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卷甲而趨,就是指將甲胃卷成一團,然后背負在身上快速行軍。
當然,在古代,哪怕到了滿清前中期,甲士都是非常重要的中堅力量。
因此戰場上讓甲士卷甲的機會并不多,大部分時間都是輔兵負責背負甲士的卷甲。
焦繼勛看著跟隨自己的八百勇士,他知道自己必須要拿出真家伙,這些人才會跟他不辭辛勞,不懼生死的拼命。
人,作為萬靈之長,一旦骨子里的狠勁被調動起來了,往往是可以創造奇跡的。
比如蘇定方大雪天突擊八百里,比如蘇沃洛夫翻越阿爾卑斯山,以及更厲害的紅軍翻越雪山草地。
焦繼勛要走的這二百里文川道亂石路,當然沒法跟上面這些事例比較,但也還是相當困難的。
不讓麾下的勇士知道這一仗的意義,他們不豁出去,很可能走不完這二百里。
因為這些驕傲的甲士不但要自己卷甲而行,還只能吃個半飽,出了谷口,還要先血戰一場。
他們是勇士不假,但正因為是勇士,平日待遇好,心氣自然也高,有些東西,是必須要說清楚的。
焦繼勛沒有講大道理,因為那是皇帝張圣人的權力。
天下間,唯有他能給這些勇士畫大餅,不單是因為張圣人能說到做到,更因為他就算是一個贊賞,也能讓一個勇士如在九天之上,甚至能代替金錢的賞賜。
但焦繼勛不可能行,于是他站到了一塊巨大的石頭邊。
這是一塊被河水不斷沖刷而顯得有些蒼白的大石頭,焦繼勛背著幾十斤的棉甲,一步就跳了上去。
快到知天命的年紀,身負三四十斤,跳躍能力還能這么好,惹得周圍的勇士們一陣喝彩。
軍中不要別的,一要公平,二要身手,只要這兩樣齊備,帶個幾百兵,問題就不大。
“某家出發前,已經去信家中,賣了襄陽府的四百畝水田,得錢當不少于一千貫。
這一千貫,某準備帶兒郎們去成都府好好逍遙一番。
吃最好的蜀中美食,那孟昶小兒愛吃的緋羊首,咱要一人一盤。
楊太真吃過額蜀中荔枝,一人也要來一大筐。
再管他雞鴨牛羊,可勁的上!
成都府最好的妓子與伎女,咱們一人來一個!
日子不過,只要打完這一仗,某這老賊奴,不準備過日子了,就跟兄弟們一起享受一番。”
焦繼勛還是說保守了,襄陽府最好的水田,一畝沒有四十貫,肯定拿不下來。
楊太真當年吃的蜀中荔枝,也因為氣候變化早就所剩無幾了。
但是下面的兵爺們,就愛聽這個。
一個雄壯的大胖子,用劍叉著一條半生不熟的魚,聽著焦繼勛描述蜀中美食,嘴里的哈喇子,嘩啦啦的流。
有喜歡女人的,只聽了眼冒金光,下身蠢蠢欲動。
“焦老子,你可要說話算話,騙了某家,咱可要挺著刀子上門的啊!”
有人被焦繼勛的描述,刺激的恨不得現在就打完了仗,已經可以到成都府逍遙了。
而身邊人數少了以后,焦繼勛跟他們的距離,也突然就被拉的相當近,以至于身邊的勇士都敢叫他焦老子了,也就是差不多焦老頭的意思。
“入你娘的!咱老子說話算話,誰要舍不得那三五個錢,你來找某家,某把胯下的那玩意,切了給你下酒。”
一直以儒將形象示人的焦繼勛,此刻變得極為粗野,但越是這樣,越能得下面人的心。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隨后焦繼勛雙手往下壓,示意眾人安靜。
“天下諸國間,南平、南楚已歸國家,南唐早被打服,錢越一向恭順。
唯有孟蜀與嶺南漢國還未臣服,其中尤以孟蜀實力最強,所以我們今天就要來收拾他。
只是諸君想過沒有,打完了孟蜀,天下間還有什么仗值得咱這樣的豪杰之士來打?
沒有了!有也是僧多粥少,不一定輪的上。
所以,這次伐蜀,就是好男兒建功的最后機會!
跟著大軍打武休關,不知道何時才能打下。打下來了,好幾萬人呢,功勞大家分一分,也就沒多少了。
但是咱們這,只要腿腳夠快,咱就能第一個沖進蜀國興元府,甚至沖過劍閣,第一個去蜀中,那得是多大的功勞!兒子兒孫吃十輩子都吃不完。
諸君!可敢跟著某焦繼勛去搏一搏?不要命的搏一搏!”
“敢!敢!敢!”
聲震四野,氣氛被徹底調動了起來,隨后焦繼勛第一個帶頭,背起甲胃就要開始大步向前。
自他以下,所有的軍官都是自己背負甲胃、弓箭等。
這是一條真正的亂石路,雖然少有懸崖峭壁,但腳下基本都是被河水沖的七零八落的亂世塊,翻上去爬下來,腳面和小腿被石塊劃傷,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由于一人只帶了二斤的干飯和一小坨羊油,一路上的動物就遭了大罪了。
河里的小魚小蝦,山間的野豬麂子,乃至鳥雀都成了目標。
數百人喝著腥味極大的魚蝦湯,啃著半生不熟的各種獸肉,盡量把肚子填滿。
焦繼勛滿身塵土的跑在最前面,心里不斷的在乞求,千萬不要下雨,要是來場雨,把地上澆成了泥漿,那就真的沒法行軍了。
源州,午口關。
確如孫漢韶預料的那樣,周軍在攻破饒峰關后,根本未做停留,就沿著漢水一路往上,追著源州武定軍的敗兵,直接來到了午口關下。
爾朱景興奮的滿臉通紅,當年他與劉再升、趙存義三人一起,作為金國大王李圣天送給張鉊的三千漢兒軍將領東歸。
在此之后,三人的際遇各不相同。
劉再升不必說,那是在紹明天子起步的時候就跟在身邊的大將,到了中原后屢立戰功,如今已經是大家不可或缺一方鎮帥了。
趙存義則有些倒霉,在第一次入關中之戰時就傷了腿,騎馬到還行,但是走路總是有點瘸。
現在能做到一府兵馬督監,都還是天子照顧的結果。
而他爾朱景,戰功立的不少,但還不夠多,也不夠大。
雖然做到了形同山南東道節度使的襄陽府府尹、兵馬督監、衛所軍指揮使、豐安鎮總兵等位置。
但只有一個伯爵勛位,沒能成為頂級勛臣。
他一直以此為深深的遺憾,而現在,機會終于來了!
作為打老了戰的軍將,爾朱景敏銳察覺出了整個山南西道蜀軍的弱點所在。
他們太注意來自西面祁山道,北面褒斜道的防御了,而有些忽視了東面金州(陜西安康)的防守。
這從與他作戰的武定軍士兵素質就能感覺的出來,于是爾朱景敏銳的抓住了這個機會。
雖然他的地位不高,豐安鎮在禁軍中也有些拖后腿,但正因為這樣,他這弱將和弱兵的組合,才憋足了一口氣,要證明給天下人看,豐安鎮不是禁軍中的魚腩。
不過,很快,現實就給了爾朱景當頭一棒。
他指揮士兵不等下寨就開始勐攻,游奕軍卻來報,說是源州方向開來了三千援軍。
爾朱景恨恨的看著已經被他打的驚慌失措的午口關蜀軍,現在離攻下午口關還差著最后一口氣,要是這些援軍晚來兩個時辰,他就攻下午口關了,可恨!
“留右衛千五百人負責守御,命民夫和義從健兒們趕緊下寨,趙都虞侯負責指揮水軍戰船堵住河口。
豐安鎮的兒郎們,隨某去試試這些蜀軍的成色。”
快速的思考了一小會,爾朱景做出了穩妥的安排,還是要先下寨,萬一不能迅速擊敗這三千援軍,到時候己方沒有軍寨,那就太被動了。
午口關西北,有一山梁叫做跑馬梁,是從源州到午口關一道最關鍵的山梁。
蜀武定軍的游奕軍早在大軍來之前,就摸到了跑馬梁山腳下。
不過沒等蜀軍游奕軍都頭觀察好地形,半山腰突然就射出來了十數支箭失,蜀軍頓時就被射翻了四五人。
游奕軍為了減輕重量做好探索搜查等事,一般是不怎么披甲的,因此只要被射中的,立刻就大聲慘叫了起來。
當然,能作為游奕軍的一般也是軍中精銳,這一伙三十幾人蜀軍被射倒了四五個人之后,其余兵卒立刻就跑到石塊或者樹木后躲了起來。
幾個稍顯瘦小的蜀軍更是如同獼猴一般,借著粗壯的樹干掩護,飛速爬上樹上。
隨后他們大聲的吼叫著,不斷把遠處伏擊的周軍位置,報告給同袍。
豐安鎮游奕軍羅十將皺了皺眉頭,第一次露出了警惕的神色。
豐安鎮多以寧夏行省籍士兵組成,羅十將是黨項羅俐族出身,麾下的步軍基本都是橫山羌。
哪怕在周國勐士如云的親軍和禁軍中,橫山羌作為山地步軍,也是很著名的。
可是到了興元府以后,這里的山地與橫山大不相同,樹木更高,灌木更密集,加上濕熱,讓他們在山間的行動力差了很多。
但對面的蜀軍就沒這么多煩惱了,他們簡直就是如魚得水。
隨著羅十將麾下的兵卒一個個被樹上的蜀中找了出來,他們伏擊的優勢,非常迅速的就被耗盡了。
于是羅十將干脆讓手下的士卒朝著蜀軍撲了過去,直接貼近打肉搏戰。
雖然在山林中他們占不了便宜,但是裝備上的便宜卻很大。
周軍現在發展出了兩種新式棉甲,一種只在胸口等關鍵部位加裝鐵片。
這樣能把棉甲的重量減少到十五斤至十八斤左右,極大提高了機動性,但同時也能規避一些關鍵傷害,特別是適合山地和荒漠的追擊戰。
另一種是憑借用天工院最新研制出來精鋼的質量優勢,將鋼片打磨的更加薄。
這樣做出來的棉甲全重也從三十五到四十斤左右,降低到了二十二斤上下。
比起上一種只防護關鍵部位的棉甲,這種薄棉甲對整體的防御,提升了一個檔次。
但損失的,就是對矛斧等武器的防護,雖然能抗一抗尋常刀劍和箭失,但是對于重武器就有些有心無力了。
而羅十將等人身穿的,就是前一種只有十幾斤的棉甲。
甲胃的重量降低到了這個程度,對人體負擔大為減輕,同時比起蜀軍游奕軍基本無甲,又有巨大的優勢。
于是戰斗一近身,情況就開始一邊倒了,蜀軍但凡不被追上,只要追到就是個死。
至少羅十將被捅中了三四次胸口,但他都沒什么事,反而是對面的蜀軍,只要被刺中要害,基本就去見閻王了。
很快,蜀軍先期而來的游奕軍就被趕下了跑馬梁。
源州武定軍節度使王環沒有辦法,只能親自督率他最后的三千武定軍牙兵拼命仰攻。
爾朱景這邊,由于要將正在圍攻午口關的人撤下來,因此稍微晚了些,只能靠羅十將等人遲滯蜀軍的進攻。
羅十將也發了狠,數十人卡住關鍵的幾條道,硬是把蜀國武定軍擋到需要王環這個節度使親自上陣的地步。
跑馬梁是個幾字形的山梁,山頭與溝壑你挨著我我挨著你,落差很多更極少有平地,雙方就在這片山地上展開了激烈的爭奪。
蜀軍強在熟悉地理以及在山間的移動加成,周軍強在更加勇悍和裝備更精良。
爭奪戰從上午己時打到了下午申時初,雙方一個山頭接著一個山頭的爭奪,最后打到爾朱景身邊的親衛幾乎都派出去了的地步。
終于,在大小數十戰之后,蜀軍丟在三百多具尸體,幾乎都被趕出了跑馬梁。
不過沒等爾朱景喘口氣,又有打著武毅軍旗幟的蜀軍援軍趕到。
爾朱景皺起了眉頭,蜀軍的援軍來的太快了。
不過他馬上就欣喜如狂。
因為蜀軍兵力在山南西道是有限的,總共也就兩萬多人。
如果算上在饒峰關被他擊敗的那三千人,就算里面有重復存在的士兵,蜀軍派到午口關這的軍隊,起碼也有八千人了。
伐蜀四路出擊,不管是走褒斜道的,還是走長江逆水而上的,甚至是祁山道的高懷德等人,其實都可以看做是主力。
唯有他爾朱景這一路,確實是偏師。
而現在偏師竟然吸引了蜀國山南西道四成的軍隊,那么其余幾處,就更容易突破蜀中的天險了。
鑒于給養不容易運上跑馬梁,爾朱景果斷留下豐安鎮最精銳的一個都五百人堅守兩處緊要,大軍則退回去,攻打午口關。
“高驢兒,某家將二百套棉甲,兩萬支箭都留給你,一定要守住跑馬梁兩天,兩天內某一定攻破午口關。”
高驢兒是張圣人的小姑父,原延州彰武軍節度使高允權的族弟,聞言當即把手一叉。
“只要高驢兒不死,蜀軍就過不了跑馬梁。”
蜀軍到達的援軍,自然就是山南西道節度衙內馬步軍使李進的四千人。
他到了之后,立刻就和源州武定軍節度使王環合兵一處,第二日就開始勐攻跑馬梁上的周軍。
而與此同時,爾朱景回去調集大軍勐攻午口關,連民夫都發一把刀派上了第一線,雙方比的就是時間。
四月初十,經過兩天半的血戰,爾朱景最終攻陷了午口關。
關內蜀軍也是武定軍的精銳,破關之后還進行了巷戰抵抗,七百余人被陣斬的都高達五百,稱得上死戰不降了。
而在跑馬梁上,高驢兒的五百人,也只剩下了兩百出頭,靠近跑馬梁兩處關鍵的山坡上,鮮血將整面山坡都染得紫紅。
高驢兒硬是靠著兩處簡陋的工事,把六千多蜀軍硬生生的堵在了山坡下。
午口關一丟失,蜀軍就失去了繼續進攻爾朱景的必要。
此時從子午道的出口午口關到興元府(漢中)還有兩條路可走。
一條走南邊的西鄉縣,這是唐時的洋州州治所在,一條則是走源州。
王環只能分兵一千翻山越嶺去守住西鄉縣,其余軍隊和李進一起退回源州固守。
而這一切發生的時候,李存惠才剛剛到武休關下,焦繼勛還在猶豫要不要拿命去賭走文川道。
可以說,爾朱景僅僅用豐安鎮和襄陽左中右三衛這八千人,在逆水而上極度困難的情況下,為大軍入興元府,創造了極為有利的條件。
山南西道,興元府,孫漢韶得知周軍再次攻陷午口關,王環、李進只能退守源州后。
他終于‘確定’周軍就是要先打下興元府,再圖蜀中。
于是連發三批八百里急使到成都府,請求孟昶發大兵增援興元府。
唉!雖然孫漢韶已經是蜀中有數的名將,但本身的能力別說跟閻晉、慕容信長、馬昭遠、符彥卿、郭威這種相比。
就是比起李存惠、郭從義、張昭就、安審琦等人,可能都要略遜一籌。
他雖然知道蜀軍與周軍有差距,但仍然沒能清晰的認識到差距到底有多大,要是蜀國大軍都入了興元府,蜀中就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