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中,張鉊與裴遠的談話還在繼續。
這兩人,一個怕自己身上的法王標簽,會被天下人誤解為,是要將六法宗從河西推向全國。
既要做俗世的主宰,還要做精神上的獨一無二,這種事情別說在世俗味相當濃厚的中國,哪怕就是在歐洲,既是羅馬帝國皇帝又是羅馬教皇,那也是沒人能辦到的事。
所以,張鉊不自己出面改佛了,免得被天下人反對。
另一個則更覺得自己要謹慎,因為他所做的,是代君弄險。
這玩意可不好操作,畢竟晁錯的例子在前。
晁錯父親那句‘劉氏當安,晁氏危矣!’可是千百年來為人臣子最害怕的事。
裴遠小心翼翼的看了張鉊一眼,他心里很清楚,真要是自己把這件事弄的天下板蕩不可收拾之后。
他面前這位跟他恩猶父子,義同兄弟的皇帝,會立刻毫不猶豫的把他推出去,去平息天下人的怒火,就像當年漢景帝把晁錯推出去一樣。
之所以知道的這么清楚,那是因為要是裴遠以己度人思考了一下,要是他在張鉊的位置,肯定是能做得出來這件事的,想來脾性跟他差不多的張鉊,也是能干的出來。
當然,今日的佛門是沒有昔年先漢劉氏諸侯那樣強大的力量,他們的攻擊,更多的是從文字上的精神攻擊,或許不會走到玄武門下挨一刀那一步。
可偏偏,裴遠這種儒士,不怎么怕刀斧加身,在投靠張鉊之前,裴遠可沒少被人用刀劍架在脖子上過。
他怕什么?他怕事情搞砸了,丹青之上給他重重記上一筆,把他裴遠裴玉英,描寫成辦砸了事的無能之輩。
無能,是裴遠這輩子最害怕的詞。
兩人又商量了一些細節,裴遠斟酌了一下詞語,才緩緩對張鉊說道。
“從朝廷來說,圣人所說的改革佛門,是從經濟和風俗的角度來考慮的。
佛門收天下之金鑄造佛像,相當不妥,至于毀身布施更是惡習,確實要予以改變革新。
但從另一個方面來說,佛門自先漢末新莽時期傳入以來,已歷時千年,其與我中國文華糾纏至今。
幾經碰撞,幾度交融,業已被我兼包并蓄,若要改革,牽連就不止是朝堂內外了,還會影響到五岳山川。”
角度,經濟等詞,都是張鉊帶過來的,現在張周朝廷上的官員,也能很熟練運用這些新詞了,五岳山川則是裴遠用來暗示朝廷內外的知識分子。
張鉊想了一下,裴遠所說,也確實有道理。
若要提到中國歷史上遇到的文化挑戰的話,西方列強堅船利炮帶來的歐洲科學只是第二次。
第一次正是佛法西來,印度文化通過佛門傳到中土之后,帶來的劇烈沖擊。
這個沖擊,遠比后世人以為的要劇烈,要兇勐,甚至要超過第二次。
因為第二次的沖擊,只是在生活上相對改變了中國人,但未能真正沖擊到中國文化的最內核。
它甚至連祖先崇拜,這個最外在的中華文化體現都沒能擊倒。
但是挾裹著沙門思潮的佛教西來,對中國文化卻造成了直達內核的沖擊。
比如在佛教西來之前,中國文化中是沒有地獄天堂之概念的,古中國文化認為人死之后,靈魂都會去泰山。
但在佛教到來之后,天堂地獄、福報、惡果、來世、因果等,才開始出現在中國人的思想中。
對于相對缺少邏輯思維的古中國思想來說,佛門的思辨思想,無異于是一場思想界大地震,歷代文人多喜歡跟僧侶交往,就是在接受思想的碰撞。
至于其他表象方面的繪畫、音樂、建筑等等,更是隨處可見。
歷史上,中國文化對佛教文化去其糟泊取其精華,就是在唐末宋初完成的。
影響中國后世深遠的宋明理學,實際上就是中國文化徹底吸納了佛門思想后,方才產生的。
這是中國文化在受到佛教文化劇烈沖擊之后,作為本源的中華文化,以儒學為具體表現形式,開始的一場文化再創新或者叫做復興的時代。
這是古典中國的一個重要分割線,這股文化大勢,自安史之亂后就開始涌動,到宋初三先生和北宋五子之后,方才趨于穩定。
張鉊痛苦的呻吟一聲,他抱住腦袋,盡量別讓自己去胡思亂想。
他只是一個喜歡玩刀劍弓弩的屌絲,只是一個喜歡搜尋歷史文化來裝嗶和恰飯的普通人啊!
為什么要一頭撞上這個大變革的時代?
要是如同趙大、趙二一樣啥也不知道,心里就沒這么多負擔了。
可張鉊已經看見了這條脈絡,內心的壓力,可想而知。
成則福澤千年,敗者貽害子孫。
裴遠欣慰又同情的看了皇帝一眼,對皇帝的失態,他一點也不意外。
欣慰是張鉊一點就透,知道自己身上的責任,如此痛苦,正是一位胸懷天下君王該有的體會。
不如此痛苦,那么最多也就不過是個朱全忠、李存勖那樣的君上,稱不上五百年一出的圣人。
同情,是因為當張鉊明白這些之后,就不會再如同把這些事都甩給裴遠,君臣相得嘛!自然要互相分擔。
而在張鉊頭痛的時候,裴遠忽然就覺得輕松了一些。
“圣人,臣能幫助圣人在朝廷、風俗方面,解決佛門的問題。
但是在五岳山川、六家九流方面就需要再選一位有影響力的大臣輔助了。”
裴遠用的是輔助,這是表明改革佛門這件事,還是要以他為主的,皇帝如此厚待他,要是還想避重就輕,那就不是人臣所為了。
張鉊想了片刻,隨后緩緩搖了搖頭,中原自宋明之后愈加保守,風氣之變換,并不全是宋明理學的原因。
或者說,宋明儒學之所以變得保守,實際上是大環境趨于保守的情況下,被催生出來的。
而風氣愈發保守,就是因為北宋重文輕武,自己把自己的一條腿給打瘸了。
一個瘸子,還是個周圍圍了一圈爛人的有錢瘸子,能不保守嘛。
其實也只有保守一點,才好守住基本盤,北宋不是漢唐,以它的軍事實力,要是不保守一下,是無法立穩腳跟的。
“玉英覺得,誰可以為輔助你完成此事?”張鉊低聲問道。
他所說的‘此事’此時已經不但是改革佛門了,還有如何處理儒學復興之事,更是為以后的儒學發展,定下一個寬泛的大方向。
裴遠也很敏感,一下就從張鉊的話里聽到了別的東西。
他有些吃驚的看著張鉊,不明白張鉊怎么對儒士,好像有一股澹澹的抵觸,似乎是怕儒士們搞出什么很可怕的事情一樣。
裴遠當然想不到幾十年后國家‘跛腳’后,儒士們對于武夫的反攻倒算有多么的酷烈。
武夫以刀把子物理上絕人性命,文士則發動精神攻擊,在一切層面將武夫們徹底打入了深淵之中。
所以裴遠只是吃驚,并未想的很多,聽到張鉊問,立刻就回答道:“參知政事、吏部尚書馮道,肩負天下文望,可為輔助。
其余如翰林學士、崇文院學士孫光憲,翰林學士、中書待詔元恒、王仁裕、鄧洵美、孟賓于等皆有文名。
臣還聽說,錢越邱光庭,孟蜀歐陽炯等人,也甚有才學。
若圣人能授權臣,將此等天下文士都召到神都洛陽,一面完成為大朝、朱梁、后朝修國史,南平、南楚、孟蜀修地方志,以及完成天下圖書的匯集甄別的與精選。
一面可以討論佛、道、大秦法、大食法、摩尼諸教可取之處,論儒、法、墨、道、名、陰陽六家之得失。
自大朝衰亡及至本朝興盛,尚未有天下人全面反思大朝之所以興盛,又為何衰亡。
圣人若能促成此舉,那就是天下至興盛之事,尚未歸附者如南唐、錢越將可傳檄而定!”
傳檄而定夸張了,但肯定可以極大削減天下其他未臣服勢力的抵抗意志。
張鉊眼睛里閃出了光,他突然想起了穿越前看過的一本,內容都快忘了,但名字還記得非常清楚,無比適合裴遠此時的提議。
這叫什么?這就叫我大周雖然武德充沛,但選擇文化勝利。
盤算了許久,張鉊將心理的最后的不安,對著這位他最心腹的臣子吐露了。
“人有雙腿,始能攀爬行走,國有文武便如同人之雙腿。
但自安史以來,武夫當國,動輒殺人以樂,輕視文臣者,至今仍多不勝數,此積怨已有數百年。
若我大周將朝廷之權柄,全部交予儒士之后,安知日后他們不會報復武夫這二百年來的兇蠻?”
張鉊說這話的時候,心里明白的很,不是會不會報復,而是一定會報復。
雖然韓琦那句‘東華門外唱名者方為好男兒’真假尚且存疑,但這句話既然被記載了下來,不論是不是韓琦所說,那就代表了一種普遍的社會認知。
自北宋之后,賊配軍,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正三品參將見了從七品知縣要施禮等酷烈的報復,接踵而至。
張鉊的話,把裴遠都問愣住了,智略如他,其實都還沒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
畢竟現在還是文士需要借重皇帝的威望,才能避免被武人敲詐甚至一刀砍了的時代。
但皇帝現在竟然已經開始考慮文士會不會對武夫進行報復的問題,這該說是未雨綢繆呢,還是杞人憂天?
想了想,裴遠點了點頭,決定還是順著張鉊的思路說下去。
“自大朝衰微,藩鎮割據以來,天下苦武夫手中的刀劍久矣,這不是單純文士會不會報復的問題,壓制刀兵對于朝廷的宰割權,已經是天下人的共識了。
圣人無法對此視而不見,更不能因為畏懼未來,而不抬高文臣的地位。
不然做事全憑手中刀劍說話,是無法長久的,這二百年的禍亂,也總要有個說法。
陛下圣文神武,恩澤布予四海,正是撥亂反正又不至于讓事情徹底倒向另一個極端的不二人選。
圣人如果不能解決,那就要留給兒子兒孫。
歷朝歷代中,后世子孫能接近甚至超越開國大帝者,唯先漢的太宗孝文皇帝,世宗孝武皇帝,中宗孝宣皇帝三人而已。
此事,斷不能留給后人來辦啊!”
好吧!張鉊很自知的點了點頭,很明顯,別說之前,就是之后的一千多年中,也沒有任何朝代能連續出文帝、武帝、宣帝三位高水準帝王的,以至于被夾在中間,有中上之資的漢景帝,都顯得暗然失色。
誰知道自己后代中,會出些什么奇葩玩意。
裴遠說的對,這也是他該解決的問題,就算目前沒有解決辦法,那也不能因噎廢食,總要一步步的來解決。
好在馮道因為受降禮制的問題,已經在趕來長安的途中,不用等待太久。
張鉊很快采納了裴遠的建議,用裴遠來解決政務方面的改佛,用馮道來嘗試解決文化上的問題。
馮道今年已經六十六歲,精力大不如前了,而張鉊用人,也喜歡用張希崇、和凝、郭天策這種能干政務的。
馮道雖然掛了參知政事的銜,但基本只干跟禮部相關的事,最大的功績,也就是在故紙堆里給張鉊考古姬周的制度。
所以馮道實際上已經有了想要辭官歸田的想法。
不過,這一次一到京兆長安府,還沒過霸橋,就被張鉊遣車駕直接給接到了未央宮中,然后只喝了一杯熱奶茶,張鉊就將這個巨大的議題,拋給了馮道。
馮道不慌不忙的聽完了張鉊的吩咐,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神色。
他不是驚喜自己將被重用,而是驚喜于這位喜歡當陸地神仙的皇帝,還是知道分寸的,他沒有想用河西六法宗來取代中原佛門。
馮道當即把手一叉,大贊:“陛下真乃五百年出的圣主也!不過若要改二百年風氣,再興漢唐,光是六法宗不入中原,還不夠!”
張鉊看到馮道這么一副做派,立刻就明白,自己在香積寺差點挨刺一點也不冤了。
原來連馮道的這樣的人,都認為自己要用河西六法宗取代中原佛門,將俗世和天國都掌控在手中。
張鉊不由得起了一身冷汗,好在自己頭腦清楚,沒有親自出手如同郭榮那樣的滅佛,不然那可就真是要引起天下板蕩了。
“今日既然請馮公來此,還請暢所欲言,吾還需要做些什么,可一一道來。”
馮道臉色一肅,收起了之前的那股拍馬屁的贊嘆臉,“臣請圣人將六法宗遷出河西隴右。削減中書省職權,或者不要將中書省視為內廷而與外廷相對!”
臥槽!張鉊一下就跳了起來,六法宗與內廷中書省,就是張圣人的內外兩只手臂啊!
這還沒上位呢,就要讓我張圣人自斷雙臂?
一邊的裴遠被嚇得冷汗直流,他知道張鉊可以忍受臣下哪怕一些無禮的舉動,但肯定不能忍受臣下覬覦他的權力。
果然,怒火萬丈的張鉊戟指馮道,大聲喝罵道:“毛錐子欲奪我大權耶?汝本臣子,何敢言此事?”
毛錐子就是指毛筆,乃是此時武人最喜歡嘲笑文臣的話。
歷史上史弘肇更是公然宣稱,安定國家社稷,長槍大劍就足夠,何用毛錐子。
張鉊確實被馮道的氣炸了,這讓他聯想到了中晚明皇帝被文官集團鉗制,以至于要依靠太監來保證手中權柄的事情。
馮道毫不畏懼的看著張鉊,這份無所畏懼,來自他對張鉊的了解。
要是在朱全忠、李存勖等君王帳下,馮道打死也不敢說這些話,因為說出來定然會被一刀砍死。
但是在張鉊這里不,既然張圣人要做儒家的圣君明主,那就得遵從圣君明主的規矩和玩法。
哪怕馮道說了這些大膽的話,張鉊是肯定不會將他處死的,最多就是罷官、罰俸。
“河西隴右雖是邊地,但自先漢冠軍侯擊破匈奴以來,就是國家臂膀。六法宗不出河西隴右,天長日久,移風易俗,河西隴右就將與中土割裂,豈非自斷臂膀?
今圣人以中書省收朝廷大權,固然可以使陛下一統江山,建遠邁漢唐之大朝。
但日后子孫效彷,內重外輕,政出多門,外朝形同泥塑菩薩,就是內亂取禍之道,看似集中權力于帝王,但更可能被野心勃勃之輩掌握。
就算沒有外臣掌權于中書省,若陛下子孫中出一隋煬帝那樣的膽大操切之輩,前隋二世而亡的舊事,也未必不會重演。”
張鉊狠狠盯著馮道,表面怒氣還未消退,但實際上已經清醒了一些。
他也在思考馮道的話,六法宗會造成河西隴右與中原文化的割裂。內廷中書省權力不斷擴大,最后會架空外朝,細細思考下,竟然都還不是危言聳聽。
看到張鉊在考慮,馮道伏地再拜,對張鉊說道。
“臣茍活六十有六,官居部卿,位尊宰輔,人生已然圓滿,本可以不說這些話自取禍患。
但陛下實乃圣君,臣方才敢以直言上告,請陛下思慮。”
張鉊思考了片刻,將馮道從地上親自扶了起來,“朕方才怒急攻心,言語多有不當,還請馮公不要往心里去。
六法宗與中書省,實乃朕手中刀劍,身上甲胃,暫時不可輕動。”
馮道被張鉊親手扶了起來,臉上竟然老淚縱橫,“陛下真圣主也!臣方才所言,也不是要陛下現在就自去刀劍、甲胃。
而是六法宗與中書省,非天縱英主不能掌握,陛下能用而子孫不一定能用,宜早做準備。”
張鉊連連點頭,“誠如馮公所言,朕一定會細細考慮的。”
張圣人知道,馮道敢這么說,除了本身就有點道理以外,還是在對張鉊身上的無上天身份有所不安。
換源app,同時查看本書在多個站點的 這股不安,深植于受了儒、法等家千年影響的中國人心中。
兩者的關系,也是張鉊在統一后,必須要好好思考的了。
想明白后,張鉊正待再安撫一下馮道,外面侍衛來報,尚書令,同中書門下事,張周真正的宰相張希崇,于四日前,病逝于東京開封府。
張鉊愕然了半晌,這位成長于契丹,成年之后率三萬人南歸的五代辛棄疾,最能豁出去給張鉊干事的重臣,去世的實在有些不是時候啊!
這下朝廷的人事,又該如何安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