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守謙大敗而回,不知道是真的傷重還是無顏來見高彥儔,反正跑回了他的督監署衙后,就沒再見出來。
高彥儔指揮城頭弓弩手射退了追著武守謙敗軍來的周兵后,隨即便看到白帝城頭蜀軍的大旗被轟然砍倒。
高彥儔也沒什么辦法,只能下令緊閉四門,退守夔州城。
夔州城依山而建,面朝長江,說是四門,實際上常用出入的,就只有兩座南門。
靠西南的稱為小南門,靠東南的就是依斗門,取杜甫在此地名句‘每依北斗望京華’之意,俗稱大南門。
而在大小南門外,有一大片灘頭,稱為豬頭浦,平日里商旅云集,是最好的下船登陸場所。
高彥儔本欲依靠豬頭浦的房舍與周軍纏斗,但馬昭遠怎么會上他這樣的當,周軍戰船在豬頭浦盤桓許久,等得東南風起就直接順風放火。
豬頭浦房舍多是商用,因此基本都是用木板、樹枝等搭建,平日里謹防走水都是最重要的事情,哪還經得住故意放火。
不多時就火光沖天救不過來,高彥儔只能命令蜀軍退回城中。
馬昭遠則趁著豬頭浦大火燃起,親率戰船百艘,圍住夔州城東的寧江軍水軍軍港。
而早在馬昭遠來圍之前,頭腦靈活的寧江軍水軍就趁風楊帆往上,逃往了上游的云安監和萬州。
剩余的被堵住失去了出港能力,只得棄船上岸遁走,眼睜睜看著周軍封鎖港口,將戰船徹底困死。
高彥儔手中還有四千余人,水軍上岸后尚有一千余,武守謙敗退回來的,也還有五六百。
因此整個夔州城的可戰之軍有接近六千,甲械都完備,還有一支小小的騎兵隊伍,并非完全無還手之力。
但是高彥儔卻失去了和周軍爭雄的信心,他只想著苦守夔州城,逼迫周軍前來攻城。
只要他穩住夔州城一天,周軍就不能放心的逆水而上。
要知道過了夔州,上游的云安監、萬州、忠州等地皆未有兵,一直要到涪州(涪陵)才有武泰軍六千牙兵。
夔州城若是不守,周師輕松就能打到渝州(重慶)附近。
馬昭遠自然知道攻破夔州的重要性,于是只等豬頭浦火滅,立刻就督促工匠,將蜀軍設在白帝城與白鹽山的石砲,拆卸搬遷過來。
在中國古代,由于缺少金屬部件,投石機的拆卸與安裝,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大多數時候,這些投石機打完了仗,基本都是就地燒毀的,極少有能拆走再用。
不過周軍偏偏就有這個能力,玩投石機,可以說是周軍的傳承了,從小小的駱駝旋風炮到大型配重式投石機,兵部光圖冊就有幾大房間。
每次出兵,軍中也必然有兵部與工部的工匠隨行,因此周軍很快就將蜀軍的投石機拆了兩臺,并且在豬頭浦開始安裝。
高彥儔在城上望見,只覺得魂飛魄散,要是這些大型投石機安裝完畢,轟塌夔州城墻薄弱處,不過是時間問題。
節度判官羅濟對高彥儔說道:“前番督監出擊,兵敗而回,白帝城又被迅速攻陷,城中已然人心惶惶。
若是任由北兵投石襲城,軍心恐散,何不趁此士卒還敢用命之際,奮起三軍拼死一戰?”
守城,最難的不是敵軍,而是人心。
正如羅濟所說,寧江軍接連被擊敗,以此時牙兵的心氣,出城一戰尚且可以,若是龜縮挨投石機砸,最多四五天就要人心思變了。
當然,要是出城作戰失敗,這些牙兵反水起來更快,但總比坐著等死要好。
高彥儔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把心一橫,召集寧江軍大小軍將,盡出夔州府庫賞賜諸軍,又命人殺牛宰羊,讓牙兵們飽餐一頓,隨后準備出城作戰。
夔州是川江咽喉,歷來就是各朝各代卡住長江收稅的關鍵所在,滿清時期夔州稅關的商稅甚至比成都府的都多,現在雖然沒那么夸張,但也還是不少。
因此在高彥儔放開的賞賜下,寧江軍數千牙兵,每人都分了不老少,一時間士氣竟然就起來了。
馬昭遠在戰船上,自然看不見依山而建,位置遠比船上更高的夔州城動向,但他知道肯定要保住這幾架好不容易組裝起來的投石機。
于是干脆就命史彥超與林仁肇率兩千兵馬保護,又分出數千兵馬沿著長江往上,去奪取孟蜀的云安監和萬州等州縣。
高彥儔在城中讓士卒飽餐一頓,隨即就在卯時初,調集寧江軍牙兵四千五百,客兵云安監馬步軍七百,武守謙從成都帶來的驍銳軍六百,并城內民夫丁壯數千,總計萬余,打起節度牙門旗與旌旗,鑼鼓喧天的出門而來。
這倒還真是小小的出乎了馬昭遠預料,他原本以為蜀軍會等他架好了投石機,轟的受不了后,才會出來拼命,沒想到竟然如此硬氣。
嗚嗚的海螺號角吹響,孟蜀與河東一樣不近海,所以周軍常用海螺號角以區分軍號。
馬昭遠此次入蜀,帶來的平蜀水陸馬步軍共計兩萬一千,入蜀后巫山軍寨留了五百人,白帝城城內和城外各留了五百人。
溫崇樂率了戰船一百余艘,士卒三千余人已經逆水而上,剩下的各戰船還要留人守護,馬昭遠最后能動用的,也就萬人上下。
只不過他這一萬人,那可就不是高彥儔這算上丁壯才有萬人的寧江軍能比的了。
馬昭遠這都是周軍的精銳,親軍加禁軍就有六千余,其余江陵左右衛,宜陵左衛都是他在湖北行省精選的勇士,剛剛還均了田,除了裝備上差一些,戰斗力可并不差。
而且這裝備差,是針對周國的親軍和禁軍來說的,相對于蜀軍,這三衛所軍的裝備,基本跟蜀軍是持平的。
蜀軍出城之后,并未列陣不動,高彥儔反而將寧江軍的弩手全部安排到了前排。
而且弩手身后,一片刀光閃爍,大量身著重甲的長槍手已經準備好了。
不屬于寧江軍的丁壯民夫,則被高彥儔給安排到了當面的山坡之上,馬昭遠影影綽綽間望見,那些民夫、丁壯手中都拿著弓箭。
這就是蜀軍的特色,蜀中多產竹木,適合用來做弓弩,是以蜀軍中的弓弩配比一直都很高,自諸葛武侯時代起就是這樣。
甚至到了明末,蜀中軍隊都還習慣大量裝備弩箭,那位威名赫赫但是被明廷坑慘,七十幾歲還要卷甲而趨到處滅火,最后被李定國一箭陰死的神弩將張令,就是典型。
馬昭遠在船上看的清清楚楚,不由得對左右說道:“某家還以為這高彥儔是個蠢貨,以為他要將丁壯與牙兵混編壯聲勢,沒想他卻是要借助地利,讓丁壯在山坡上拋射我軍。”
杜論赤心接口說道:“夔州地處巫山與大巴山交匯處,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歷朝歷代都是征募水軍的絕佳地點。
而那些丁壯既然手持弓箭,想來也是巫山與大巴山中的獵戶,很多人箭術應該不錯。
圣人已命總管在此地建衛所軍守護,不如戰后就把他們招募來,立刻就可得一強軍矣!”
戰斗還沒開打,這兩就已經開始做后面的安排了,完全沒把高彥儔和這幾千寧江軍當回事。
這份信心來源于兩國從君主到將領再到士兵的全方位差距,這三點中,孟蜀一樣都占不了,所以給周軍只能帶來麻煩,而帶不來危險。
豬頭浦并不寬闊,總共也就能擺下一萬余人,高彥儔全軍出動,就是想憑借著人數優勢,自上而下把周軍推到長江中去。
馬昭遠一點也不慌,只是命令郭榮帶三千兵去增援林仁肇與史彥超,再從大船上放下百十條小船作為接應。
最后馬昭遠將侯仁寶給召了過來,侯仁寶的手中有一支從河東云、代兩州帶來的河東驍騎。
“汝且率馬隊往豬頭浦之左側過去,吾觀那小南門定是平日商旅出入甚多,大門閉合稍顯緩慢。只待戰斗打響蜀軍受挫,就立刻率騎兵突入,當先殺入城中,就算你先登大功一件。”
侯仁寶大喜,說實話吧,他的地位有些尷尬,因為他老爹侯益是投靠過契丹人的。
而且還憑著感覺押寶張圣人打不過契丹人,結果就現眼了。
他侯家現在還能有官做,除了侯仁寶在陜州做孝子跟趙匡贊一起及時反水以外。
還因為侯益年輕時忠勇,是興教門上十三忠之一,因而張圣人是捏著鼻子沒追究侯益的罪責。
侯仁寶一直以來,都非常希望能洗刷父親投靠過契丹的污點,因而每戰當先,不避生死。
鼓樂奏響,號角陣陣,蜀國寧江軍肩并肩,鋪天蓋地的從夔州州城中涌出,蜀軍中低級軍官也十分盡責,不斷協調士兵的前進的整齊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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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每走十五步就聽得城頭大鼓重響兩聲,蜀軍必然跟著呼喝一句以保持陣型,同時也是威嚇敵軍。
郭榮手持張鉊賜予的儀仗用斬馬刀,策馬在陣前奔馳,所到之處周軍士兵無不歡呼應和。
蜀軍既然擺出了弓弩突前射擊,隨后結陣勐沖的態勢,郭榮就干脆以硬碰硬,周軍也以弩手居前,發失完畢就抽刀子沖上去。
趙匡貼身穿了一件輕薄細環鏈甲在內,再穿一件綢衣,外面再穿一件精鋼環鎖鎧,最外面則是棉甲,如此三層甲穿上,全重七十余斤。
看起來笨重,但實際上這三層甲一穿,對面就是斧噼錘打,也別想輕易傷到趙匡。
而且他這種雄壯武士穿六十七斤的甲,完全能承擔,并不存在很大的負擔,只是不能發足狂奔而已。
趙匡周圍,都是這種重甲壯士,他們也沒帶弓箭,就在己方弩手的掩護下,于陣中在輔兵的幫助下著甲。
而在他們著甲的時候,只聽著一陣陣鼓響,雙方的前軍開始接觸,雙方弩手開始互相射出能迅速收割人命的弩箭。
夔州城外的山坡上,那些丁壯也猿猴般的吼叫了起來,一波波的箭雨,從山坡上拋射下來。
這些箭失雖然力道不大,但加上地形優勢,還是挺有殺傷力的。
對于全甲甲士來說,就是撓癢癢,但對于軍陣中的輕甲士兵,威脅也不小。
蜀軍勝在弩多,但制式的擘張弩少,大多是竹弩,射速快,破甲力就有些不足了。
周軍勝在弩非常精良,不但有神臂弓這種射速快的怪物,擘張弩更是大量裝備。
還有木單弩和伏遠弩這種強弩,往往一發失,對面蜀軍就會人仰馬翻。
當然,蜀軍的城頭上也有威力很大的大竹竿弩,需要以絞力發動,每射一發,周軍的重甲士都擋不住,只可惜數量太少,射速也太慢,不能形成火力優勢。
雙方經過了殘酷又慘烈的七八輪對射,前排的弩手,差不多都倒下了一大批,只是雙方的際遇大不相同。
蜀國這些年,在裝備上的投入,還不如孟昶修建瓊華宮、宣華宮、摩珂池花的多。
而在周國,金山宮、紫微宮、晉陽宮的修建,都是張鉊自己出錢,朝廷財政上應該撥給兵部和工部的一份都沒少。
因此蜀軍的弩手,大多只在胸前掛了一副用楠竹修剪成片,反復煮過再上油的竹片甲。
周國弩手則幾乎人手一副不帶護臂、披膊和肩吞的環鎖鎧。
加上雙方弩的差別,蜀軍弩手一旦被射到,那就是一發入魂,倒在地上慘叫連連。
周軍被射則大部分還能忍住不慘叫,然后被輔兵拖到后面去治傷。
雙方越是對射,蜀軍就越是驚慌,射到第七輪,蜀軍前陣已經凹陷了進去,戰場上盡是呼嘯大喊,眼看就要維持不住。
正在此時,高彥儔率三百重甲親衛到場,他命麾下親將高舉他寧江軍節度使的高字大旗,帶頭沖擊。
寧江軍見高彥儔親自上陣,頓時變呼嘯為歡聲,重新集結起來全力向前。
郭榮也命人將他的銀白邊大金底黑郭字大旗給打了出來,這是張鉊獎勵昔年郭榮和慕容信長等人首次于渾河邊大破契丹皮室軍的賞賜。
這桿旗,簡直就是郭榮的命根子,周圍原本跟隨郭榮后來又投到周國的河東籍親兵都知道郭榮的習慣。
打出這桿旗,那就是人在旗在,旗倒人亡了。
趙匡就在郭榮身側不遠處,他極度羨慕看了郭榮的那桿認旗。
大周屬金德尚白色,這種銀白邊金底的大旗,那就是權力的象征,外放最少都是鎮守一兩個府的鎮帥,他趙匡實名羨慕,就是很想要。
想到這,趙匡狂吼一聲,蠻橫的撞開前面的弩手,身后穿三層甲的重甲士,也跟著一起沖了出去。
就在趙匡身側,一個出身青塘的紅臉壯漢怒吼一聲,舉著一面蒙著鐵皮的大盾,立刻就將對面的蜀軍長槍陣,撞出了一缺口。
當然,壯漢也被蜀軍的長槍將雙腿捅的鮮血淋漓,撞進去之后,無數刀槍劍戟一下朝壯漢招呼而去,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活得成。
不過他撞開的這個缺口,立刻就成了周軍的重點進攻目標,郭榮也發現了,迅速指揮身邊親將,也往那個地方沖去。
別處還在長槍互捅,這邊已經變成了最慘烈的貼身肉搏,因為高彥儔的三百甲士,正好也是沖著這個方向來的。
趙匡只覺得渾身上下到處都在受力,他知道,那是敵人的兵器招呼到他身上產生的推力。
但此刻,他已經無力再去辨別哪些是致命打擊,哪些是隔靴搔癢了。
那個最先撞破蜀軍長槍大陣的青塘紅臉漢子戰死了,在他的尸身周圍,躺了一圈的蜀軍。
這個穿三層甲的壯漢,是被蜀軍絆倒后撩開頓項,用短劍從脖頸處殺害了他。
趙匡愈加憤怒了,他呼嘯三聲,突然覺得手中的熟銅大棓,從未有像現在這樣得心應手。
這已經不是大棓,而是他突然長出來的一只手。
一個蜀軍重甲士前來,趙匡雙手連續戳擊,每一擊,都準確的命中這個蜀軍重甲士的面甲。
終于戳到第三下的時候,鼻骨碎裂的聲音傳來,一股不明液體從蜀軍重甲士的面甲縫隙飚出了出來。
他被趙匡擊碎了鼻梁骨,變形的面甲,直接將他的雙眼從眼眶中擠了出來。
另一個重甲士殺到,趙匡變戳為掃,直接掃到了這個重甲士的大腿上。
趙匡敏銳的發現了他沒穿吊腿,重擊之下,腿骨折斷,重甲士慘叫倒地,瞬間就被無數雙腿踏過。
恰在此時,驍將白重贊、王宴、侯章也來增援,蜀軍抵擋不住,缺口越來越大,根本不是高彥儔三百甲士能填滿的。
雖然高彥儔也手持骨朵,身負九創,仍然不能止住蜀軍敗相。
屋漏偏逢連夜雨,侯仁寶看準機會,率三百騎從豬頭浦左勐攻小南門,守門丁壯抵擋不住,被侯仁寶三百人打進了城中。
蜀軍大嘩,戰線更加維持不住,高彥儔左右的親將搶了高彥儔,慌忙往城內退去,周軍則乘勢攻入城內,蜀軍大亂。
戰斗打到中午午時,高彥儔被逼到了城東的一座城門樓上,身邊只余數十親隨,周軍則已經全部進城,大勢已去。
他的心腹節度判官羅濟不知道從哪牽來一匹黃馬,對高彥儔說道:“周軍尚未合圍東門,節帥請上馬,奔回成都求得禁軍,再圖未來。”
高彥儔身背十余創,全身鮮血淋漓,搖頭回答道:“昔我入關中,不能盡忠王事,今又不能守夔州,縱然圣人寬宥,復有何顏面對蜀中父老?”
羅濟于是再勸,“今中原安定,周國有寰宇一統之相,聽聞周主乃是五百年出的圣天子,節帥不如降周,引周軍西進,盡快平定蜀中,不使蜀中百姓遭難,雖然私德有虧,但能存大義。”
高彥儔沉默半晌,果斷搖頭拒絕,“某少時就自河東追隨先帝,深受兩代帝王厚恩,怎能屈膝強敵。且高家百余口尚在成都,終是做不了那馬孟起之事。”
羅濟無奈不再相勸,高彥儔卻看身邊親隨都是跟隨他數年的弟兄,不忍他們跟隨自己一統命喪黃泉,遂解下身上夔州寧江軍節度使金印遞給羅濟。
“某深受孟氏大恩,今不得不死。爾等雖食孟氏俸祿,但今日血戰足以償還。
昔在關中,知曉周軍主帥馬昭遠氣度恢弘,不殺忠義之士,你們且下樓歸降吧,定能保住性命。”
說完,高彥儔將判官羅濟和身邊親將趕下城樓,自己則在城樓上整理衣冠向西而拜,隨后于夔州東城樓中,蹈火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