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烈成和張烈明連滾帶爬的走了。
焦繼勛感恩戴德的走了,心里更加堅信張鉊是圣君,本應掀起滔天巨浪的大事,竟然就這么輕飄飄的放過了。
但張鉊實際上并未像他說的那樣輕輕放過。
這怎么可能嘛?張鉊又不是嘉慶,這位爺在神武門差點被廚子攮死,事后只能回到宮內被嚇得哭鼻子,也算是千古少有。
何況這件事背后,絕不簡單,不是嘉慶遇刺那樣的簡單偶發事件。
現在張鉊表面不動聲色,是因為他不能中了圈套。
要是他因為這件事怒火中燒,開始在軍中和朝堂上進行清洗的話,那才正中那些暗處人的下懷。
輕則打亂周國統一天下的節奏,重則引起河西隴右派系和中原河東代北派系的大爭斗。
但這并不表示張鉊不會查,只是這事必須要用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這種辦法來處理。
現在張鉊唯一想不通的,就是對方明明可以派幾個刺客來個一勞永逸,但最終來的,卻是一個不會殺人的老好人和尚。
而由此,又引申出另一個問題,就是這個慈賢法師,到底是真的對于政治沒有任何敏感度,還是他是故意裝傻來提醒張鉊的?
這真是復雜的問題啊!想想都讓人頭疼。
張鉊苦思了半天,心里毫無頭緒,實際上他并不太擅長搞陰謀詭計,穿越前是這樣,穿越后也是這樣,他將李谷和趙普召來,就是想這樣人給他一點靈感。
但結果讓張鉊有些失望,李谷這人并不是他的元從,有些話張鉊還不太敢跟他說的太明白。
趙普的一切都是張鉊給的,可以放心使用,而且歷史上他也是個玩陰謀詭計的好手,但是目前太嫩了,屬于有心無力的那種。
與二人不能觸及根本的談了幾句,張鉊就任命李谷為關中行省按察使,潼關鎮遏使,讓他火速趕去潼關鎮守。
至于目前的潼關鎮遏使武行德,張鉊則準備把他調來去攻打蜀國。
因為比起武行德,李谷好歹歷史上有個忠義之名,在接回石重貴的行動中,也證明了眼界和能力。
武行德此人,雖然在周遼洛陽大戰前就起兵響應張鉊并逐殺契丹人,在洛陽之戰中也立下了不少功勛。
但畢竟本身就是河東太原人,是靠著石敬瑭的賞識起家的,也屬于代北、河東系的代表。
這樣的出身,不管他有沒有問題,張鉊信不信任他,現在肯定立刻就要先換掉再說。
先用李谷去控制了進出關中的潼關,保證關中和洛陽與開封的連接,張鉊才能安心。
至于趙普,張鉊也讓他立刻趕回洛陽去,去協助張烈成進行對親軍和部分禁軍的大摸排。
張鉊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今天他算是把張烈成給嚇壞了,或者說他差點遇刺這件事,本身就將張烈成嚇的魂飛魄散。
這種情況下,張烈成很有可能摟不住心中的火,做事會超出張鉊規定的范圍。
而趙普現在雖然在政治上和陰謀詭計上還略顯稚嫩,但他能跟張烈成說上話,也能很明確的知道張鉊的要求,去洛陽輔助張烈成暗中收集情報正合適。
剛做完安排,外面內侍來報,說是羅玉兒已經帶著昌國鎮兩千精銳,已經到了香積寺山門外。
張鉊心里頓時安穩了許多,羅玉兒是他的元從一百零八將之一,也是元從派中能力比較出色的十五人之一,不管從忠誠還是能力,都是可以信任的。
而且他隨曹元忠久鎮長安,熟悉關中的情況,現在可以收到命令就出動,那就證明長安鎮以及關中其他地方,并沒有什么異動。
同時羅玉兒兩千人就能輕松靠近香積寺,也證明背后派出慈賢法師的勢力,還沒有能力動用武力來與朝廷抗衡。
更重要的是,這至少證明了岳父曹元忠,沒有任何問題。
而這件事,也讓張鉊意識到,他既然選擇了以親軍五萬戶和禁軍八萬戶,作為國家現階段的主力軍隊,那么就必然要加上相應的政治審查機制。
至少要避免讓安思重這樣的人,再次出現在緊要位置上。
其次,親軍五萬戶和禁軍八萬戶的選拔機制還是有些僵化,以前準入的機制過于粗糙,導致魚龍混雜。
而當這十三萬戶完成七萬戶的選拔后,后入者的條件又顯得太過苛刻了。
張鉊想起了關中三十三巡檢使在張義潮墓前,為他推薦的那上百勇士,很明顯從自身條件來說,都是有資格進入禁軍甚至親軍的。
但目前的選拔機制卻導致他們要成功入選,至少要經過七八年的打拼。
考慮到此時人的醫療條件和戰場上的兇險,這種概率還是太低了,必須要做出一定的微調。
長安以南,終南山中,這是一間名為白蓮寺的小廟。
這里地處終南山深處,雖說不上人跡罕至,但除了附近村子的獵戶以外,也就只有幾家百姓在此生活。
白蓮寺更是冷清,寺廟中只有僧眾十余人,平日里靠在寺廟周圍開墾的幾畝薄田過活,除了要采買鹽、糖、醬等生活必需品外,僧眾們甚至都極少下山。
這副做派,不怎么像是僧人,倒是很像那些避世修煉的道門中人。
而且最近終南山中常有虎嘯聲震山崗,連官府都貼出了告示,附近的獵人也紛紛避開了這片區域。
稍顯破舊的大雄寶殿中,一座沒了顏色的地藏王菩薩凋像,怎么看都好像有幾分兇狠之色。
殿中鋪了十幾個蒲團,每個蒲團上都坐著一個神態各異的人,雖然他們都穿著灰色的僧袍,但很明顯并不都是佛門眾人。
“人言北地多豪杰,今見方知此言大妄,既能見得了那佛敵之面,為何只遣一老僧,不用勇武之士持強弓硬弩殺之?是北地之人都貪生怕死嗎?”
人群中,正左蒲團上一個穿著僧袍卻頭戴網巾,臉型消瘦身體卻異常強壯的大漢,極為不滿的大聲咆孝著。
他說完之后環顧了周圍一圈,仿佛誰要是敢還嘴,他就會立刻上前與人干一架一樣。
壯漢說完,就跪坐在他身邊一個矮胖子,看著很有幾分行商味道的男人說話了。
“法智大師,某早就說了,應該等一等李二哥到了再做打算,今次可算是打草驚蛇了,以后再也難有這么好的機會。”
“哼!”矮胖子的話音剛落,一個卷發黑面麻臉的壯漢陰陽怪氣的說道:“這位李二郎,恐怕是把香積寺中的那位圣人當成淮北的鄉下小土豪了。
還持強弓硬弩刺王殺駕。哼!整個香積寺被一萬親軍圍的水泄不通,別說弓弩,就是拿著一根哨棒,任你有通天徹地之能,也別想靠近。
若非慈賢法師這種身份在,就算有人能撤掉最后一道崗哨,可你連山門都進不去,又有什么用?”
“某家還以為名滿天下的閻昆侖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呢,沒想到竟然是個怕難畏苦的主。”
陰陽怪氣者的面目特征太明顯了,只要隨便來個武人都能認出他是誰,是以李二郎雖然是第一次見他,也能一口叫破他的身份。
“豎子!敢在老夫面前班門弄斧,你不會以為,隨便說幾句康慨激昂的話,就能讓老夫去做那掉腦袋的事吧?
既然你李仁恕如此豪勇,香積寺中那位明日就要返回長安城,某家給你一把二石五的強弩,你去試試看?”
好家伙,坐于上首卷發黑面麻臉的,是從周軍眼皮子底下成功潤走的劉知遠同母異父弟慕容彥超。
而這位出言不遜的李二哥,赫然就是張鉊一直在命人追蹤的淮北賊李仁恕。
可憐趙匡贊還在徐州搜天覓地,但誰也沒想到李仁恕在淮北縱橫,卻根本不是淮北人。
他祖上是跟著高駢一起去了淮南的關中同州人,能說一口在張周堪稱通行證的關中話,早就跑出淮北這個地界了。
“南無地藏菩薩!兩位還是少做口舌之爭吧。”
一聲佛號響起,一個精瘦的老僧看著李仁恕說道。
“李檀越,香積寺中人若有閃失,非是天下人之福,自然也不是我佛信眾之福。
我等聚合在此,是為天下人消災解難而來,只要能讓其認識到不可逆天而行,就是我等之大功德。”
“是極!是極!圣人疏通商路,創錢莊會還是有功的。只要能讓錢莊會如初,我等也不會去做那叛逆犯上之舉。”
“也是!張圣人還算是個明主,除了那六法宗實在荒誕!”
李仁恕被氣得雙眼噴火,他恨恨的看著大殿中的氛圍,竟然變得有些和氣生財起來。
憤怒中,李仁恕赫然站起來就往外面走去,“鼠輩何足與謀,你們等著被張賊殺光殆盡吧!”
隨著李仁恕起身離去,他身后兩個面帶兇悍之氣的隨從,也跟著站起了身。
這兩人是南唐壽州清淮軍節度使劉仁瞻的親隨,沒有劉仁瞻這位在淮南手眼通天的人在,李仁恕也沒那么容易就能從周軍的搜捕中逃脫。
而劉仁瞻派人來參與這樣的聚合,實際上還是被張鉊逼的。
張鉊抓了何敬洙,他覺得好像不算什么大事,但是這在劉仁瞻腦中卻不啻于五雷轟頂!
張鉊今天敢擄走何敬洙,南唐朝廷還不敢言語,那明日他劉仁瞻全家就有可能被擄走。
加上南唐的局勢越來越狼狽,身為南唐開國元勛劉金之子,南唐的‘股東’之一,劉仁瞻勢必不能再坐視。
李仁恕三人剛剛離開,身后又追過來了幾人,領頭的是一個滿臉陰翳的漢子,他把手一拱行了個空首禮。
“淮北李二郎果然豪杰,殿中禿驢們還在心存幻想,但我等不會。
請諸位回去稟告,趙節帥與李節帥已經做好了準備,關中和河南的禿驢不敢下手,那咱們就另選地方。”
殿中,一位面色堅毅的中年僧人也輕輕嘆了口氣,隨后往后堂走去。
后堂一間靜室中,卷發黑面的慈賢法師正在將《金剛摧碎陀羅尼經》翻譯為契丹文,聽到身后的腳步聲,也并未回頭。
因為能不被外面他的契丹信徒阻攔而隨意進入這間靜室的,只有那個他極為欣賞,從錢越來的僧人延壽。
“弟子延壽想請問法師一個問題。”中年僧人延壽用帶著吳越口音的河洛雅言輕聲發問。
慈賢法師這時才轉過頭來,他遞給了延壽一本薄薄的小冊子,扉頁上寫字敕印訓音法大全幾個字。
“聽聞這是張圣人得神佛啟發所作之訓音法,貧僧一印度人,經此訓音法,一月就能說雅言,師弟身為中土人,當更能速通。”
聽到慈賢法師的河洛雅言精準無比,好久沒覺得不好意思的延壽,竟然感覺到了一絲羞愧,他伸手接過小冊子。
“多謝師兄賜物。”
既然慈賢法師親切的稱他為師弟,延壽也就不以法師或者長老稱呼慈賢法師了。
“紹明圣人不動如山,慈賢走遍了天竺、河中,中土乃至塞外大漠,從未見有如此能完全掌控自身喜怒之人,比起紹明圣人,貧僧定力好似還要差上不少。
更奇怪的是,他看著貧僧,就像是在看著一尊矗立在大殿中的泥像一般。
而我看著紹明圣人,卻仿佛能從他的眼中,看到我的生死幻滅,那種感覺,極為奇怪。”
說著,一向十分澹定的慈賢法師突然好像身上很癢一樣,他開始還輕輕的扭動著,但一會就不斷變快,嘴里語速也開始加快。
腦海中不停回想著張鉊看他那奇怪的眼神,一時間如同著魔了一般。
“南無阿彌佗佛!”延壽和尚勐地一聲清吟佛號,再勐敲了桌面的素面金缽盂一下。
這位和尚也不是個凡俗,他是歷史上凈土宗的十三祖之一,阿彌陀佛這個口號就是他創立的。
仿佛陷入夢魔中的慈賢法師勐然驚醒,他長著卷卷短發的頭上,滿是汗水。
勐然間,慈賢法師知道為什么這些中土的同門面對紹明圣人的無上天,不那么緊張,反而緊張他控制了佛門錢莊等現實利益。
因為六法宗的那一套,不太容易被中土人所接受,但卻非常適合用在河中、天竺等地。
他其實是真的希望張鉊能把六法宗反推回天竺,只是張鉊很明確的拒絕了。
“師弟還是回吳越去吧!貧僧也要回契丹了。”
慈賢法師突然間,就對這個被中原同門召集起來所謂拯救佛門的大會,全無興趣了。
延壽點了點頭,大相國寺等寺廟的首座、長老、大德等,看著是佛門高僧,還不如說是腦滿腸肥的商人。
他們的說是要為佛門的未來謀劃,實則還是因為利益。
延壽決定走了,至于胡進思胡公托付給他的事情,看來是無法完成了。
作為一個合格的僧侶,一個合格的哲學家,延壽這樣的正規宗教人士,注定是無法跟大相國寺這樣放高利貸,賣肥豬肉的油肥僧人走到一起去的。
同時,殿中的慕容彥超也陷入了沉思。
他環顧四周,魏州的趙在禮是因為在新朝失去了一切,圍繞在趙在禮身邊的,是因為各種原因沒能入選禁軍和親軍的河北牙兵們。
作為河北之地曾經的土皇帝,這些人在新朝鼎立時,吃了大虧。
因為河北被契丹人幾次蹂躪,能生存下來的,只有他們這樣握著刀把子的土豪。
紹明圣人只給了符彥卿、高行周和皇甫遇三家有關的子弟、土豪保持權力的機會,其余的人,自然對新朝恨之入骨。
李業是劉知遠的小舅子,劉知遠戰敗,他失去了一切,身邊聚攏的,也是河東派系中失去了一切的牙兵乃至山賊、土匪。
他身邊的河東吐谷渾人,則是因為不滿張鉊強行要他們改信六法宗。
這些信佛信傻了的,連他們王族慕容信長的招攬都不管,一門心思的把紹明圣人當成了佛敵。
至于淮北賊李仁恕,他是淮北淮南在新朝均田中受了極大損失的代表,當然還有劉仁瞻、皇甫暉這樣的南唐武將在支持。
中原的佛門,則是因為張鉊直接把他們苦心經營的佛門錢莊給一鍋端了,加上害怕張鉊站穩腳跟后借機打壓中土佛門,所以才選擇叛亂。
不對,這根本不能算叛亂!慕容彥超長長嘆了口氣,叛亂卻沒膽子直接往狠了來,搞這么些隔靴搔癢、打草驚蛇的動作。
他們真的能成事嗎?