么佛性的,就喜歡山珍海味、醇酒甜飲,但或許子孫能有些許佛性。”
論真懂了,緩緩點了點頭,“沒有佛性也無妨,無上天在長安、洛陽和東京,為贊普留了各三百間房的大宅子。
每年衛如的賦稅,全部折現交給贊普,足以供贊普全家在中原繁華之鄉逍遙了。”
如,是吐蕃帝國的行政區劃,衛如基本就是邏些周圍。
赤旺徐贊滿意的點了點頭,“吾聽說,許多山上人到了山下,不一定能適應。”
論真立刻說道:“那可以到雅安府以北的康定縣納涼。”
赤旺徐贊本來想說,要是能在青唐,也就是漢人的湟水府納涼就更好了,但是他不敢提,因為無上天肯定不會允許。
“如此,那就多謝貴使,如有任何需要吾做的,定當支持。”
邏些城外,這場詭異的,說不上是戰斗還是聚會的事件,已經足足熱鬧了五六天。
城內如臨大敵,城外胡吃海喝,一直熱鬧到城內的各大家族貴人們,實在繃不住了。
遣使去問吧,得到了都是同樣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回答。
明明那么多六法宗的大德、仁波切在講經,卻非說是噶爾家族回來報仇了,要贊普領大兵出來決一死戰。
簡直是有病!
一眾拉薩王系的大人物們,想破了頭,也想不出這里面到底有什么陰謀詭計。
但他們很清楚,現在不能任由六法宗在外面胡搞了,再搞下去,民心都要被他們爭取走了,自己這些人恐怕會收到來自大小各部落的狐貍尾巴。
也不怪這些人坐不住,青塘高原上,本來就被苯教給訓練的具有濃厚宗教氛圍,六法宗的教義和手段,又在很多方面碾壓了苯教這種還比較原始的宗教。
確實他們再不出戰,城外的大小部落百姓,都要被六法宗給拐走了。
當然,他們等了這些天,也不是完全沒有意義,因為邏些城,實際上是沒多少武裝的。
畢竟是各大家族在捧著贊普,而不是曹孟德挾天子以令諸侯,所以各家都很有默契的,把家族武力留在了各自的勢力范圍,到邏些城來的,則只帶了些基本護衛。
有了這幾天的緩沖,各大家族已經把屬于各自,且離邏些城近的軍隊給調到了邏些。
轟隆隆的腳步聲傳來,贊普赤旺徐贊身穿金色寶甲,這是一件非常華麗的明光鎧,一看就是出自李唐宮廷珍藏。
雖然赤旺徐贊身體不算魁梧,但這領明光鎧,也把他襯托的恍如天人。
在贊普背后,是魯悔、巴、惹等政治軍事集團和沒盧氏等大家族的私兵,浩浩湯湯兩萬余人,其中最少有八千甲士、甲騎。
他們按照各自家族分區列陣,算得上是近一二十年,邏些城所出現的最強軍力了。
這邊論波仁也與朗杰江措等一起,也將上高原的萬余步騎列陣,他們雖然人少,卻也差不多有五六千甲士、甲騎,雙方看起來,至少是在精銳層面,旗鼓相當。
或者說,論波仁一方由于清一色白色戰袍裹身,且多有弓弩,看起來要更加的威武一些。
一看這是真要開打,惹薩河邊的樂子人們更加興奮了,他們呼朋喚友的在雙方大軍周圍,黑壓壓的如同烏鴉一般,落滿了各處,都等著看熱鬧呢。
當然,也有一些虔信的佛教徒,選擇了和論波仁等站在一起,不過人數不多,也就萬人上下。
論波仁站在高處,踮起腳尖,瞇著眼睛向對面張望,終于,他在贊普赤旺徐贊身邊不遠處,看到了刻意穿著紅袍,卻頭戴白帽的論真。
論波仁大喜過望,隨后命侍從為他披上銀白色的布面鐵甲,戴上復合式鐵盔,手持長槊,在兩名精騎的護衛下,來到了兩軍陣前的中央。
“今日爭斗,皆是你我兩家數百年恩怨所起,我祖上何辜,盡心盡力為了大吐蕃,卻落得死的死,亡的亡,今日某也不愿意多殺傷,請贊普出來與某一決雌雄,勝負各憑本事,如何?”
魯悔、沒盧氏等家的頭上都驚呆了,你這是玩過家家呢?
而且他們能想象的到,此刻鐵盔下贊普的臉,一定是鐵青的。
因為噶爾家族,素來就出勐將,對面的論波仁,也一看就是身經百戰的勇士。
而贊普赤旺徐贊已經四十余歲,今日能穿上幾十斤的盔甲還能策馬而行,都算是很不錯了,怎么敢上去跟論波仁單挑?
可是,出乎所有人預料的,贊普赤旺徐贊竟然一夾馬腹,策馬緩緩向前,帶著兩名衛士,做出了出戰的樣子。
一時間,樂子人們山呼海嘯般的歡呼了起來,各家頭上則感覺三觀都要碎裂了,他們甚至忘了去阻止。
“不好!贊普要走!”還得是勢力最大的魯悔集團頭上腦子最靈活,他突然發現了不對勁,這不是什么單挑,是贊普要跑了!
他把手一揮,十余騎立刻朝贊普赤旺徐贊追去。
而幾乎就在同時,馬背上的贊普突然勐地一抽馬臀,飛速朝那邊狂奔而去。
而贊普身邊的衛士,竟然抽出兵刃,對準魯悔家追來的騎兵,直接開殺。
凸(艸皿艸)
原來是這樣,其他家的頭上,立刻也反應過來了,馬上就要讓手下騎兵去追。
不妨論波仁策馬直沖而上,他一身銀甲,策馬大呼,“魯悔家挾持贊普,殘殺喇嘛,今日我只殺他!”
大呼聲音未落,一身鑼響,從周軍陣中飚出一隊早已準備好的精騎,飛也似的朝魯悔家頭上沖去,至于贊普,則早被他們護衛,奔向了周軍這邊。
“嘩!”一聲整齊劃一的驚呼聲后,所有圍觀的樂子人都驚呆了,這也太刺激了吧!
幾乎同時,除了魯悔家的各家頭上,聽著聲振屋瓦的只殺魯悔家的喊聲,遲遲疑疑、渾渾噩噩的沒有及時做出應對。
隨后,就只見也沒多少防備的魯悔家頭上直接被淹沒了,魯悔家的軍陣也被沖了七零八落。
其余各家,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上,且不一會,他們就見到周軍以步甲為中軍,騎兵自兩翼包抄而來。
那些圍著的樂子人,一見似乎戰斗要開始一邊倒了,隨后也有些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