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周紹明三年,公元948年,八月初七,東京開封府中,尚書令張希崇的葬禮正在進行。
除了皇帝遠在長安沒有來以外,皇后曹延禧,皇四子也是皇后之子張賢景等盡數到場。
張周的文武大臣,哪怕是外地鎮帥,也多遣人千里前來。
其中桂林府府尹兼桂林府兵馬督監馬昭遠,更是遣麾下親將,以日行百五十里的速度,專程從嶺南趕回來。
張希崇雖然不是元從派也不是東歸派,但老爺子以他的品行與才干,贏得了幾乎所有人的尊重。
在某些程度上說,張鉊并不是一個合格的封建帝王。
因為他完全沒有受過這類的教育,所崛起的地方也是安西、北庭、河西這樣的邊荒之所,給不了他統治中原王朝的經驗。
他的水平,完全就是一個后世歷史愛好者,在接受了海量知識后,加上網絡上、電視電影中,一大票自己也沒當過帝王的專家作者,總結出來的帝王得失而已。
說俗一點,他就是個有點頭腦的鍵盤俠。
見識有,但可能不怎么多。
所以明面上,張鉊是很能聽進去臣下意見的,唾面自干的本事應該要強過曹孟德,也有可能比唐太宗還要強。
在目前張周朝中,你甚至可以當著張鉊的面罵他是昏君,只要能說出個一二三,基本都不會被治罪,有水平的建議,也還會被采納。
當然,說不出來的,那問題就很嚴重了。
總的來說,張周的朝堂風氣,是很積極向上的,皇帝也能虛心納諫。
但是張鉊也有個很大的問題,就是來自后世的他,受那個資訊發達時代的影響,導致對于君王這一位置的理解,往往來的很空很大。
虛心納諫,獎勵忠義,大政方針這方面,張鉊沒什么問題。
但是具體到每一條的國政,總是會帶有一些來自后世的異想天開和太過超前。
這種矛盾的綜合體,很多人都在張鉊身上感受到過。
這也是哪怕就是在朝中,也有很多人相信張鉊真的是神佛下界的原因。
因為一個正常的人,是很難在身上同時出現高瞻遠矚和兩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這種極端反差的。
而在張鉊朝中,文官們還沒從被一二百年的打壓中回過神來,大部分文官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進一言不如摸會魚的狀態。
唯有張希崇,他能對張鉊做出的明顯錯誤決定一一糾核,對過于超前的綱領和計劃予以修改,哪怕張鉊發怒也不在乎。
而且往往還能使張鉊認識到這些錯誤,而加以更正。
在為官員做表率方面,正是他這個尚書令,不管是面對皇帝、勛戚還是外鎮武帥都據理力爭,絕不姑息任何的作奸犯科,連皇帝都敢懟,從而確立了文官的自信和被尊重的底氣。
可以說,張希崇就像是一桿旗幟一樣,天下文官只要看見張希崇還在,沒有被皇帝殺或逐,就知道自己還是安全的,也敢于做一點事。
張希崇敢不畏武官節帥一級的人,一般的官員就敢管一城一縣的鎮將,州縣的捕快就敢制止尋常牙兵的滋事。
可以說,張周區別于梁唐晉三朝的風氣,一半是張鉊在維護,一半就是張希崇立起來的。
葬禮上,已經快五歲的張賢景勉強能明白一些事了。
生在這種帝王家,排行到了第四,上面幾個兄長還各有出彩的地方,張賢景這一輩子,注定是要被母親曹延禧狠狠雞娃的。
張賢景的出現,甚至讓皇后曹延禧都性情大變,從原本那個喜歡纏著張鉊的狡猾女孩,變成了一個全部身心都放在兒子身上的‘慈母’。
面對這種情況,張鉊也不好說什么,生怕十九娘多想,只能經常讓曹三娘子去照顧一下張賢景,把他從母親的高壓下‘解放’出來一會。
不過雞娃壞處不少,但若是孩子抗壓能力強或者早熟的話,確實有可能雞出一個天才,只是概率很低而已。
但張賢景好像就是這個低概率,五歲多讀書寫字就跟一個小大人一樣,而且對于朝政,他還有了一點早慧的表現。
比如就在張希崇諸子迎接他的時候,張賢景就拿出了一張白帛布,帛布上寫著‘國失干城,君失明鏡’八個大字。
張賢景挺起胸脯,奶聲奶氣的把白帛布遞給張希崇長子張延順,“這話是大家說的,字是吾寫的。愿我張家,再有干城。”
張延順聞言帶著家人就拜伏了下去,激動的渾身顫抖。
眼前這位,可是極有可能是下一任皇帝的,這哪是八個字,這是他們家未來富貴的保障啊!
曹延禧也極為滿意的張賢景的表現,干脆就讓他在代替中官天使宣讀詔書。
詔書中,張鉊追封張希崇為太傅,清河郡王,賜安邦定國功臣號。
并從群臣擬定的文忠和文肅兩個謚號中,選擇了明顯要好得多的文忠。
并由于張希崇的爵位不是世襲罔替,按律非軍功爵,是要立刻代降的。
但張鉊特別準許清河郡公爵位三代后才開始代降,郡公爵位由長子張延順繼承。
并封張希崇次子張延定為范陽侯,蔭張延順、張延定兄弟諸子為錦衣親衛指揮。
又專門賜食邑三百戶給張希崇的老妻鄒氏,作為鄒氏養老所用。
未幾,皇后曹延禧等都還沒回宮,就有天使從長安府來了。
張鉊再次加封張希崇妻鄒氏為燕國夫人,準許張希崇以親王規格下葬,準建墓園、享堂、碑亭等,命工部就在邙山選址建墓園。
這是要陪葬帝陵啊!
張希崇長子張延順,次子張延定再次跪伏在地叩謝圣恩,周圍群臣也被震驚到了。
因為張周以洛陽為神都,張鉊假使駕崩后,基本確定是要葬在邙山的。
可是邙山在此之前,已經葬了自東周起共六代二十四位帝王了。
以山陵的規模來說,邙山現在已經比人口摩肩接踵的東京開封府還要擁擠。
張周估計也就最開始的兩三代帝王能葬到這里,后續的君王都要另選它地才行。
這種情況下,硬是擠出地方來葬張希崇這個臣子,還是要建陵園的大規模墓葬。
對于重視身后事的漢人來說,這份恩德,甚至要比追封太傅和郡王還要大,也難怪張氏兄弟立刻就哭了出來,這確實是被感動的。
不過,接下來兩封到達現場的圣旨,就讓朝臣們感覺的不是感動而是驚訝,甚至是有點驚恐了。
原來張鉊以馮道、裴遠二人跋涉千里,收復自大朝睿宗時期就丟失的松州,并使四夷賓服,大小酋首數十位前來朝賀為由。
晉封河東郡公裴遠為趙國公。景城伯馮道為瀛州侯。
并任命參知政事、禮部尚書馮道為錄尚書事,中書左仆射兼管中書省章臺事務。
錄尚書事比尚書令要低了一點,皇帝特意從故紙堆中翻了出來,顯然是為了顯示張希崇之地位尊崇,估計要等張希崇入葬后,馮道才會真正成為尚書令。
而且馮道為人也沒有張希崇那么強勢,所以這個任命中最有價值的,反而還是那個兼管中書省章臺事務。
張周的中書省中,以鸞臺分管皇帝禁軍,以章臺協助皇帝處理政務。
章臺這就相當于是皇帝的秘書班子,與明朝最初的大學士府相似。
這么重要的衙門,自然不可能就幾個人,所以在皇帝帶走一部分去承天涼州府后,留在朝廷的章臺官員還有相當一部分。
馮道有了兼管章臺事務的權力,這才是真正能撐起他作為宰相架子的真東西。
如果說馮道的這個是驚訝,那么裴遠的任命就足以稱驚恐了。
張鉊給予裴遠假節鉞的權力,任命他為中書右仆射兼鸞臺侍郎、侍衛馬步親軍都指揮使、督撫直隸諸府州縣事。
假節鉞,使裴遠有了對普通官員的生殺大權。
鸞臺侍郎可以管理在京禁軍。
侍衛馬步親軍都指揮使可以管在京親軍,甚至是外宮番上兩親軍。
督撫直隸諸州府縣事,則是將整個直隸的政務都一把抓了。
眾臣都把視線投向了皇后曹延禧和貴妃曹延鼐,發現這二位都一臉的風輕云淡,眾人也都明白過了,這是皇帝跟皇后通過消息的。
看來皇帝是要讓裴遠來干一些很棘手的事情了。因為裴遠現在就差一步,就能掌握皇后和諸皇子的生死。
不是要干很危險的大事,皇帝應該不會給這樣的權力。
張鉊軍制中,一般會有三支親軍宿衛番上,內宮中慣例是憾山都宿衛,外宮則是諸親軍輪值。
現在憾山都分左內右前四廂都,每廂都三千人,分別由張昭忠、張昭就、章成、張昭節控制,是皇帝最后的保障。
此次皇帝西巡,帶走了張昭忠的左廂都,章成的右廂都,張昭節的前廂都,宿衛內宮的只有張昭就的內廂都三千人。
侍衛馬步親軍指揮使這一職位從不常設,由皇帝臨時任命。
權責上,除了在內宮宿衛的,外宮不管是憾山都還是諸親軍,都要接受這個指揮使的統領。
可以說,裴遠此刻掌握的軍力,遠在皇后之上。
當然這只是表面上的,實際中裴遠如果下令攻打皇宮的話,很可能上一秒下令,下一秒就被人一刀捅死。
但這并不妨礙所有人看向裴遠的眼神都不對了,內外軍政大權一把抓,合著連馮道的錄尚書事都只是在給裴遠打掩護。
這朝廷的大權,怎么突然就落到這個在河西大權獨攬的家伙手里去了!
看著裴遠那一看就不像是好人的妖異眼睛,眾臣毛骨悚然,這是出了奸臣了啊!
大家伙一時間想到了很多人,什么河西太師董卓,三代謀反司馬家,河北起兵安祿山,后唐的安重誨,偽晉時一手遮天的楊光遠、景延廣等人。
裴遠看著眾人的表情,心里不免長嘆一聲,他就知道這事不好干。
皇帝如此威勢,他都要被人看成司馬懿,要是皇帝弱勢一點,恐怕現在就有人要謀劃著清君側了吧。
不過,這時候可不能慫,皇帝去河西最多也就一年肯定回來了,而他要在這一年中,徹底搞定中原改佛的事,必須要大權在握,搞一言堂才行。
于是他故意瞇了瞇眼,讓自己看起來更加陰險一點,整的周圍眾臣心里發毛。
但實際上裴遠也有點發毛,不知道皇帝跟元從派的各地鎮帥通過氣沒有。
可別他一通大棒下來,真有哪個外地元從鎮帥以為是皇帝出了問題,要進京來清君側那就麻煩了。
這些元從多出自河西,家里基本都是虔誠的佛門信徒,雖然明面上都是信六法宗,但暗地里誰知道呢。
相比起裴遠的心驚膽戰,張鉊倒是安如泰山。
他去河西,帶走了親軍和禁軍總數的一半,又有在蜀中招募各處豪杰建了五六支親軍和禁軍。
他張鉊自起兵以來,在軍中威勢無與倫比,根本不怕裴遠在朝廷里做事操切,再大的亂子,他也能平了。
張鉊甚至還希望裴遠手段更激烈一點,把那些暗藏的不安分家伙,都給提前刺激出來,然后一起給收拾了。
而在往涼州去之前,張鉊還特意召見了章小豹。
這小子原本傷腿之后有些自暴自棄,去蜀中就是想用性命搞出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結果沒想到一路行來和在蜀中的經歷,讓他心情反倒平和了許多,也漸漸開始接受自己是個瘸子這件事。
他從兄長章成那里聽說張鉊有意討伐大理國,并且日后也想把皇長子張賢存封到大理國去做大王之后,竟然很是意動,想要繼續去蜀中為張鉊立功。
于是張鉊刻意將章小豹召到龍首原上的未央宮,還讓他跟張賢存、張賢瑀、張烈朝三人一起陪著他用餐,享受了一把皇帝子侄才有的待遇。
章小豹也不甚拘謹,他家當初分地到涼州民勤縣安置的時候,地契還是皇帝親自用的印呢。
加上兄長章成一直在皇帝身邊宿衛,因此對于皇帝,他一直沒什么距離感。
“小豹子,你覺得飛這個字怎么樣?”
章小豹正在啃大羊腿,聽到皇帝的問話,他也不回答,而是楞了一下后,就直接點了點頭,然后就繼續啃了起來。
“好吧!那你以后就叫章飛了!”張鉊頗有惡趣味的大笑了起來。
章小豹這才明白皇帝在笑什么,他也放下羊腿,一臉嚴肅的對張鉊說。
“陛下以季漢桓侯之忠勇激勵臣,臣也絕不負陛下期望。”
“是朕的好兒郎!”張鉊大聲贊嘆了一句,隨后問道:“伱小子今年多大了?還沒娶親吧?”
章小豹,哦不,現在應該叫章飛了,他搖了搖頭。
“臣今年二十有二了,圣人不是要給臣做媒吧?”
說著,章飛拍了拍他的瘸腿,“這腿,可配不上高門貴女。”
張鉊把眼睛一瞪,“老子的勇士,天仙也能配得上。”
“李從鄴,你那劍南春溫好了沒?溫好了就趕緊拿過來。”
遠處,一個中年胖子聽到張鉊喊話,立刻就顛顛跑了過來,邊跑還在忙不迭的告罪。
此人赫然就是孟昶的兄長,李克用的外孫,現在改名為李從鄴的孟貽鄴。
“聽聞你長女二八年華又知書達禮?”張鉊問道。
李從鄴眼睛一亮,難道圣人看上他女兒了?
“不但知書達禮,嬌娘擅長女工,他的刺繡,比蜀中最好的女工都好。”
“那就好!”張鉊哈哈一笑,指著李從鄴對章飛說道:“身上有甚金貴點的物件沒?拿出來拜見你老泰山吧。”
李從鄴很是失望,眼光也隨之看向了章飛的瘸腿。
不過眼神還沒落實,他就覺得頭頂一股無形的恐怖威壓襲來,抬起頭一看,原來正是張鉊在似笑非笑的瞪著他。
李從鄴馬上就是一抖,麻溜的從腰間取下一枚金鑲玉。
“小女能嫁圣人的心腹勇士,是臣的榮幸。此玉你拿著,咱們就是翁婿了。”
說完就把金鑲玉,塞到了章飛的手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