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陽,紫亭郡公曹延明府邸。
這位昔年跟隨張鉊西去于闐的元從之一,早就沒了昔日風采,如今已經大腹便便,愈發癡肥,看著很是神似后世香港著名龍套林雪。
而這些年,曹延明的地位在外人看來,也如同他這癡肥的身材一樣,徹底肥(廢)了。
堂堂的元從功臣,而且還是排名靠前的元從,又娶了金國大王李圣天的次女莎車公主。結果在卸掉神都營建使的官職之后,竟然被皇帝扔進天工院,沒了任何的差使。
這就太不正常了,按理來說,曹延明這樣的身份,不說做宰輔,至少什么樞密副使、鸞臺侍郎可以做一做吧。
再不濟工部尚書、轉運大使的官職總要有吧,結果皇帝僅僅給了個提舉天工院。
這算個什么狗屁官職!
別說這個不知道一天是在干什么的天工院,就是當國子監祭酒,對于曹延明這樣的人來說,那都是赤裸裸的貶斥啊。
很快,張周官場上就開始流傳謠言,有說是皇帝要報復昔年曹元德想把他騙到敦煌城砍死之事,現在曹元德已經死了十年了,當然就只有把怒氣發泄到曹延明身上。
還有人說,曹家的這位曹十四郎之所以倒霉,是因為在營建神都工程上貪污過大,據說曹延明一共貪污了足足五十萬貫。
這可不是空穴來風,而是錢莊會的人不小心說漏嘴的,說是皇帝前年一次性就給那個什么天工院批了二十萬貫的經費。
這還得了!那勞什子天工院就是天天把金背錢扔火里燒著玩,一年多時間也用不了二十萬貫吧,這不是貪污是什么?
反正說什么的都有,曹延明本來就不善交際。呃,也不是不善交際,這孩子腦子有點直。
他認準的事,一定會一直干下去,他看得上的人,你罵他他也還是要跟你交朋友,但要是一旦他看不上你,那跟你說半句話都嫌多。
而且自從曹延明自認在張鉊這,得到了天地間的大道理之后,已經完全認為他是除了張鉊以外,最洞悉了天地真理的人。余者,不過是凡夫俗子而已。
他這哪是不善交際,而是覺得他這種神人,至少也是半神級別的人,沒必要也沒興趣去跟‘凡人,解釋他是不是受寵與否。
只不過呢,他不想去跟‘凡人,解釋,但是凡人會找上他。
原因很簡單啊!堂堂紫亭郡公只有個提舉天工院的差使,父親還被皇帝給氣得抑郁而終,怎么看,曹延明都該是滿腹怨恨才對。
神都六門巡檢司衙門。
曹延明有些頭疼的嘆了口氣,這研究正到了關鍵時刻,成品都打造出了一些,結果他的表叔兼姐夫、妹夫以及表大舅哥,紹明皇帝跑到草原上去了。
這下搞得曹延明都不知道該找誰匯報,他也不知道自己根據張皇帝描述,搞出來的這玩意到底對不對。
作為一個狂熱的,九九六都甘之若飴的科研牛馬,就這樣被卡主,那真是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
偏偏這個時候,皇后堂妹非要他出來接任神都六門都點檢,這個關鍵職位,搞得曹延明相當不適應。
這神都六門巡檢司不但要負責洛陽的城防安全,還要管洛陽、河南兩京畿縣武侯管不過來的城內治安問題。
事情之多,人員之復雜,遠比曹延明在天工院干研究麻煩的多。
哪怕六門巡檢司中的大部分人都是老歸義軍和東歸派的人,曹延明仍然被這復雜的關系和背景搞到頭大。
更別說,現在朝堂上氣氛很不對勁,不對勁到曹延明這樣的技術宅,都感覺到了異常,不然曹三娘子延鼐也不會帶著皇八子賢載躲到神都洛陽來。
不過,曹延明又想到了另外一層,既然氣氛不對勁,三姐曹延鼐是帶著賢載來神都避開政治漩渦的。
那....十九妹這個皇后,為什么要讓他這么個明顯不適合帶兵的人,擔任肩負神都城防重任的神都六門都點檢呢?
真要到了雞蛋都不能放在一個籠子里的時候,難道不是該把襄陽的趙存義或者漢中的(爾)朱景,調回來加強防衛嗎?
就算這兩隔得遠了,那就在許昌府還有慕容家的慕容信德和符彥卿的庶長子符昭序呢。
這兩一個是禁軍忠武鎮總兵,一個是許昌府兵馬督監,管著許昌府、淮陽府、蔡州府的三支衛所軍,雖然資歷淺了一點,但也算是屢立戰功的驍將。
而且慕容信德是三姐前夫的親侄子,是慕容信長的嫡親堂弟。
符昭序由于生母地位太低一直不怎么得志,是皇帝力主提拔起來的,皇帝對他的恩比天還大。
這兩人的忠誠完全沒問題,怎么看也比他曹延明靠譜吧。
曹延明其實是很聰明的,沒點腦子也干不了他現在的活,真要沒腦子的話,當年就不會選擇放棄貴公子身份跟張鉊走,回敦煌后也不會堅決站在張鉊這邊。
你看著他有點耿,有點傻乎乎的,那是因為他不愿意把精力放在這些‘俗事,上,現在他細細一琢磨,就知道有問題了。
這...三姐延鼐和賢載到神都洛陽來,不調回來精兵強將,反而讓他這個門外漢鎮守,怎么看,都有點..。
霧草!
曹延明差點一下跳起來了,瑪德,被坑了。
他這是被當成了引誘惡犬出現的肉包子,舍出去套狼的那個倒霉孩子了啊!
不知道這是皇帝的意思,還是皇后或者三姐的鬼主意,亦或者是裴遠那個陰賊出的注意。
曹延明惡狠狠的想著,手卻飛快從衣袍里掏出一個奇奇怪怪的玩意,再從一個個小荷包、瓷瓶中拿出了圓溜溜的鐵蛋和火藥飛快的裝填著。
“清風!清虛!他媽的快點出來,把咱的好家伙都拿上,要有煩了。”
自己搗鼓還不算,曹延明還扯著嗓子叫了起來。
不一會,兩個穿著青色襕袍,看著很斯文,但你從他們熏得黢黑的手指和臉上的坑坑洼洼,能很快的判斷出來,這兩家伙不但跟斯文沒有一點關系,而且還有些怪異。
“師父!”清風和清虛兩人趕緊跑了過來,神色中很是興奮。
那個左手小拇指缺半截,右臉頰好像被什么燒過的清虛,有點神經質的看著曹延明。
“師父,就裝在這里嗎?一會來找麻煩的是誰?不知道那玩意打人跟打羊有什么區別?”
“不對!不對!”曹延明此刻卻有些冷靜下來了,嘴里說著清風和清虛聽不懂的話。
“這個舍出去的倒霉孩子不是我,而是三姐和賢載。
我還沒資格當倒霉孩子,看來只不過是在當一個紙糊門神。”
真狠啊!果然是能生出慕容信長這樣兒子的女人。
東京開封府有憾山都在防守的太嚴密,賣不了破綻,干脆就到神都洛陽來,而且還找了他這么個紙糊門神來給人開路。
不知道什么樣的蠢貨,能被這個看似香甜的誘餌吸引,曹延明摸著下巴想了片刻。
管他是誰呢,蠢到這個地步,那就是該死,活著也是浪費糧食。
想到這,曹延明忽然又有些意興闌珊,原來我不是主角啊!
“裝吧,裝上吧,說不得會有那么幾個傻子到我這來。”
人說烏鴉嘴,一般都是好的不靈壞的靈,曹延明在跟著張鉊西去于闐的時候,就多次展現出了這個天賦,而現在,他又一次的說中了。
洛陽,白馬寺中。
這座始建與東漢明帝永平七年,公元六十四年的佛寺,是整個中國文化圈,甚至包括東南亞地區的佛門祖庭和釋源。
后世甚至連印度政府都跑來捐資修建白馬寺,可見其地位和聲望。
不過歷史上這座寺廟跟洛陽這座城市的命運一樣,幾經波折。
自黃巢陷洛陽后,白馬寺就被亂兵洗劫,到了李存勖克后梁時,本就殘破不堪的白馬寺徹底于戰爭中被毀。
張鉊入主洛陽之后,白馬寺的復建工作就被安排上了。
不過由于中原佛門擔心河西六法宗會借著這次機會沾染這個釋門祖庭,所以對于張鉊復建白馬寺的工作,基本都采取了相當冷淡的姿態。
加上最有錢的幾家佛門如大相國寺等,被張鉊收回錢莊會給坑的有點慘,雖然張鉊還是給他們留了一些股份,但是失去了決策權,自然不樂意張鉊進一步插手佛門。
在他們的消極抵抗下,白馬寺復建修修停停,一直到神都洛陽都營建完畢,白馬寺還是個大工地。
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很簡單,在唐末武人囂張,文氣衰敗后,此時的中原佛門,囊括了絕大部分的雕塑、繪畫、建筑、布局、編譯等人才,他們的沉淀之深厚,甚至遠在朝廷的工部之上。
沒有這些人的配合,你要隨便修個寺廟當然可以,但是復建白馬寺這種釋門祖庭,這種注定要打造成藝術殿堂的大寺,那就不夠了。
同時,張鉊秉持的國策和律法,也不支持他用武力強迫這些人出來修建白馬寺。
當初張鉊在焉耆近海(博斯騰湖)邊怒火攻心,殺了高昌回鶻數千人后,李圣天就對他說過。
帝王最應該克制的,就是總用殺戮來解決問題,張鉊這些年也一直記著這個教訓。
直接殺人,一定得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最后一步,才能動用的手段。
中原佛門在民間的影響力可不低,本來就對他有戒心,雙方也沒到必須要殺人的地步。
所以張鉊見他們不配合,也就沒有強迫,總有辦法能讓這些大和尚接受‘改造,的。
讓裴遠出來背鍋懲治佛門,不就是一個好辦法嘛。
而張鉊的這個做法,雖然讓他與中原佛門的沖突暫時被緩和了,但是卻讓白馬寺,成為了一個藏污納垢之地。
大量借著佛門僧眾,或者想為白馬寺復建‘添磚加瓦,的各地信徒,絡繹不絕的到白馬寺及其附近歇腳。
而這些沒有度牒,過路也不會隨便被官府盤查的僧人,要是再剪掉頭發剃度,甚至干脆就燙傷臉來個毀身布施,就可以完美的避過任何通緝和盤查,哪怕就是熟人,也很難認出來。
齊云塔院,這是白馬寺山門東南側的一座塔院,廣義上是屬于白馬寺的一部分,實際上地位相對獨立,還有東白馬寺的稱呼。
更是此時非常少見的比丘尼道場,通俗點說,也可以稱為尼姑庵。
不過此時的齊云塔院中還沒有尼姑,甚至它都還沒復建完畢。
史載漢時齊云塔院,珠宮幽邃,遙瞻丈六之光。窣堵凌云,依稀尺五之上。發巖丘峙,號曰齊云。塔樓十三層,高約五十三米有余。
這樣一座堪稱藝術品的塔院,如果沒有各地佛門的傾力相助,張鉊是修不起來的,所以齊云塔院也被看做河西六法宗與中原佛門相互關系的晴雨表。
要是齊云塔院建起來了,不是一家徹底壓倒另一家,那就肯定是兩家和解。
所以現在,齊云塔院比白馬寺還像個大工地,自然來往穿梭的人就更多了。
比如此時,就有一支三四十人的信徒來到了齊云塔院,他們運來了據說來自江南的上好條石,這種條石,是最適合建筑塔院的材料。
一個工部小官員臉都笑開了花,這樣重的上好條石從江南西道運來,幾乎都是在拿命去干才行的,不是這種舍得毀身布施的虔信徒,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毅力和虔誠。
淮北賊李仁恕就混在人群中,這一年來,他過得可不好。
因為皇帝將他的女婿漁陽郡公趙匡贊,調到了江淮行省平章,禁軍武寧鎮總兵的位置上。
這趙匡贊不但是本朝皇帝的女婿,還是前唐明宗的外孫,身份如此高貴,江淮省上下都要給他好幾分面子。
加上趙匡贊手下還有一班如臂指使的盧龍軍老班底,他一到,立刻就把李仁恕攆的上天無路下地無門。
若不是靠著南唐壽州清淮軍節度使劉仁瞻暗中支持和收留,李仁恕估計自己早就不知道死在什么臭水溝里了。
而也正是這樣的窘境,讓李仁恕接受了南唐的秘密招攬。
劉仁瞻承諾過,一旦事情,南唐就會在楚州設立淮南節度使,到時候他就是一方節帥了。
節帥不節帥的,李仁恕倒是沒怎么心動,因為他知道這些當官的嘴上說的好聽,但變卦起來同樣也很快。
但要是再讓趙匡贊在淮南淮北清剿一兩年,他李仁恕家族經營了三四代的市面,就要全被毀了。
為了保住這份家業,李仁恕只能比劉仁瞻還要積極。
忙忙碌碌,抬了一天的石頭,饒是李仁恕這樣的壯漢,都有些腳步發虛,就在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終于等到了放飯的時候。
李仁恕鬼鬼祟祟的走到伙房,看起來是想從一個胖伙夫身邊找點吃的,但實際上這是他安插在這里的探子。
“大梁,西面的給信了,他們十月行動。東面得手了,女干人據說命在旦夕,只不過風聲很緊,進不去人了。”
匆匆說了幾句,胖伙夫連踢帶打的就把李仁恕給趕出去了,嘴里還罵罵咧咧的,李仁恕則抓著一個干菜粟米餅子,飛也似的抱頭鼠竄。
這樣的場景在齊云塔院很常見,因此眾人只是笑了幾聲,沒幾個人在意。
李仁恕拿著干菜粟米餅子一邊跑,一邊已經在心里飛快地做了計算。
東京的刺殺得手,但是查的更嚴了。西邊長安府如果已經動手,那么他們的人很快就會到達洛陽,得趕緊將人手都調到洛陽來。
關中,渭南府,華陰縣。
一支打著長安三衛旗幟的軍隊,正在快速前進。
他們的行動速度很快,連過渭南府的時候,都沒從府城過,而是繞了一截路,從一個較為偏僻的莊子穿了過去。
長安左衛指揮使陳午不自覺的皺了皺眉頭,邁著大步跟士兵們一起往前,未幾,傳令的塘馬策馬奔馳了過來。
陳午揮了一下手,身邊的親護趕緊出列對著開始減速的塘馬問道:“督監可有將令,能到華陰縣城修整一下嗎?”
塘馬并未下馬,而是在馬上答道:“督監將令,必須要在日落前趕到潼關,軍務緊急,不得修整。”
說罷,好像很怕陳午扯著他問一般,急匆匆的又打馬向后跑去了。
“督監這是咋的了?咱從長安府出發,三天跑了二百里地,兒郎們又累又渴,第三將方才又昏死過去了幾人,還不讓修整,這么著急總不是有賊人在攻打潼關吧?”
陳午身邊的副指揮使顯然有些繃不住了,忍不住低聲的吐槽了起來。
陳午心里也一陣突突的不安,他們是衛所軍,不是親軍和禁軍,沒有多少馬匹,三天靠腳板跑二百里只吃了四頓飯,還是卷甲而行,已然到達極限。
按說也是該休息了啊,到底是發生了什么事情,讓督監下達這樣嚴苛的將令?
不過他作為堂堂指揮使,不能像下面人這樣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于是只能黑著一張臉,擺了擺手。
“軍令如山,昏死過去了也得今晚到達潼關,休說其他,到了潼關自然也就知道了。”
不得不說,曹延存帶兵還是有一手的,到了現在,這些衛所軍竟然都沒人懷疑過他,大部分也還是能跟得上行進速度。
曹延存不知道這些人已經到極限了嗎?他當然知道,而且三天只給吃了四頓飯,也是他故意的。
不這樣的話,萬一到了潼關三衛的衛所軍不肯合作,那也沒有體力鬧起來了,人在極度饑餓和疲憊的狀態下,總是要好控制的多。
現在就看羅玉兒是不是準備好了,要是他準備好了,就可以從潼關抽調一部分人回去控制長安,要知道曹仁尊手里還沒多少人,根本都還沒敢舉旗呢。
曹延存在心里暗暗盤算著,祈禱羅玉兒真有曹仁尊說的那么靠譜。
不然的話,他拖著這幾千疲憊之兵,一頭撞上晉昌鎮的禁軍,就算人人跟他一條心,那也跟雞蛋碰石頭差不多。
不過,當曹延存想到孟蜀的舊將,已經先期去策反修繕潼關的蜀軍舊部去了,心里又覺得安穩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